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布拉格公墓》是已故著名作家翁貝托·?？粕白詈蟮膸撞孔髌分?，這部關(guān)于陰謀論的小說通過主角西莫尼尼在歐洲大陸各處的經(jīng)歷，講述了共濟會、意大利統(tǒng)一運動、巴黎公社等歷史，編造了反猶太著作《錫安長老會紀(jì)要》誕生始末。在《布拉格公墓》里，一切人物和事件都有史實可依，比如翁貝托·?？瓢丫穹治鰧W(xué)家弗洛伊德也寫進了《布拉格公墓》里。本文摘選自《布拉格公墓》中關(guān)于弗洛伊德的故事，小說里寫的1885年，正是弗洛伊德在巴黎學(xué)醫(yī)的年份。
就是在那些年（我覺得好像是一八八五年或一八八六年），我在馬尼餐廳認(rèn)識了那位至今讓我念念不忘的奧地利（或者德國）大夫，我想起他的名字了，他叫弗洛伊德（我想是這么寫吧），一位三十來歲的醫(yī)生，當(dāng)時正在夏爾科那里做學(xué)徒，他當(dāng)然要來馬尼餐廳吃飯，因為他去不起更好的地方。此人通常坐我旁邊的桌子，最初我們僅限于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據(jù)我判斷，他是個生性憂郁的人，有點兒拘謹(jǐn)，羞澀地盼望著有人能聽取他的心聲，從而稍稍緩解內(nèi)心的憂慮。有那么兩三次，他試圖和我搭訕以便聊上幾句，但我始終保持矜持，未置一語。
西格蒙德是猶太人的名字嗎？我當(dāng)時下意識地決定不要和這位江湖郎中走得太近。然而有一天，弗洛伊德在伸手取鹽時，碰翻了桌上的鹽瓶。作為鄰桌，總還是有一些禮儀需要奉行的，我于是把自己桌上的鹽瓶遞給他，并告訴他，在一些國家，將鹽撒落在地被視為不祥之兆，他卻笑著對我說自己并不迷信。從那天起，我們就能聊上兩句了。弗洛伊德的法語，意思表達得非常清楚，但是說得很費勁，為此他向我表示歉意。這些猶太人有著居無定所的惡習(xí)，因此需要熟悉各種語言。我禮貌地對他說：“您只要再提高一下聽力就行了?！彼屑さ爻椅⑿Α@份感激也是黏黏糊糊的。
從猶太人的角度來看，弗洛伊德也是個不老實的人。我一直聽說那些猶太人應(yīng)當(dāng)只吃用他們的方法烹飪的特殊的食物，為此他們總是待在猶太人聚居區(qū)里。然而弗洛伊德對于馬尼餐廳推薦的菜肴無一例外都要美美地吃上一口，而且也毫不在意每一餐都佐以一杯啤酒。
然而有天晚上，弗洛伊德似乎是想一醉方休了。起初他要了兩杯啤酒，甜點過后，他一邊局促不安地抽著煙，一邊又要了第三杯。就在他揮著手說話的時候，他突然又把鹽瓶碰翻了。
“真不是我笨手笨腳的緣故，”他抱歉地說，“實在是因為我太煩躁了。我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收到我未婚妻的來信了。我自己天天給她寫信，雖不指望她也會這么對我，可這么久沒有她的消息實在讓我焦慮不安。我的未婚妻身體不好，我卻不能陪在她的身邊，真是讓人揪心。此外，我也需要她對我做的一切事情表示支持。我想要知道她對于我去夏爾科家吃晚飯這件事是怎么看的。您要知道，西莫尼尼先生，幾天前的晚上，我可是應(yīng)這位大人物的邀請去他家赴宴的啊。并不是每一位年輕的大夫都有這樣的機會，更何況我還是個外國人?！?/p>
“瞧，”我心想，“這個小小的猶太新貴想躋身有名望的家族，實現(xiàn)發(fā)跡。他因未婚妻而產(chǎn)生的緊張情緒絲毫不離猶太人的好色淫蕩的天性，不是嗎？這些人腦子里只有性。你是在晚上想她的吧？你想她的時候，一邊在手淫也說不定。你也該讀讀提梭醫(yī)生的書。”不過我還是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一同受邀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有都德的兒子、施特勞斯大夫、巴斯德的助手、法蘭西研究院的貝克教授和意大利大畫家埃米利奧·托法諾。為了這頓晚宴我花費了十四個法郎，買了一個漢堡產(chǎn)的漂亮的黑色領(lǐng)結(jié)、一副白手套、一件新襯衣，還有一件燕尾服——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穿。我還平生第一次剃了個法國式的胡子。為了克服靦腆，使自己更為健談，我還服用了少量可卡因。”
