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存發(fā)：我為杜月笙之子做口述

《我的父親杜月笙暨杜府舊事：杜維善口述歷史》由已故的杜維善先生口述，我是撰寫人。杜維善是杜月笙的第七個兒子，全書本著“親歷、親為、親聞”的口述歷史原則，由杜先生立意，先后經(jīng)過十年訪談、修訂和完善，全書各章節(jié)經(jīng)過杜先生的親自修改和最后審定。2019年9月，本書的簡體版作為上海市文史館口述歷史叢書之一，由故鄉(xiāng)的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第一版不到三個月即售罄。今年7月，中華書局（香港）出版了本書的繁體版本，全書30多萬字，近500幅老照片。杜先生更喜歡豎版繁體格式，杜家的親朋好友也多在海外。非常遺憾的是，杜先生于今年3月7日猝發(fā)心梗離世，生前未能親眼看到繁體版。

2009年，作者董存發(fā)與杜維善夫婦合影

作為撰稿人，這十年經(jīng)歷了很多，直到杜先生最后病榻告別，感觸和收獲自不待言。我想從本書的特點、軼聞趣事和啟發(fā)收獲這三個方面簡單做個介紹。

第一是本書的特點。我是2009年底認識居住在溫哥華的杜先生夫婦，2010年我們舉家移居溫哥華，有了更多的時間拜訪杜先生。我大學本科在上海復旦大學讀歷史，對上海當年十里洋場的故事有特殊的情結(jié)。后來得知：杜先生是公歷1933年12月16日生人，而我的生日也是12月16日，只是晚了31年。上海情結(jié)和生日巧合，算是一種緣分吧！這十多年的采訪，綿綿不斷的緣分，促成我們的忘年之交和本書的最終完成。

杜月笙六十大壽與南北名伶和上海聞人合影共28人

杜月笙、孟小冬這樣的風云人物，歷史學家已經(jīng)為他們蓋棺論定，本書不討論這些，而想突出口述歷史的特點，由杜先生講述他“親歷、親為、親見、親聞”的逸聞趣事，能夠再現(xiàn)栩栩如生的過去，這恰恰是史籍中沒有的內(nèi)容。

本書從上海灘影響巨大的“杜家祠堂落成”說起。章太炎先生曾經(jīng)親筆書寫《高橋杜氏祠堂記》，這不是急就章，而是扎實考證、旁征博引，論述了杜姓的起源發(fā)展，以及古人追求的“立德、立言、立行”三不朽的思想，這篇文章現(xiàn)在收入章太炎文集中。全書分為上、中、下三篇，穿越一百多年的歷史，講述海上聞人杜月笙，一代名伶姚玉蘭、孟小冬，收藏大家杜維善，以及涉及到的黃金榮、張嘯林、蔣介石夫婦、蔣經(jīng)國、戴笠、于右任，以及毛澤東、周恩來、章士釗、張學良等，幾十位風云人物的傳奇和故事。

繁體版與簡體版相比，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繁體版增加了近五百張老照片，不僅僅有杜月笙、孟小冬、姚玉蘭和杜維善的照片，還有當時留下來的其他珍貴歷史照片，絕大多數(shù)都是第一次公布。比如孟小冬在香港臺灣的照片，以及蔣介石夫婦在官邸生活的照片，港臺地區(qū)政要和娛樂圈名人的照片等。二是增補了許多新的內(nèi)容。比如書籍和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杜月笙帶有強烈政治傾向的“光復大陸”遺囑的辯偽，因為在遺囑宣讀的時候，杜維善先生就在現(xiàn)場，他沒有聽到過這份政治遺囑。我配合杜先生花了很長的時間，從歷史文獻的蛛絲馬跡之中，考證出這份遺囑偽造出臺的詳細脈絡(luò)。還有香港最后的杜公館舊址探尋，杜先生親手畫了香港杜公館的地理位置圖和房屋布局。我在香港走街串巷、爬坡越嶺，尋找了一些標志性建筑和紀念物，終于找到了堅尼地臺路十八號的杜公館舊址。還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抗戰(zhàn)時期開發(fā)大西北，杜月笙親自驅(qū)車上萬里考察了西北各個省份，進行了多項投資；令杜月笙意外的是，在西安火車站，幾十位當?shù)亓呤畾q的老人，在風雪中久候迎接，為的是報答杜月笙當年在陜西大旱時，積極籌措善款，購買救災(zāi)糧食。這次西北之行，還促成了淪陷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物資大交換，支持抗日。    

