《秋月帖 》底侃“書圣”

在新近上海博物館舉辦的“春風千里：江南文化藝術(shù)展”第一單元“懸古垂文”部分，陳列著一開源自《淳化閣帖》“最善本”中的王羲之《秋月帖》（圖1），它試圖揭示的是不但江左形勝，鐘靈毓秀，并且地靈人杰，人文淵藪，文風鼎盛，尤其晉室南渡以后的王羲之時代。

《秋月帖》是王羲之（321—379）晚年的一個夏秋之交，在山陰信筆回復一位已不可考姓名朋友對他問候的致意覆函。咬文嚼字，紙短情長，字里行間深藏著不少鮮為人知而有待披露的重要信息。讓人頗有“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感。

圖1：上海博物館藏《淳化閣帖》“最善本”間王羲之《秋月貼》

先解讀一下開宗明義的“七月一日羲之白，忽然秋月”。按今天理解，公歷“七月一日”正是盛夏時節(jié)；可王羲之時代通行的是夏歷，“七月一日”時屆入秋，所以說“忽然秋月”并無過錯。順帶說說語出《詩經(jīng)》成語“七月流火”亦然，并非今天人們望文生義容易誤解的七月赤日炎炎；而是指入秋之后火星西行，天氣漸漸開始轉(zhuǎn)涼。聯(lián)系上述《秋月貼》意境，因時入秋，士子悲秋；故而王羲之感時傷事，得友人問候尺牘后復信有“忽然秋月”之說。

圖2：《小清祕閣帖》間《遠涉帖》

其次，書札“知足下故羸疾問，觸暑遠涉”云云，特別是“遠涉”二字，令我感及遣辭造句和行草書風，跟王羲之曾經(jīng)臨仿過三國蜀漢“智慧化身”諸葛亮（181—234）暮歲六出祁山北伐行軍途中，寫給胞兄諸葛瑾（174—241）的《遠涉帖》傳世刻帖“師徒遠涉，道路甚艱；自及褒斜，幸皆無恙。使回，馳此，不復一一，亮頓首?！保▓D2），頗有幾分相像而似曾相識；并且諸葛氏跟王氏家族曾有姻親關(guān)系，“書圣”王羲之非常景仰“智圣”諸葛亮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道德人品。上述清嘉慶年間金石學家錢泳（1759—1844）摹刻《小清祕閣帖》中的《遠涉帖》傳本，就出自王羲之向當初諸葛亮后代，同時也是好友諸葛顯（生卒年不詳）（圖3）商借祖輩傳家珍寶（《遠涉帖》）來臨習書帖的刻帖本，由此不排除《秋月帖》同樣是王羲之晚年學習諸葛亮《遠涉帖》行草書、文風格之作也未可知。

圖3：王羲之《十七帖》間《成都城池帖》道及跟諸葛顯關(guān)系融洽，聽他介紹成都古跡名勝而心向往之

圖4：湖北襄陽“古隆中”標志性建筑牌坊

圖5：浙江蘭溪諸葛八卦村武侯祠及種池

圖6：南京烏衣巷王謝故居景點

再次，漫談《秋月帖》的相關(guān)地點。如所周知，諸葛亮家族和王羲之家族曾經(jīng)共同從魯南瑯琊郡南遷；諸葛孔明被沔南襄陽名士、岳丈黃承彥（151—？）招為女婿躬耕隆中（圖4），長嘯《梁甫吟》，后來族屬再遷浙西蘭溪八卦村，成為當今諸葛后裔最大的聚居地（圖5）。而王羲之父輩則南遷金陵，因而抵今南京秦淮河畔夫子廟景區(qū)尚有“烏衣巷王謝故居”之類古跡名勝（圖6）；王氏家族墓志也曾出土于南京（圖7）。而談起魏晉風度的不少典故，更都發(fā)生在此虎踞龍盤之地；南朝表現(xiàn)魏晉“竹林七賢”個性形象生動畫面的磚刻，也多見于南京地區(qū)墓室（圖8）。至于上海博物館弆藏書畫鎮(zhèn)館之寶——唐孫位《高逸圖》卷（圖9），也是反映“竹林七賢”狀貌的絹本繪畫殘本；作者孫位（生卒年不詳，881年由長安入蜀）是扈從唐末僖宗幸蜀的江南籍宮廷畫家，藝術(shù)地位很高。北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對他繪畫藝術(shù)評價排在最高等第的“逸格”，足見他是一位相當杰出的繪畫名家，有記載他在成都創(chuàng)作佛教壁畫尤其精彩。而孫位還是王羲之定居浙東山陰差不多五百年后的老鄉(xiāng)呢。

圖7:東晉?王興之夫婦墓志

圖7:東晉?王興之夫婦墓志

圖8：南京西善橋出土南朝“竹林七賢”畫像磚刻

圖9：上海博物館藏唐孫位《高逸圖》卷

此外，南朝記載漢晉名士風流的著名筆記小說《世說新語》里，王羲之“袒腹東床快婿”等典故，跟為官江南鎮(zhèn)江的其岳父郗鑒（269—339）（圖10）致信其叔王導（276—339）（圖11）求親有關(guān)。不過，對于尋常年輕人視為正兒八經(jīng)的相親終身大事，王羲之相當坦然隨意而毫不做作，居然赤身袒腹偃臥睡榻而不以為意；而郗鑒同樣對王羲之不拘小節(jié)，放浪形骸，不受世俗禮數(shù)束縛的孤傲行為舉止不以為意，甚至還極其欣賞，一見傾心，翁婿相得，充分彰顯出彼此魏晉風度的灑脫倜儻。而就此頗具戲劇性印象的酣暢淋漓生動場景，讀者、觀眾恰好可以從孫位反映“竹林七賢”的他惟一傳世畫作——《高逸圖》當中山濤（205—283）席地憑幾，抱膝敞懷的瀟灑形象上略見一斑而浮想聯(lián)翩，充分開啟發(fā)散性思維（圖12）（圖13）……

