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將至,為緬懷屈原,并祝福詩人故鄉(xiāng)勇猛頑強的人民,我們在此討論龍這種動物。本文主要依詞源學,并兼顧文獻、圖像,研究了“龍”的初義即龍的現(xiàn)實基礎。認為“龍”與其藏語同源詞'brug一樣,其最初的所指應為“閃電”,之后才成了飛在空中且有蜿蜒身體的動物。佛教傳入后,“龍”更成了nāga的同義詞。虬與龍為同類,該詞在藏語中的同源詞為klu。在藏族接受佛教后,klu也有了和nāga一樣的語義。而深受漢文化、佛教文化影響的突厥語族群,他們不僅接受了十二生肖,還依漢語、梵語分別將龍稱作luu、nak。
武漢行吟閣前的屈原雕像 漢地的龍
在上古傳說中,龍是一種神秘的生物,與它同類的又有虬。它們的身體修長蜿蜒,還能在空中飛行,故常被神仙用來牽引車輛。如此,屈原在那些偉大詩篇中便經常提及龍、虬。他于《九歌·東君》中寫道:“駕龍輈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币馑际恰榜{龍車乘著雷電,載著蜿蜒的云旗”。又在《離騷》里寫道:“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余上征?!币馑际恰耙杂耱盀轳嗰{著鳳車,我壓住塵埃向上遠行”。
想要知道屈原觀念里的龍是什么樣,只需看看楚文化中的龍形象究竟如何即可。位于今湖北境內的曾國深受楚國、楚文化影響,曾國器物,如出土于曾侯乙墓的建鼓底座,其上龍型便是曲折糾纏,與屈原在《離騷》中所說的“八龍之婉婉”如出一轍。
曾侯乙建鼓座
到漢代,龍的形象還是如此。是故,王褒就在《九懷·通路》中為屈原寫道:“乘虬兮登陽,載象兮上行?!币馑际恰俺酥吧胩炜?,坐著象往上飛行”。他又在《九懷·陶壅》中說:“駕八龍兮連蜷,建虹旌兮威夷?!币馑际恰榜{著卷曲的八條龍,立起蜿蜒的彩旗”。在劉安組織編寫的《淮南子》里有《覽冥訓》一篇,其中更說:“乘雷車,服駕應龍,驂青虬?!碑敃r楚地的龍形象,則可見于馬王堆轪侯家族墓出土的帛畫上。
馬王堆一號漢墓帛畫
如此,在《說文解字》中,許慎解釋道:“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從肉,飛之形,童省聲?!薄膀?,龍子有角者?!痹谶@里可見兩點:一、龍、虬為同種類的“鱗蟲”;二、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且在造字時刻意取了“飛之形”,即特意指明了龍這種動物所擁有的上天入水的能力。
也是在漢代,佛教傳入中土,并帶來了八部眾(a??asenā)的概念,即deva(天)、nāga(龍)、yak?a(夜叉)、gandharva(乾闥婆)、asura(阿修羅)、garu?a(迦樓羅)、ki?nara(緊那羅)、mahoraga(摩睺羅伽)。因nāga一部以大蛇為外形,正與漢地傳統(tǒng)中龍的形象相合,故漢人便以“龍”翻之。由此更將“龍”、nāga視作同義詞。
清朝明黃江綢彩繡平金夾龍袍
藏地的龍
龍、虬這類動物并非只存在于漢文化中。龍,按鄭張尚芳的早期上古漢語擬音,其讀音在殷周時為[*b·ro?]。鄭張尚芳還指出,“龍”在藏語中的同源詞即藏文'brug。虬,按鄭張尚芳的早期上古漢語擬音,其讀音在殷周時為[*ɡr?w]。潘悟云指出,“虬”在藏語中的同源詞即藏文klu。
藏文'brug,既指生物“龍”,又指自然現(xiàn)象“雷霆”、“閃電?!北确秸f'brug sgra一詞,既是“龍吟”也是“雷聲”。如此,龍這種生物很可能就是古人對天空中閃電的理解。已見《九歌》中說:“駕龍輈兮乘雷?!薄痘茨献印分幸舱f:“乘雷車,服駕應龍,驂青虬?!边@樣的詩句應該就是在描述以閃電為形象的龍、虬牽引著轟隆作響的“雷車”。正如張怡蓀主編的《藏漢大辭典》里漂亮又發(fā)人深省的說法,“brug 'ur sgra che yang stong pa yin, 'ja' kha dog legs kyang yal nas 'gro.龍聲再大是空幻,虹光再艷終渺茫?!?/p>
閃電
在藏地,跟“虬”同源的藏文klu則被用來與八部眾中的龍部相對應。如偉大的論師龍樹菩薩,他的梵語名nāgārjuna,因藏族人將ar“成就”視作arjuna的詞根,便被翻作klu sgrub“龍成”。和我們一般認知里的nāga一樣,klu龍生活在水中、地下;它們有“龍毒”klu dug;其天敵被稱作“伏龍者”klu mthar byed,即遍入天的坐騎,同為八部眾之一的迦樓羅;而klu龍的首領則是居住在“龍宮”klu khang中的“龍王”klu rgyal。
