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學者陶涵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其所著英文傳記《蔣介石與現(xiàn)代中國的奮斗》一書后,獲得廣泛好評。2011年6月,中國中信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向新聞出版總署申請出版其中文版。2012年3月8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有關機構(gòu)復函稱,該書“對于促進蔣介石研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總體看本書在政治上無明顯問題”,同意在少量修改后出版。其后,我應中信出版社盛情之邀,曾為該書中文版《蔣介石與現(xiàn)代中國》作序。最近讀到汪榮祖教授《海外中國史研究值得警惕的六大問題》,一文,將陶涵該書列為“問題之五:顛倒黑白的傳記”。文中,汪榮祖教授嚴厲批評拙序說:“我的老友、中國著名的蔣介石專家楊天石,不僅為陶涵之書作序,而且譽之為‘頗具功力的蔣介石傳記’。楊兄不是重視史料與史實嗎?要找真相嗎?‘嚴謹遵守學術規(guī)范’嗎 ?陶書里的蔣介石難道是真實的蔣介石嗎?又說:楊兄還大言不慚說,陶著‘大大超越了前此的任何一本同類著作’,在楊兄的心目中,中國出版的那么多蔣傳,居然均大大不如此書?研究蔣介石的話語權(quán)難道要交給錯誤百出的美國人陶涵嗎?其實陶涵連專業(yè)的歷史學者都不是,中文也讀不太懂,而我們的專家學者卻如此盲從,能無警惕!”
榮祖教授的這段批評很嚴厲,上綱很高,若干網(wǎng)站轉(zhuǎn)載,有些網(wǎng)站并突出地宣傳了榮祖教授批評我的那段文字,這就迫使我不得不對有關情況做些說明。
《蔣介石與現(xiàn)代中國》
汪教授斷言,我說過陶著“大大超越了前此的任何一本同類著作”,由此引申,責問我:多年來,“中國出版的那么多蔣傳,居然均大大不如此書?”
查拙序原文:“陶涵先生的書,以蔣介石為線索,揭示了那一時期中美,包括臺美之間的復雜關系,就這一方面史料、史實的開拓、挖掘來說,其深入程度,大大超過了前此的任何一本同類著作。我以為,這是陶涵先生此書的最大成就,也是其貢獻所在?!?/p>
可見,拙序所言,陶著的貢獻僅僅在于對“那一時期中美,包括臺美之間的復雜關系” 這一特定的“方面”,在于他對這一特定方面“史料、事實的開拓、挖掘”,并非指蔣介石的全部歷史和涉及的全部研究。
榮祖教授在文中,刪去了我的上述諸多限制詞,只擇取了半句話,如此會誤導讀者,使讀者以為,陶著“大大超越”了此前“中國出版的那么多蔣傳”。這真是對我的原意的極大誤解。按照榮祖教授的說法,我就成了橫掃諸書,唯尊一“陶”之人,這豈非認為我全盤否定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眾多蔣介石研究者的努力和成績,將我推到了眾多蔣介石研究者的對立面?
其實,肯定“陶著”在研究中美關系方面貢獻的并非我個人,榮祖教授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例如,榮祖教授文稱:“陶涵之書比較可取之處,僅僅是透露了不少美國方面的秘辛?!比怂苤?,所謂“秘辛”者,意為獨家機密,人所不知。既然陶著透露了“不少”這樣的秘密,自然是一種高于前人的貢獻。我指出此點,加以肯定,有何不可!有何不當?
值得指出的是,榮祖教授在嚴厲批評我吹捧“陶著”的時候,用了“大言不慚”一詞。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所謂“大言不慚”者,必定是脫離實際的自我吹噓。然而拙序中只談陶著,肯定的只是陶著在中美關系(包括臺美關系)研究這一個方面的成就,何曾有一句自我吹噓之語,我何須“自慚”?粗通文墨的人都知道,“大言不慚”是一個極富感情色彩的詞語。榮祖教授久歷文場,著作等身,何以用這樣的詞語對我?是否用錯了場合和對象?
