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閻連科 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定價:46.80元
有幾年,“國學”熱得不行的那幾年。
我時常在飯桌上,會和朋友們反復說起一個段子——
我老家最后幾個讀古書的老先生中,有一個從私塾畢業(yè)考上民國年間的師范學校,后來一生都在從事中小學的老師,他培養(yǎng)出了我們村第一個考上武漢華中工學院本科生的兒子,退休后仍有古風,留著白胡子,拄著光亮的拐杖,在鄉(xiāng)間的田野上訓話與咳嗽回聲陣陣,有一天他走過小溪到了他小兒子家,對著兒媳婦開始訓話:“你們這些婦道人家啊,不要老是打牌,要講三從四德!”結果我那位族嬸沉默了十秒鐘,對著公公迷茫地發(fā)問:“公公,得得得,我嫁過來的時候那么窮,我究竟得了你們家什么東西?。俊?/p>
老先生頓然無語以對,一口老痰,半天咳不出來。而我嬸娘的這句金句,也就成為我們當?shù)亓餍幸粫r的笑話。
在我讀完閻連科最新散文集《她們》之后,這故事又像一個幽靈似的,盤旋在我腦海之中。不僅是這個帶著黑色幽默的故事,還有少年時代帶著我一起插秧、搞雙搶、看電影、看儺戲、去觀音寺燒香的她們,我看著她們上吊自殺,我看著她們在油菜花開的時候變成瘋子,口吐白沫通靈的神婆,與半夜喜歡吹笛子彈二胡的叔叔私奔的本家姐姐……
她們,向我奔涌而來。
每一場相親中的逃離,都是在匱乏時代對選擇自由的一次渴望
在很多書評中,都會提及《她們》的第一章里,閻連科帶著兒子回到老家,偶遇當年的相親對象,情急之下,躲進了男廁所的故事。這個故事被人解讀為“鳳凰男的內疚”,因為這位與他相親的女性,是眾多相親對象中,接觸最深的一位。
但這最深的接觸,究竟有多少呢?
1.媒人醫(yī)生帶著姑娘去了男生家里。
2.女生給男方家里打掃了一下衛(wèi)生,一起吃了個飯。
3.男方母親給女生家人100元見面的禮金。
4.念過小學二年級的姑娘給男方寫了幾封夾雜著拼音的信,并寄了一張照片。
5.在部隊成為作家的男方,給女孩也寫了幾封信,但可想而知,涉及家長里短,無關風月愛情。
6.男方聽到部隊老部長以身說法的案例,如果女方要因為婚姻問題來部隊鬧,對提干影響很大,所以正處于提干關頭的閻連科懦弱地鼓起了勇氣, 給女方寫了一封長信,決定中止這段婚約。
幸虧這位姑娘“識大體”,沒有去部隊去鬧,使得閻連科能夠順利提干,日后成為一名著名作家。
雖然有“軍官+才子”的標簽加持,但因為是農村出身,閻連科本人的相親之旅,絕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屢相屢敗。失敗的主要原因是身份的認同,是條件。但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那個時代的相親對象,沒有相互了解的程序,通常都是“一面定終身”,條件匹配好之后,婚姻的幸福或者不幸,完全靠老天爺?shù)拿\恩賜。比如,閻連科的母親替大伯的大兒子相中了一個叫“蓮”的姑娘,大伯雖然修建了新房,但沒家具,大家伙就東拼西湊一整套來“騙婚”,也就一天的功夫,雖然“蓮”知道這些家具都是借來的,但她竟然也爽快地答應了這樁婚事,事后“蓮”才吐露真言,在她的娘家,相親的人家也是這么干的!
“蓮嫂子”的相親,已經算是很美滿的了。而這優(yōu)先“社會婚姻因素”的速成婚配模式,之后又有多少的不幸的家庭故事,似乎并不是“媒人”與書寫者所關心的話題了。
時至今日,北京、上海的很多脫口秀節(jié)目中,對相親的自黑與嘲笑,已經是一個經典的橋段。每個脫口秀演員有屬于自己的版本。在他們看來,也許相親意味著自己“愛情能力”的退化,不配成為一個都市的弄潮兒。
與此平行的是,越來越多身材外貌美好家境殷實的年輕人,也帶著父母與親友團來到了各種電視臺,參加各種相親綜藝節(jié)目。
明面上看,似乎婚戀模式已經經過一輪的循環(huán),又回到了最初的形態(tài),像閻連科那一代人,奮斗了幾十年,自己逃離了農村,爭取到了自由婚戀的權利,卻要重新帶著子女參加相親節(jié)目。歷史好像在這里開了一個玩笑?