遍入天、大吉祥天在迦樓羅上
此外,藏族人還認為,因為有毒的klu龍控制了水體,故它們會使人畜患“龍病”klu gdon nad/ klu nad,即麻風、疥瘡一類的各種惡疾。而文殊菩薩的過去世龍種上尊王佛(nāge?vararāja)klu dbang rgyal po則能消除龍害。
龍種上尊王佛
但若依據(jù)藏醫(yī)界較為形而上的觀點,則可將龍視作“維持人體生理活動的動力”,即與中醫(yī)所說的“風”或“氣”類似。8世紀時,宇妥·元丹貢布(g.yu thog yon tan mgon po)等人編著了《四部醫(yī)典》(dpal ldan rgyud bzhi),其中記載了明智大仙的說法:“龍是誘發(fā)一切疾病的主要病因。它既是一切疾病的前導,也是一切疾病的末尾,遍布周身,本性兇暴,毒害本系,擾亂旁系,許多疾病的激化,都是它所引起?!?/p>
總之,對于操漢藏語的各族來說,龍、虬這類生物神秘而有威勢,深受他們的尊敬、喜愛。故在藏文中,不丹稱'brug yul“龍域”;不丹人稱'brug pa“龍人”;不丹王稱'brug rgyal po“龍王”。
不丹王室夫婦
以至外界也會認為他們與龍存在某種特殊聯(lián)系,如生活在緬甸西北、印度那加蘭的著名山地民族那加人便是以龍nāga為名的。
那加人
突厥語中的龍
漢文化、突厥文化二者淵源甚深。兩種語言間也素來多有交流??藙谏℅erard Clauson)在他的《十三世紀前突厥語詞源詞典》(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13th Century Turkish)中指出,突厥語中的龍luu借自中古漢語的西北方言,這便是“龍”的陽聲韻尾-?不見于突厥語的原因。如在突厥語中,“龍年”、“龍王”分別被稱作luu y?l、luu xan。操突厥語的族群和漢人一樣,也把龍、nāga視作同義詞,比方麻赫默德·喀什噶里(Ma?mūd al-Kā??arī)在《突厥語大詞典》(Dīwān Lughāt al-Turk)中就把“龍”、“龍年”分別稱為nak、nak y?l?,而nak便是從梵語nāga來的。之后,luu這個詞又從突厥語進入了蒙古語,仍為luu。
莫高窟壁畫中穿團龍紋長袍的回鶻王
與龍一并從漢文化進入突厥文化的便是十二生肖,即鼠s??qan/küski、牛ud、虎bars、兔taw??qan、龍luu、蛇y?lan、馬yont、羊qony、猴bi?in、雞ta??qu、狗?t、豬la?z?n/to?uz。除了龍以外,其他的好些突厥語動物名在東亞也都很有影響力。虎bars,這便是漢代蒲類海“蒲類”二字的來源,該湖現(xiàn)在仍稱“巴里坤”(bars kül)。馬yont,唐代有名的薛延陀部由薛(sir)部、延陀部合并而成,據(jù)包文勝研究,“延陀”即yontlu?“有馬的”,其詞根便是yont。兔taw???an,該詞借入蒙古語族語言中便是契丹語的“陶里”、蒙古語的tuulai。羊qony,《周易》中說:“萈陸夬夬中行?!币馑际恰把蛟诼分刑邉印?,鄭張尚芳指出,這意為“羊”的“萈”就是來自qony。豬to?uz,據(jù)干志耿、孫進已的研究可知,當說突厥語的薩哈人(saqa)來到西伯利亞時,他們便將當?shù)氐亩鯗乜巳耍‥venki)稱作to?uz,以后便有了“通古斯人”、“通古斯語”等說法。
如今COVID-19病毒仍在世界多地肆虐,各國人民的生活也還未恢復正常。這情形就好像賈誼在《惜誓》中說的:“神龍失水而陸居兮,為螻蟻之所裁?!钡绱水悹羁隙ú粫恢背掷m(xù)。何況現(xiàn)在正是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相信在全世界人民的共同努力下,各國都能“蛟龍得水”,盡快驅散疫情的陰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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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張尚芳:《萈羊今天還有嗎?》,《胭脂與焉支:鄭張尚芳博客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