“可卡因？那不是一種毒藥嗎？”
“任何東西只要過量攝入都會有毒，酒也不例外。我研究這種神奇的物質(zhì)已經(jīng)有兩年了。您知道，可卡因是從美洲的一種植物葉子里提取出來的生物堿。美洲土著咀嚼這種葉子，用來抵抗安第斯山脈的高原反應(yīng)?？煽ㄒ虿煌邙f片和酒精，在引發(fā)大腦興奮的同時不會產(chǎn)生任何副作用，最適合作為止痛藥使用，尤其是在眼病和氣喘病的治療領(lǐng)域。此外它還能夠有效抑制酒精和毒品上癮，對于暈船和糖尿病的治療效果也很好，能將饑餓感、困倦感和疲勞感奇跡般地一掃而空，是煙草的上佳替代品，還能治愈消化不良、胃腸脹氣、腹痛、胃痛、疑病癥、脊柱炎、枯草熱，也是治療肺結(jié)核和偏頭痛的良藥。蛀牙引起急性牙痛時，將棉球用百分之四濃度的可卡因溶液浸濕后塞入牙洞里，就能立即止痛。可卡因最驚人的功效是能使抑郁癥患者重拾信心，振作精神，變得更為積極樂觀。”
他顯然是在借酒澆愁，這會兒已經(jīng)喝到第四杯了。他湊近我，就好像要懺悔似的。
“就像我總是對心愛的瑪莎說的那樣，對于我這樣一個自認(rèn)魅力不足，年輕時不像年輕人，現(xiàn)在年過三十卻又無法變得成熟的人來說，服用可卡因再適合不過了。有一陣我滿懷雄心壯志，發(fā)奮學(xué)習(xí)，可宅心仁厚的造物主在賦予世人天才印記的時候，從沒有考慮過我，日復(fù)一日我就消沉了下來?！?/p>
他突然停了下來，那神情就好像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把靈魂完全公之于眾了。“這個怨天尤人的猶太小子。”我暗自想，決定窘他一下。
“人們不是說可卡因就是春藥嗎？”我問道。
弗洛伊德漲紅了臉，說：“也有這方面的功效吧，至少我覺得是……但我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身為男人，我這方面的欲望并不強烈，而身為大夫，性不是一個吸引我的課題，盡管在薩爾佩提耶爾醫(yī)院人們已經(jīng)開始廣泛談?wù)撔缘膯栴}了。夏爾科教授發(fā)現(xiàn)，他的一個名叫奧古斯蒂娜的病人在歇斯底里癥發(fā)作到一個嚴(yán)重的階段時，會透露出自己所受的創(chuàng)傷來自幼年時遭受的一次性侵。當(dāng)然，我不否認(rèn)在引發(fā)歇斯底里癥的創(chuàng)傷之中，會有一些與性相關(guān)，可并非全都如此。我認(rèn)為把一切都歸結(jié)為性實在是言過其實。不過也許是我這個小市民在假正經(jīng)吧，使自己和這些問題保持距離?！?/p>
“不，”我心里暗暗說道，“你不是在假正經(jīng)，而是像你那些受過割禮的同胞一樣，為性所著魔，但又企圖去忘記它。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淫穢的人什么時候?qū)δ愕默斏率?，讓她生下一窩小猶太崽子，還讓她因為疲勞過度而染上肺結(jié)核……”
此時，弗洛伊德又說道：“問題是我手頭的可卡因已經(jīng)用完了，我又重新被憂郁所困擾。古代的大夫們也許會說我的黑膽汁過量。我一度買到了默克的藥劑，但現(xiàn)在他們因為只能買到劣質(zhì)的原料而不得不停產(chǎn)了。新鮮的古柯葉只能在美國加工，目前最好的貨源來自底特律的派德藥廠，他們的產(chǎn)品顏色潔白，氣味芬芳，溶解度更高。我曾經(jīng)有過一批這樣的可卡因，但在巴黎，我不知道要從誰那兒才能買到。”
對于我這樣一個對莫貝爾廣場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全部秘密了如指掌的人來說，這種事簡直是小菜一碟。我認(rèn)識一些家伙，只要和他們提上一句，別說是可卡因了，就是一顆鉆石、一個獅子標(biāo)本或是一壇子硫酸，他們也能在第二天給你送過來，但不能問他們是從哪兒搞到的。“在我看來，可卡因是一種毒藥，”我心想，“不過用它來毒死一個猶太人未嘗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庇谑俏腋嬖V弗洛伊德大夫，不出幾天我就能讓他得到足量的可卡因。弗洛伊德當(dāng)然沒有懷疑我對他提供幫助的動機。“您要知道，”我對他說，“我們買賣古玩這一行，人脈廣得很?！?/p>