但仔細想想,兩代人相親模式的背后,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閻連科所經歷的那個時代,是一個雙重匱乏的時代,青年男女們與家庭普遍的物質匱乏,基本的家具都沒有,遑論其他條件!之所以相親對象之間的熟悉和了解,對彼此興趣的認同這個環(huán)節(jié)基本被忽略了,最大的原因是,青年男女們本身教育水平低 ,缺乏精神生活的基礎與習慣,這些需求就被忽略與抹殺了。雖然并不是說文化程度低就沒有生活情趣,但這是明顯正相關的(比如,閻連科寫到小姑的時候,小姑勇敢地與小姑父私奔了,小姑父家在深山,但他本人有才藝有文化,對閻連科說過一句廣闊的話:“社會主義蘇聯(lián)有很多人叫連科哪”!)。而今天《非誠勿擾》時代的相親,首先是一場綜藝秀,是青年男女們展示自己魅力的一場表演,然后就是豐富的選擇權。
在一個物質與精神生活都極度匱乏的時代,閻連科遵從了自己的內心,決心從“相親模式”的婚戀關系中逃離,通過逃離告別匱乏,告別要拉500斤煤炭走幾十里路的物質匱乏,告別兩人難以溝通,寫信還需要借助拼音進行交流的精神匱乏。通過逃離告別沒有選擇的自由。逃離故土和逃離故土相親的姑娘,本質上是逃離這種匱乏與沒有選擇自由的痛苦。正視這個現(xiàn)實的寫作,才有可能是可信的。
這種逃離,也是他與“她們”一個的起點。而逃離之后的回歸,帶著他生命經驗、見識的回顧與審視,則是閻連科書寫《她們》的獨特的視角。
每一個張揚的“她們”,都有一個拒絕被遺忘的生命本能
與閻連科以前充滿張力的作品大多不同,《她們》寫得有點溫柔敦厚。
但往往在平淡的敘事之中,閻連科小說家那種獵鷹一般的目光,就不經意流露出來了,與此同時流露出來的,還有那些女性“錐處囊中”的個性——
比如“一天到晚吵得整個縣城的大街小巷都裝不下她的聲音和道理”的大嫂。在三叔和三嬸為了宅基地與閻連科父母兄弟相爭,甚至說要拿著鐵鍬砍人的時候,大嫂從縣城回來說:她剛剛嫁到閻家來,人已經是了閻家人,三叔要打架了,可以舉起刀和鐵鍬先把她這個剛嫁到閻家的侄兒媳婦砍死。要打官司了,她可以停下工作不上班,每天都陪著三叔三嬸打官司。嫂子問著、說著,不急不慌地走到三叔面前去,說她是新嫁到閻家來的兒媳婦,第一次到三叔家 來不該空手來,就把從縣城為三叔、三嬸買好的補養(yǎng)品,禮節(jié)、禮貌地放到坐在那兒的三叔面前去。又講好了硬道理,又維護了家族親戚之間的面子,給無理取鬧的長輩臺階下,一下子把幾十年的家族積怨處理了。
比如一天到晚唱戲唱個不停,“睡著她還在夢里唱戲”的大娘,因為喜歡唱戲,往往連在家做飯也忘記做了,家里人吃不上飯,只能全家去鎮(zhèn)上下館子。但她天生樂觀的氣場,讓閻連科欣賞不已,被他認為是“我家族中最英雄、偉大女性 ”。
比如,半職業(yè)通靈做法的“女巫”三娘,是當?shù)刈詈笠晃弧吧竦o”,習慣用三根筷子作法的她說:“因為女人才是神,男人都是凡人啊。”三嬸神秘主義的女權的表現(xiàn)是 :“三嬸凡是豎起筷子叫的死了的人,從來都是男人、不是女人”,像平地驚雷一樣讓閻連科驚訝。同樣在文學上也給了他巨大的啟發(fā),三嬸是“給我較早而深刻的文學啟示的人。她讓我相信文學中謊言成真是要有證據的”。
對于具有強烈個性的女性,閻連科顯得更寬容更欣賞,比如他的四嬸,長年與他母親不和,兩個人鬧著別扭時間特別久,脾氣特別倔,但就是這股勁,也被閻連科視為一種鄉(xiāng)村女性的標高:其一,這位被妯娌們評判為“小心眼”“記仇” 并“小氣”的女性,嫁過來之后很快成為四叔的總管、主任和賬房先生,實現(xiàn)了女性當家做主。其二,四叔退休之際,全世界的人都覺得應該讓兒子去接班,可我四嬸舌戰(zhàn)群雄說,應該讓女兒去接班。也就最終是女兒接班進城了。四嬸對女兒的關愛,也是一種樸素的女性主義。其三,四嬸在與閻連科母親鬧別扭的時候,死活不肯和解的理由是因為覺得閻連科家是“人上人”,需要有尊嚴地和解,需要“強者”先低頭。這種尊嚴的自覺性,也許正是打動閻連科的重要原因吧!所以在他的運作下,“強者”先和解,兩家又和好如初。
除了家族中的女性,在《她們》的第七章中,閻連科查閱了很多縣志、史料、故土新聞,從文字記錄或者口耳相傳中,尋找線索,找到那些他覺得值得留下印記的女性,這些對象,并不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正面”女性形象,很多都是“非主流”的——有為了追求“夫妻生活和諧”而勇敢離婚私奔的;有因為男友一輩子都買不起手表, 她設立目標攢夠100個手表作為定情信物嫁給他,卻為了收集這100塊手表成為了性工作者;還有為了與同性戀人約會,受到丈夫阻攔而把丈夫當成情敵乃至激情殺人……這些女性,完全不是中原大地上勤勞勇敢美麗善良的女性代表,但她們每一種人生道路上,都有自我的探索和個性的實現(xiàn),不管是否“正確”,但她們呈現(xiàn)出了真實的個性、困境乃至罪惡。
