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歸來時》
作者:程抱一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5年6月
《游魂歸來時》是法國華裔作家程抱一最新作品。薄薄一本,體裁類似古典悲劇,以荊軻刺秦王的歷史為底,共分五幕,每一幕以合唱開場,然后是劇中人獨白。劇中人是荊軻、高漸離、春娘。他們的獨白,展現(xiàn)了三人間的友情、愛情和生離死別,卷旋于時代的暴力中,又如何升華。在五幕之后,是作為尾聲的長詩《歸魂歌》。
這本書 向生命提出極限的質(zhì)問
這本書可以說,很簡單。但卻又讀起來“有些特別”。開篇有這么幾句:“這里講述的,是公元前三世紀下半葉的史實,確曾發(fā)生。至于發(fā)生在靈魂之間的事情,那就另當別論了……”
如何感受這種“特別”,不如先從程抱一的第一本小說《天一言》序言中的一段開始:
“這里所說的小說,不是按照通常的理解,而是如同法國作家普魯斯特所設(shè)想的。他撰寫《追憶似水年華》時一再表示:‘真正的生命是再活過的生命。而那再活過的生命是由記憶語言之再創(chuàng)造而獲得的?!唤邮茏屔鼰o端流逝的人,總能以記憶的反思和更上一層樓的觀照去追溯一切。在追溯中,如果他不止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覓回一些表層細節(jié),而學會在其間參入其他具啟示性的因素,那真正的生命乃會以更豐盛、更深沉、更具涵義的方式顯示出來?!?br/>
如下這段也很重要:“看,大難之后,在荒原腐尸之間依然蜿蜒著那并未滅跡的心路歷程。心路歷程!這個久違了的詞,今天還有誰敢再用它呢?這個人類進程中何時曾被發(fā)揚過的意念——在《楚辭》中,在曹賦中,在《紅樓夢》中?在但丁的《神曲》中,在彌爾頓的《失樂園》中,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今天確乎顯得過時甚至可笑了?!?br/>
在《游魂歸來時》中,程抱一的意圖不僅僅是講一個古老的中國故事,“那些活過極度悲劇的人,可以向生命提出極限的質(zhì)問?!笔窍虢璐?,探討一些更宏大、更關(guān)乎生命本質(zhì)、人類命運普遍性的問題。
這個人 胸中有一團火
關(guān)于程抱一的身份,人們可能談論得最多的是:2002年6月成為首位華裔法蘭西學院院士,從此與伏爾泰、拉馬丁、雨果、巴斯德、瓦雷里等并列為不朽人。但解讀《游魂歸來時》,不如先從一位20歲就去法國讀書的華裔學者、作家、詩人身份開始。
古典、思辨、悲壯、歐洲式的詩意,是生于1929年的程抱一在其小說中流露出來的氣質(zhì)。但如果按現(xiàn)代好小說的標準,連續(xù)讀《天一言》(1998年)、《此情可待》(2002年)和這本《游魂歸來時》,則也會發(fā)現(xiàn)它們情節(jié)單薄、敘事語氣單一。不過,讓我們還是先來體驗程抱一作品中的“特別”。
注重愛和美,注重靈魂深處那些最敏感心弦的震蕩,即便經(jīng)受煉獄般的磨煉,也要探求靈魂和審美的不斷超越,超越個體,超越庸常,體驗難以言說的精神升華、永恒力量。這是程抱一在小說中流露出來的氣質(zhì),甚至可以說,讀者會感覺到這些是他寫作上的一種信仰。也許這與他長年在法國求學并成為研究學者的背景有關(guān)。年輕時的他在法國的求學,孤獨且悲涼,常規(guī)大學本科用四年,程抱一用了12年(1948-1960),有過“像得了癌癥一樣地絕望”,但他自述“我胸中有一團火”,真正的生命是再活過的生命。
他在談論第二本小說《此情可待》時曾說:“這部小說的主題是人間的戀情,甚或激情,故事發(fā)生在400多年前的明朝末年,所以敘述的口吻、筆法,均設(shè)法依循那時人物的意識與情懷,如明末作家在他們的白話小說中所顯示了的。以今日的眼光去看待,也許會覺得那些人物過于幼稚、單純,過于多愁善感,約束而不奔放。”而我們現(xiàn)代人呢?“不論在知識或在感情上,我們都達到高度的復雜和微妙,怎可與那些人物的‘落后’作同日語呢?可能也正由于此,我們極易成為那看透了一切的犬儒派。我們講究賣弄、俏皮,失卻了那些人物的某種天真的想望,某種執(zhí)著的鐘情,某種孩童般的對不期而遇的事件發(fā)生驚異?!?br/>
他想展現(xiàn)什么?“在那樣封建落后、禮教壓制的時代,兩位無名的情侶,除了活過一段特殊的兒女私情,他們所真正展示了的,竟是人類精神潛在地具有的最高境界:開向無限,開向永恒的神往境界。這境界,我們今天仍保留了嗎?”