所有這些都和我自己的問題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為了說明我們究竟是怎樣熟識起來并且聊了些什么。弗洛伊德健談而幽默，也許我把他誤認(rèn)為猶太人了。相比布魯和布洛，我和弗洛伊德更能聊得開。有一次我和弗洛伊德談到了他們二人的實驗，并由此提到了迪穆里耶的那位女病人。
“您相信布魯和布洛的通磁術(shù)能治好這樣一位病人嗎？”我問道。
“親愛的朋友，”弗洛伊德回答說，“在我們研究的很多病例中，大夫往往過分看重對身體的治療，而沒有意識到病源極有可能是精神上的問題。如果病因是精神方面的，需要治療的就是患者的精神，而不是身體。創(chuàng)傷型神經(jīng)官能癥的真正病因不是肉體的病變，這種病變本身通常是微不足道的，而是最初的精神創(chuàng)傷。人高度興奮的時候，不也是會暈厥嗎？所以，對于主攻神經(jīng)疾病的大夫來說，要解決的問題不是人是怎么暈厥的，而是什么事導(dǎo)致人興奮到暈厥的地步?！?/p>
“可是怎么才能知道哪件事是興奮源呢？”
“您瞧，親愛的朋友，如果病人表現(xiàn)出明顯的歇斯底里癥狀，就像迪穆里耶的那位病人一樣，那么使用催眠法就可以人為地觸發(fā)這些癥狀，使病人重新回憶起當(dāng)初所經(jīng)受的創(chuàng)傷。但其他一些病人由于自己的經(jīng)歷過于不堪，以至于他們決心抹去這段回憶，就好像把它埋在了心靈中一個無法觸及的地帶。這個地帶太過深入，即使采用催眠法也不足以抵達。再者，為什么在催眠狀態(tài)下我們的大腦活動能比清醒時更加活躍呢？”
“那我們難道永遠無法知道……”
“我無法給您一個明確的回答，因為我告訴您的這些都還是不成形的構(gòu)想。有時我在想，是不是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抵達那個地帶。古時候人們就已經(jīng)知道，夢是能揭示現(xiàn)實的。我覺得，如果一個病人能夠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和一個懂得傾聽他說話的人交談，也許在他描述夢境的時候，那個最初的創(chuàng)傷就會一下子浮出水面，昭然若揭了。這在英國被稱為‘談話治療’。您會發(fā)現(xiàn)，在您向別人敘述很久以前的事情的過程中，您會回想起一些已經(jīng)遺忘的細節(jié)，或者說您以為已經(jīng)遺忘的細節(jié)，但其實它們被保存在大腦的某個隱秘的溝回中。我相信，這種重建記憶的工作越細致，所能拾回的記憶片段也就越多。不過，縱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一點點苗頭，也會造成強烈的精神不適，使人難以忍受，最終要對記憶進行……怎么說的來著？……切除？”
“瞧，這個猶太人露出馬腳了。”我心想，我相信自己這時肯定滿腦子都是猶太人的種種陰謀和計劃，“這個民族想讓自己的子孫后代成為醫(yī)生和藥劑師，從而在身體上和精神上同時控制基督徒。如果我病了，你是不是想讓我把自己交到你手上，將我所有的事情，連同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統(tǒng)統(tǒng)說給你聽，好讓你成為我靈魂的主人？這比向耶穌會神父作懺悔還要糟，因為那時起碼可以躲在懺悔室的格柵后面，說的也是人人都做的事情，因此所有人懺悔時的用詞都如出一轍，幾近專業(yè)化： 我偷了東西，我和別人私通了，我對父母不敬。猶太人，你的用詞把你給出賣了。你談到切除術(shù)的時候，就好像要對我的大腦實施環(huán)切術(shù)似的……”
但此時弗洛伊德笑了起來，又要了一杯啤酒。
“您可別對我說的話信以為真啊，這不過是我這個空想者的幻想。等回到奧地利以后我就結(jié)婚，然后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得開一家診所。那時我會好好使用夏爾科教我的催眠術(shù)。我不是女巫，不會去窺探我的病人的夢境。我想知道，如果迪穆里耶的那位女病人服用些可卡因，病情會不會有所好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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