陶涵先生出身于美國國務院中國科,應是研究中國的行家里手。為寫蔣介石這本書,他不僅閱讀了大量資料,訪問了許多人,克服困難,利用了蔣介石的日記,還曾查閱了美國的國家檔案和保存在美國的若干中美政軍要人,如宋子文、馬歇爾、史迪威、魏德邁等人的文獻,也研讀了許多西方學者關于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著作,因此,我肯定該書“頗見功力”,意在肯定著者為此書付出的巨大勞動,但是,我并未全面,更未高度肯定“陶著”,謂余不信,
請看拙序中的下列文字:
我覺得,陶涵先生出生、成長于太平洋彼岸,對中國歷史和國情可能會有某種隔膜,在閱讀中文文獻時可能會有誤讀,某些敘述、判斷不一定正確,有些問題,文獻缺如,難免依靠猜測,例如,1949年之后蔣介石和周恩來之間的關系,等等。
這段文字,寫得很婉轉(zhuǎn),話中有話,可證我對陶著的缺點、不足,是看到的,也是向讀者指出的。榮祖教授應該知道,我是在應邀為該書寫序,不是在寫書評,不可能將該書的缺點一一羅列,大寫特寫。
蔣介石是個復雜的歷史人物,也是一個爭議很大、評價懸殊的人物。大體說來,可分三派,一是全盤肯定派,如榮祖教授所指出的國民黨諸人,一是全盤否定派,另一派是功過分析派,即認為蔣介石有功有過,須具體分析。
拙序指出:
蔣介石這個人,地位重要,經(jīng)歷復雜,歷來爭議不斷,尊之者抬上九天,貶之者踩入九地。即以毛澤東言??箲?zhàn)初期,毛澤東曾稱蔣為國民黨中孫中山之后的第二位“偉大領袖”,但是時間不長,抗戰(zhàn)剛剛結(jié)束,毛澤東即斥之為“人民公敵”。古語云:蓋棺論定。蔣介石的棺蓋雖然早已蓋上,但離論定尚遠,爭論還可能持續(xù)若干年,而且,在歷史的發(fā)展尚未告一段落,歷史的本質(zhì)尚未充分顯露之前,有些問題還可能無法做出結(jié)論,自然更難取得共識。
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辦?一靠擺事實,講道理,二靠百家爭鳴。拙序說:
中國俗話說:擺事實,講道理。日常生活中的議論、辯論應該如此,歷史研究更應如此。所謂擺事實,說的是必須從嚴格的、經(jīng)過檢驗的可靠史實出發(fā);所謂講道理,說的是在敘述史實的基礎上,提出思想,提出觀點,作出結(jié)論。在這一過程中,前者是基礎,是歷史著作的根本任務。史實講清楚了,而且講得可信、可靠,當代、后代、以至千秋萬代的讀者從中自會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
由此,拙序進一步分析說:
從總體上,本書是按照擺事實,講道理的正確原則寫作的。你可以不同意他的這一個,或者那一個觀點,但是,他所敘述的史實你卻必須面對。中國古代大詩人白居易在描寫音樂時寫道:“嘈嘈切切錯雜彈。”科學的發(fā)展與此類似,它不怕辯論,也不怕眾聲嘈雜。在辯論中,在不同觀點的切磋、攻難中,真相會顯示,真理會昭明。近年來,關于中國近、現(xiàn)代史,以至關于中國歷史的許多問題都在討論,新見迭出,這是大好現(xiàn)象,是學術活躍,思想解放的表現(xiàn),也是“百家爭鳴”的表現(xiàn)。陶涵先生本書,從一個外國人的視角提出了他對蔣介石其人和對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看法。他認為蔣介石是個“高度矛盾”的人物,講了他的功,他性格中的優(yōu)點,也講了他的過,他的毛病和缺點,這一總體把握是合適的,兩分法的解剖也是可取的。
我之所以為陶著寫序,目的就在于提倡這種“擺事實,講道理”的原則和“二分法”的人物分析。
當然,陶涵對于蔣介石或許作了過高的評價,未必妥當,也為歷來批蔣的榮祖教授所不喜。
我在拙序中指出:“本書的觀點仍然可能有些讀者同意,有些讀者反對,我在臺灣學界的兩位老朋友,一位寫書評說好,一位則寫書評大罵。這不要緊。只要著者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讀者持開放心態(tài),各種意見其實都可以促進我們思索,作為我們在通向揭示本相、昭明真理途程中的參照和思維資料。”
我在這里所說的“寫書評大罵”的作者,記得好像就是榮祖教授?,F(xiàn)在榮祖教授堅持自己的觀點,繼續(xù)“大罵”,這自然可以。榮祖教授在繼續(xù)“大罵”陶著的同時,牽連而及作序的我,自然也可以。不過,說老實話,榮祖教授有意或無意地割裂我的文章,斷章取義,生拉硬扯地批評我“大言不慚”,我是不無遺憾的。然而,我和榮祖教授確是多年老友、好友,他的這種“批錯不避友”的精神我仍然是十分敬佩的。
人類已經(jīng)進入建立“命運共同體”的年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必須廣泛地吸收其他國家、其他民族文化中的先進或優(yōu)長之處,歷史學也應如此。榮祖教授發(fā)文批評海外中國史研究中“值得警惕的六大問題”,我對此素無研究,和兼通中外的榮祖兄比起來,相距非可以道里計,故不能與榮祖兄討論此類問題。所希望者,學術界、出版界繼續(xù)堅持對海外中國史學的研究和推介,這種研究和推介絕不是將所謂“話語權(quán)”交給外國人,而是藉以擴大視野,轉(zhuǎn)益多師,參考借鑒,取長補短,推進中國歷史學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