圖10：《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第二 晉太宰高平郗鑒書 《災禍帖》

圖11：《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第二 晉丞相王導書 《省示帖》

圖12：《高逸圖》中山濤形象

圖13：《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第三 晉太守山濤書《侍中帖》

譬如提及郗鑒為官的“天下第一江山”的鎮(zhèn)江（圖14），自然就令筆者聯(lián)想起寫過著名《己亥雜詩》的“中世紀最后一位詩人”龔自珍（1792—1841）的名句“但恨金石南天貧”來。

圖14：鎮(zhèn)江焦山風光

的確，相比較北國眾多著名漢唐書法名碑，江南著名石刻委實少的可憐的很??！不過，恰恰就是在江南京口長江江心焦山，有一方著名摩崖古刻《瘞鶴銘》（圖15），書法被包括米芾、黃庭堅、陸游等歷代無數(shù)書法名家所折服而嘆為觀止，人稱“大字之祖”。唐、宋、元、明、清、晚近，乃至現(xiàn)、當代訪碑者絡(luò)繹不絕于途。龔自珍就佩服的五體投地，有詩為證：“南書無過《瘞鶴銘》，北書無過《文殊經(jīng)》”“從今誓學六朝書，不肄山陰肄隱居。萬古焦山一痕石”“‘二王’只合為奴仆，何況唐碑八百通？欲與此銘分浩逸，北朝差許《鄭文公》”等等，不一而足。不過，正是這方被龔自珍奉為江南名碑的《瘞鶴銘》，就其書法作者的探索始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成為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學術(shù)懸案，有學者考證的結(jié)論就是它屬于龔自珍很不以為然的王羲之所作，這或許也是王羲之與這一江南書法勝地的因緣際會吧。

圖15：鎮(zhèn)江焦山《瘞鶴銘》摩崖

圖16：《瘞鶴銘》拓本書法“華亭”二字

附帶指出的是，《瘞鶴銘》，顧名思義是為葬仙鶴而書刻的銘文；而此仙鶴其實還是產(chǎn)自于我上海東晉名臣、留下一紙傳世名帖《平復帖》的陸機（261—303）故鄉(xiāng)松江華亭鶴；它被好鶴養(yǎng)生者“于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圖16），因帶到鎮(zhèn)江飼養(yǎng)兩年多羽化而死葬感書刻于崖。所以，如果經(jīng)證實《瘞鶴銘》的確出自王羲之手筆無疑的話；那么，似乎意味著《瘞鶴銘》書法中“華亭”二字，同樣可以被視為王羲之題書上海之根的墨跡證據(jù)。另外，一旦從書法視角證明《瘞鶴銘》系出王羲之墨寶的真，仿佛更可印證在傳統(tǒng)的“羲之愛鵝”段子之前，恐怕還存在過一段“羲之愛鶴”本事呢；只不過或許是仙鶴太通靈性而難以侍候料理，王羲之才被迫放棄改為飼養(yǎng)不用太過費神照料的大白鵝的（圖17）。當然，這只是我就《瘞鶴銘》與王羲之關(guān)系大膽假設(shè)的“世說今語猜想”而已。

圖17：王羲之故里紹興蘭亭鵝池暨鵝池碑

圖18：江蘇溧陽清初《淳化閣帖》帖石

最后，說說《秋月帖》之本的《淳化閣帖》與我江南、上海的關(guān)系。《淳化閣帖》刻于北宋淳化三年（992）的東京開封皇室內(nèi)府，但其影響流播卻深入江南各地。譬如宋室南渡后南宋刻本帖石，就保存在湖上浙江省圖書館孤山文瀾閣舊址；而明清刻本碑石則幸存于蘇南溧陽一壁（圖18）；明末上海望族豫園潘家和祖居打浦橋官宦顧家，都曾翻刻過《淳化閣帖》并有傳本存世。而像上海博物館2003年征集海歸的傳世“最善本”（圖19），遞藏流播經(jīng)歷也跟上海有密切關(guān)系；為此，我曾專門寫過《閣帖“最善本”的海上大收藏家們》披露本末內(nèi)幕。此外，像“上博”藏南宋刻拓“潘祖純本”、美國著名鑒藏家翁萬戈先生舊藏南宋官刻“修內(nèi)司本”（圖20）等亦然。

圖19：上海博物館藏《淳化閣帖》“最善本”

圖20：上海博物館翁萬戈舊藏《淳化閣帖》“修內(nèi)司本”

也正因為“上博”擁有為數(shù)眾多宋刻宋拓《淳化閣帖》，由此及彼，我覺得有必要和可能在不遠的將來，也許此間老館舊貌換新顏時，大約在（2022）冬季上博東館落成之際，比如，舉辦新一次紀念《淳化閣帖》刊刻1030周年特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