難得見到杜月笙微笑的照片。圖為杜月笙在上海參加會議。

杜月笙負責張學良在滬安全 北平晚報1933-03-25

第二，通過一些逸聞趣事，幫助大家了解這本書。杜月笙和杜家有很多逸聞趣事，比如說，三個十多萬塊錢的軼事：第一個十萬，指的是“九一八”事變后，張學良去上海養(yǎng)病躲避，當時有很多人，無論是出于民族大義，還是個人恩怨和權(quán)力之爭，都要加害于少帥，其中就有上海灘著名的職業(yè)殺手王亞樵。杜月笙用錢搞定了王亞樵，張學良得知此事后，說十萬塊錢搞定了一個職業(yè)殺手，杜月笙非常了不起，我非常佩服！這十萬塊錢對于當時的杜月笙不算什么；但是，在杜月笙臨終時，留給家人的也僅僅十多萬美元，這前一個十萬和后一個十萬，意義大不相同，一個是為了民族大義，幫助朋友，出手大方，另一個則是在把所有的欠條（包括五十根金條的借據(jù)）一把火燒掉后，僅剩下的一點點遺產(chǎn)。還有第三個十多萬，是杜月笙死后，孟小冬在香港幫助貧困潦倒的孫養(yǎng)農(nóng)，一起合作撰寫《談余叔巖》一書，這本書很暢銷，再版了很多次，稿費十幾萬港幣，孟小冬一分錢沒拿，全部給了孫養(yǎng)農(nóng)。這個十多萬，說明孟小冬雖然不富裕，但是仍然不忘接濟朋友。

士林官邸前合影，前排右六七為蔣氏夫婦、右五宋靄齡、右三姚玉蘭，中間長髯者李石曾

孟小冬和梅蘭芳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婚姻破滅后，坊間盛傳孟小冬說過一句話：“我今后要么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響當當擲地有聲，巾幗豪氣??！孟小冬到底講沒講過這樣的話？我曾經(jīng)請教杜先生，杜先生說：依孟小冬的性格，有可能講過這樣的話。盡管沒有親耳聽到，但是類似的內(nèi)容聽母親講過。杜先生的生母是孟小冬的金蘭姐妹姚玉蘭，她們都是一代名伶，在舞臺上扮演的多是浩然正氣、氣宇軒昂的老生角色。比如孟小冬最著名的《搜孤救孤》，姚玉蘭的《四郎探母》，講述的就是歷史名臣名將。舞臺上扮演的陽剛角色，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她們?nèi)粘Ｉ钪械臑槿颂幨罍蕜t。

姚玉蘭到了臺灣以后，經(jīng)常出入士林官邸，陪蔣氏夫婦每周去做禮拜。蔣介石很喜歡京戲，但是他曾經(jīng)說過：不回大陸，不進戲院。所以，在一些重大的紀念日，宋美齡會邀請夫人太太們，到士林官邸清唱京劇助興，姚玉蘭留下了一些參加蔣氏夫婦結(jié)婚紀念和生日Party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照片，是宋美齡拆開生日禮物，拆看層層精美包裝后，里面的禮物是一個“癢癢撓”，引起了在場所有人哈哈大笑。宋美齡喜歡翡翠飾品，姚玉蘭就把早年杜月笙給她的翡翠手鐲，送給了蔣夫人；宋美齡在美國演講，介紹中國社會時，特別講到了杜夫人姚玉蘭；后來宋美齡住在美國，給在臺灣的姚玉蘭寄來減肥降壓保健品，并詳細寫明如何使用。

拆開生日禮物（癢癢撓）開懷大笑

長輩的行為會影響到晚輩。在香港，杜維善與林黛是中學同學，當時林黛還沒有出道成名。有一次杜維善去碼頭接林黛，由于風浪或者其他原因，渡輪晚點了，杜先生在碼頭等了兩個多小時，沒有等到，就空手回家了。孟小冬知道這件事后，非常嚴厲地訓斥了杜先生，說：你答應(yīng)去碼頭接人，就應(yīng)該負責接到；一個女孩子在碼頭等候，多么不安全啊！杜先生對此記憶猶新。我想孟小冬說這樣的話，就是要告訴杜先生：男子漢的承諾，就是要擔當和兌現(xiàn)。還有，坊間傳說杜月笙死后，毛主席曾經(jīng)用杜月笙自己的話來評論，說杜月笙“有本事，沒脾氣”。毛主席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呢？請大家在這本書里自己尋找答案吧！