這種老派的追求、執(zhí)著的神情,因為程抱一多年來在哲學、詩歌、藝術(shù)方面的深厚儲備,在作品中凝結(jié)成一種有力的信仰。常在讀完后會感慨其情節(jié)之簡單,甚至每位人物都像在舞臺上,用類似的語氣念話劇臺詞,但在讀時還是被飽蘸情感的筆鋒緊緊抓住。
這種寫作 將一切納入內(nèi)心的空間
我們還需細心注意的是,程抱一寫《游魂歸來時》已80多歲?!短煲谎浴肥堑谝槐拘≌f,寫完出版時,已69歲。在此之前,他面世的多是關(guān)于中國詩歌與繪畫的學術(shù)研究作品。程抱一的名望基礎(chǔ)更多地來自于:自上世紀60年代起,將中國文化介紹給結(jié)構(gòu)主義與符號學盛行的法國學術(shù)圈,自言“被定位成了在法國的中國文化的代言人”,??隆⒌吕镞_有時在思考新問題時希望在其他文化中得到印證,便會找到他,他比較熟悉法國文化的思維方式,自言“在非常孤獨而艱難的環(huán)境中”成為了中西文化擺渡人。他也曾把法語詩歌譯成中文,這其中包括里爾克的詩歌。他也用法語寫詩,算是一位詩人。
是在90年代生重病臥床并動手術(shù)期間,甚至一度擔心自己的生命就這樣完結(jié),他才開始了此生的第一部小說。“藝術(shù)上的晚期,不是作為和諧與解決的晚期,而是作為不妥協(xié)、艱難和無法解決之矛盾的晚期嗎?”薩義德曾著有一本《論晚期風格》。在離死亡越來越近時,作家的創(chuàng)作會是什么樣的形態(tài)。這可能是理解程抱一小說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角度——因為他的小說全都誕生于“晚期”。如同米蘭·昆德拉的《慶祝無意義》,這本《游魂歸來時》。甚至字數(shù)也都不到四萬字。
臺灣作家唐諾如此解讀《慶祝無意義》,非常精彩:昆德拉的書寫是直向的,頭也不回而去,這一指向愈來愈清晰……小說愈前行愈集中愈專注如一束光,除了持續(xù)想下去不再攜帶(或說一路卸下)額外加掛的其他目標,小說仿佛逐漸成為書寫者身體的一部分,只講自己必須講的話,惟不只是結(jié)語,還有更多不怕顯露失敗但或許更加重要的矛盾,困惑不解及其試探,從這里得到一種不斷返回核心,一種幾乎絕對性的精準(以及一種事物更驚喜移動、晃動呈現(xiàn)的朦朧);但從另一面說,這不是書寫者放縱的一人喃喃自語,這是一部確確實實的作品,“作品”對昆德拉來說是這樣:“是做總結(jié)的時刻來臨時,小說家同意拿出來的東西……每個小說家都應該從自身開始,摒棄次要的東西,時常督促自己、提醒別人什么是‘實質(zhì)核心的倫理’?!?br/>
在程抱一的作品中,找不到某些小說那種“高度的復雜和微妙”,也許這段話可以幫我們理解他為什么會寫出這樣的小說,其實并不像小說的小說。
程抱一一直說他思考事物的方式是西方式的,但心靈、感受和情操是中國式的。他的三本小說均用法語寫成,他在書中講述的中國故事,最初面世的模樣,都盛放在法語容器之中。在我們讀中譯本時,會有一種語言的陌生感:今天的國人不這么說話了,今天的中國作家不這么寫作了。如同不少未被后來上世紀50-90年代的寫作語言所影響、沾染的作家,讀來有一種更古典、認真的味道。是異于我們普遍熟悉的或陳詞濫調(diào)、或犬儒調(diào)侃的另一種風格,40年代中文進而嫁接海外生活的語言風格。
程抱一談里爾克的這段話,也許也適用于他自己:他是個真詩人。面臨“機器的統(tǒng)治”,面臨“欲望的混濁”,他堅持足以保全生命真粹的精神。他的有些觀點近乎“道”,有些經(jīng)驗近乎“禪”,基本上卻是繼承西歐的基本傳統(tǒng):希臘傳統(tǒng)、基督教傳統(tǒng),以及文藝復興后人文主義中的某些傳統(tǒng)。那傳統(tǒng)的最高理想是:出生入死,讓愛的裂心開向一切,將一切納入內(nèi)心的空間,提升為靈魂的旋律與節(jié)奏。
生命靠其自身的內(nèi)在意向性,而審美地生存于世。
書評人 豐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