就像在一片草原之上,有各種各樣的植物、花卉、果實,閻連科在書寫這片草原時,看重的是每一種植物在陽光、沼澤、淤泥之中生長的姿態(tài),他看重的是女性們本身“自我意識”的生長,以及不同境遇之下,人性善惡之下,不同的命運。要寫出“作為人的女性”,首先要承認人的復雜多樣性,而不是簡單地掄著道德大棒的論斷,如果是那樣“園丁式的寫作”,這本書就會索然無味。
閻連科
每一種平面化的贊美,都是對鮮活生命的一種背叛
正是因為這種“因果優(yōu)先”,并且“謹慎道德論斷”的寫作?!端齻儭防锱詡兊膫€性與命運,才會讓讀者能夠去到她們命運本身的場景中去感受、去思考。
如果停留于此的話,《她們》已然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很多歷史上經典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都具有這樣的特質,閻連科的上一部非虛構作品《我與父輩》就是這樣一個典型。
但《她們》顯然走得更遠,《她們》所覆蓋的時間長度更長,與父輩相比,寫了三代女性?!端齻儭凡粌H寫了自己家族里的女性,更寫了家族之外更多的女性,呈現(xiàn)出了時代在女性身上的變遷痕跡。
在“謹慎論斷”之后,他更有一種“拒絕贊美”的反思姿態(tài)。這里說的“贊美”,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那種欣賞、認同,而是一種被規(guī)訓之后模式化的“頌揚”,頌揚常常以贊美的面貌出現(xiàn),但他不是出于真心的認同,而是出于一種權力的塑造——選擇一個合適對象,捕捉一些細節(jié),將其放大并提煉出塑造者所需要的特征或者理念,然后推而廣之,成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模板,母親文學顯然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題材。
在《她們》的第六章《母親》,第七章《第三性——女性之他性》里,閻連科對這種模式提出了非常尖銳的反思,尤其是在《勞作與女性生命學》一節(jié)中。閻連科對勞作之于鄉(xiāng)村女性的損害,他不是贊美,而是控訴:“在鄉(xiāng)村的田野和院落,忙忙碌碌,碌碌慌慌著,不知不覺間,人就未老先衰了?!币驗檫^度的勞作,他母親身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脂肪瘤,乃至后來在部隊醫(yī)院,他母親在手術臺上昏睡六個多小時,摘下的瘤子大的如饅頭,小的如葡萄。忙完她的手術后,軍醫(yī)非常不解地托著那一滿盤十幾個腫瘤對閻連科說:“你們農村的婦女太經得起病瘤折騰了!”
母親只是眾多無名無姓的“她們”中的一個,母親提到了當年大集體去修水庫的時候,每每說到婦女都被“解放“到壩上勞動時, 總是一臉嚴肅地說:“那時候把婦女也不當婦女看,每月來經時,也不能請上半天假。月經來了還讓挑沙、砸石頭,經血就順腿流在褲子和地上?!痹诋敃r的輿論中,就是這種殘酷的勞作,被包裝成“婦女也能頂上半邊天”,被樹立起名揚天下的“七姐妹”和“九蘭組”這種典型,拍成電影,四處宣講。
在我們的書寫傳統(tǒng)中,恰恰是這樣的“鐵姑娘”、“花木蘭”的故事,占據了我們另一種主流敘事,面對這種贊美,閻連科斬釘截鐵地對我說:“對女性過度贊美已經是對女性過度的傷害。我們對女性對母親,偉大母親,所有的偉大母親就是讓她勛章勛章,再受勛章,但從來沒有思考過母親作為女人有什么權利?”
“恰恰是在一片贊美中傷害無數(shù)的女性?!边@就是《她們》的寫作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難得的現(xiàn)代性。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現(xiàn)代性,在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譜系中,使得《她們》超越了《我的父輩》。
與《我的父輩》相同的是,《她們》對時代的那種真實的痛感,時代的匱乏對個體的那種損害,在他的筆下,從來不會因為個體的隱忍、努力、堅韌而被偷換成對人性的贊歌。
《她們》之中的女性,相比《我與父輩》里的男性,個性顯得更生動,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魅力與特點。閻連科書寫了普遍性的壓抑與損害之下,充滿著生命趣味與個性的一個個女性。這讓《她們》讀起來,更有豐富的“味道”,這種復雜的閱讀體驗,文本的文學性更強。
從《她們》中,我們也很容易看到,不同年代的女性,她們都有自由選擇的需求,而且隨著時代的進步,這種選擇的自覺性,逐漸由弱到強。這種變化,能為我們在觀照“女性主義”寫作時,提供一個清晰的坐標體系。
在我們歷史與現(xiàn)實之中,無數(shù)的女性一邊被贊美,一邊被遺忘。對抗遺忘的,靠的不是記憶力,而是真實。
什么是真實?把人還給權利,把女性還給她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