與香港李北濤（右二）孫養(yǎng)農(nóng)（左一）合影

最后，我想談?wù)勛珜懚畔壬谑鰵v史的啟發(fā)和收獲。這本書是目前唯一一位杜家直系親屬口述成書的歷史資料。雁過留聲，杜月笙和杜家的故事依然很活躍，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評書戲曲里的說書彈唱、影視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演繹，甚至網(wǎng)絡(luò)新媒體的八卦傳聞，坊間一直熱熱鬧鬧地存在著。杜維善先生在《如是我聞》的自序中寫道：“‘無法可說’：杜家百年風云，斷壁殘垣；而傳奇舊事，流傳不衰，詮釋了‘是為說法’。流氓與大亨、黑幫與英雄、心病與義節(jié)、名伶與冬皇——對我父親和杜家，如煙云‘到頭一夢，萬境皆空！’唯有杜氏陵園的松柏和藏書樓的殘垣，呼應(yīng)著坊間熱度不減的故事傳奇與遺產(chǎn)傳承?！?/p>

杜月笙從一個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孤兒，闖蕩上海灘，成為名流大亨，開始賭博販毒，后來成為民族實業(yè)家和金融家。在抗戰(zhàn)中，不失大節(jié)，利用自己的影響和經(jīng)濟實力，為抗戰(zhàn)作出貢獻。同時，他酷愛京劇，最著名的就是杜氏祠堂落成，以及六十大壽的南北名角兒大匯演，募集善款，資助災(zāi)民。而姚玉蘭和孟小冬，巾幗不讓須眉、不服輸?shù)男愿瘢删土怂齻冊趹蚯绲穆曌u與事業(yè)。再說杜維善先生收藏研究成果，家喻戶曉。他曾先后七次，向故鄉(xiāng)上海博物館捐贈了4000多枚絲綢之路古國錢幣，其中有的成為上海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體現(xiàn)了杜先生海外赤子的鄉(xiāng)梓情深；還有杜維善親自為兩岸秘密傳遞書信，為祖國統(tǒng)一做出貢獻。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精神匱乏的時代，我想這些故事的生命力在于能夠給現(xiàn)代人以精神上的啟發(fā)：自強奮斗、為人處世、仗義行善乃至民族大義，都能從中讀出感悟。

這本書的最后出版過程，正值疫情肆虐、全球化倒退的危難時節(jié)，世界將何去何從？人類怎樣和平共處？這不僅考驗政治家和社會精英的智慧，也關(guān)乎普通百姓的柴米油鹽。無論是坊間流行的杜月笙語錄和孟小冬的豪言壯語，還是杜維善捐獻價值不菲的錢幣，凡此表象背后，有什么可以“傳承”的呢？章太炎講到“德言行三不朽”的傳統(tǒng)思想體現(xiàn)在哪里？

前不久，杜先生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我在掃墓結(jié)束返回的路上聽到網(wǎng)上募捐演唱會“Stay Home, Keep Hope”，聽到了流行歌曲《Legends never die》——傳奇不死！當冷酷和戰(zhàn)爭逼近時，人類絕不會失去信心和希望！我突然想到杜月笙臨終時，講的最后一句話：“大家有希望！”杜維善先生生前說：生命無常，人生如戲。只要我們每個人心中懷有希望，堅定不移地往前走，努力唱好我們自己這場絕無僅有的人生大戲。

戴笠杜月笙陸京士合影1945年。心在吾兄，是陸京士在1961年整理杜月笙資料時在這張老照片下題寫的說明，并贈送給杜維善先生

《我的父親杜月笙暨杜府舊事》，杜維善口述，董存發(fā)撰稿，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20年7月出版，8月起在全國上市

用個俗套話說“十年磨一劍”，正好十個年頭，每周都要拜訪杜先生，簡體版經(jīng)過了六稿修改，繁體版也經(jīng)歷了六稿再改，但仍然有不足之處。由此亦可見，杜月笙和杜家在民國的上海灘以及后來的百年風云變幻歷史中，那些驚心動魄和風光旖旎的過去，是多么豐富精彩，也是最難以說清的。

時下新技術(shù)多媒體濫觴，傳統(tǒng)紙媒苦苦掙扎，信息和信息的碎片化，凸顯書籍傳播和保存知識智慧和精神的彌足珍貴，這本書簡體和繁體版的印刷和發(fā)行，也經(jīng)歷著這樣的挑戰(zhàn)。然而，作為讀書人，我堅信讀者的慧眼和鼎力，希望大家從這部口述歷史中感悟到“德言行”與不朽，從傳奇故事中找到精神和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