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前天上午沒醒,睡中安然離世。之前讀書寫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如他所愿,一切圓滿。遵囑后事已簡辦,待母親百年后一起樹葬回歸自然。人散后,夜涼如水,歡聲笑語從此在心中?!?月3日早7點18分,北京日報社副社長蕭躍華收到邵燕祥女兒謝田的一條短信,告友人書的落款為“邵燕祥子女”。2019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一書,蕭躍華是邵燕祥生前這最后一本文選的編者。8月3日午間,他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在《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的序言中,邵燕祥起手寫道:“人類有記憶。一個民族共同的記憶是民族的歷史。全世界人民共同的記憶是人類史。”這本“舊文選”中的篇目,根據(jù)內(nèi)容自幼及長排列,時間跨度數(shù)十年,內(nèi)容也包含作者成長經(jīng)歷、求學、工作、交游、親情、生活趣事、憶舊等等,有反思,也不乏溫情。從個人跌宕經(jīng)歷,折射出國家、時代的風云劇變。書中還配有作者與友人照片二十多張。
邵燕祥
《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圖:方成全憑印象鉤勒出我手拿自己短詩的漫畫像,“啊,透明的心!”是我寫陽朔“透明的山,透明的水”詩中的一句。
在《童年的陽光·你們就是祖國》一節(jié)中,邵燕祥深情回憶自己小學時代的老師,“孫敬修老師!您給我們講的從來都是日本占領前的故事,您教我們唱的從來都是日本占領前的歌。您巧妙地引導我們這些孩子從沒有外國人占領的過去看到?jīng)]有外國人占領的未來。您還記得嗎,日本教官被征回國了,一天下午放學以后,您和劉牧師、魯老師們把我留下來,我們一起聽那大膽保存下來的、北平淪陷前的愛國歌曲唱片。那是一九四五年春天?!?/p>
在《上路——回憶我在匯文中學的兩年》一文中,他寫道:“那時候傾向革命的學生無不是喜歡讀書的,而且很多是文學愛好者,不少人正是通過讀蘇俄文學和中國左翼文學作品,接受那影響了一兩代人的“打破舊世界、建設新世界”的啟蒙。我愛讀又愛寫,1947年上半年起,我的文學趣味,就從原來咀嚼古典詩詞意境的描紅,跨入對革命的熱情想象、對光明和黑暗愛憎分明的詠唱?!?nbsp;
《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圖:一九八二年春,我以“望五”之年首次回浙江蕭山臨浦鎮(zhèn)下邵村,祖居老屋被日本侵略者焚毀已近四十年,至今只剩半截斷墻。
《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圖:1999年,是俄國大詩人普希金誕生二百周年。老友詩人、散文家、畫家及俄蘇文學研究家、翻譯家高莽作《普希金組畫》,邀詩人牛漢及我到他家中商量為他的畫題詩的事情。中為高莽,右為牛漢。
北京生,北京長,邵燕祥的祖籍卻在浙江杭州蕭山,在這部文選中唯一一篇“談吃”的文字中,老人還是多少帶上了家鄉(xiāng)的風物特產(chǎn),“浙江黃巖名叫水孱的魚,在自由市場上只賣八毛錢一斤,那是1988年秋天,當然不屬于珍品。但這又是我初嘗叫好的。魚肉鮮嫩滑潤,半透明如瓊脂入口即化。用筷子夾,一不小心就會弄碎的。不適于冷凍,也經(jīng)不起顛簸,無怪乎成了海邊人的獨得之秘。
文選中著墨最多的,自然還是北京?!侗本┑某菈Α烽_宗明義:“我生在北京,七十多年,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說起北京,一座灰色的城垣就在眼前。甚至城墻下緩步著來自長城外的駱駝,也不管是黃土飛揚的春三月,還是九月涼秋天高云淡一片晴空。”而對于之后北京城墻的拆除,痛心疾首自然見諸筆端,“這么多年,我們不該保留的保留太多,而該保留的保留太少了。”
《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圖:1980年初,我與前輩詩人、恩師嚴辰、公木合影。
文選倒數(shù)第二篇收錄的文章《落葉也非無情物》,寫于2015年11月19日。感時已暮,邵燕祥如此寫道:“公木(原名張永年,中國著名詩人)于我是前輩,他以‘臨終的眼’看世界,又以臨終的心說出最后的志愿。那么晚輩如我,亦屆暮年,見葉落而不驚秋,見落葉歸土亦無傷懷,總算不負師教。我輩草芥,畢生不是紅花,因緣湊合,似曾勉為綠葉,然則葉落隨風,物情之常,終成腐殖質(zhì)是必然無疑的,是否能當春護花,只看天意了。不是嗎?”
蕭躍華(左)同邵燕祥合影,2014年攝于邵家。
蕭躍華口述
“昏昏燈火話平生”出典王安石詩作
2008年12月14日,我陪北京大學吳小如先生去邵先生家拜訪。吳先生比邵先生大十一歲,新中國成立前,吳先生代沈從文先生編《華北日報》副刊,邵先生就向他投稿,兩人亦師亦友,我當時忝陪末座。因為喜歡收藏著名學者的簽名題跋書作,到2020年1月,我先后請邵先生給我簽名題跋了逾百部書,囊括了邵先生全部著作和版本。
相應的,見到邵先生的機會就多了,當時《文匯讀書周報》開始連載“邵書珍藏錄”,友人建議我趁熱打鐵選編《邵燕祥年度文選》。時葛劍雄先生有簽名題跋本《我們應有的反思》(樣書,無版權(quán)頁)相贈,體例恰是編年自選集,于是我向先生提出動議。先生說:“這個想法可先放一放。我的書你全有,你可考慮從中選編一本話舊類的書,書名暫叫《昏昏燈火話平生》,或可加個副題‘邵燕祥話舊文選(或話舊隨筆)’?!?/p>
后來我才知道這句“昏昏燈火話平生”,出典自王安石39歲的詩作《示長安君》,其中“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這句詩,被歷代文人雅士廣為引用。豐子愷先生就曾將這兩句詩的意境引入漫畫,成為他影響較大的畫作之一。豐子愷先生也是邵先生的朋友,兩人可謂無話不談的。
邵先生著作我齊裝滿員,他自己的書找不到了,就來找我要,其中《夜讀抄》要過三次。
《八月的營火》 ?蕭躍華個人藏書,扉頁手寫文字為邵燕祥的簽名題跋。
《昏昏燈火話平生》以憶舊為主題,掃描、校對、送審,前前后后兩年才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
其以憶舊為主題的成輯或成書的文字,如《邵燕祥自述》及《沉船》《人生改筆》《找靈魂》《一個戴灰帽子的人》《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等“人生實錄”,《舊時燕子》中的“斷夢編年”“愛荷華札記”,以及大量的山水游記等均不入選。書以短文為主,三篇字數(shù)較多的話舊文:《與其說是關于魯迅,毋寧說是關于自己的一些回憶》寫于1983年2月12日,近六千字,刊于《魯迅研究月刊》,收入《熱話冷說集》(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審詩》寫于1986年7月1日,文長近萬字,刊于同年《人民文學》八月號,收入《舊時燕子》(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城與年》寫于1992年11月,文長萬余字,收入《亂花淺草》(山東畫報出版社,1997年版),定稿時只好忍痛割愛。
《昏昏燈火話平生》一書共收入先生話舊文103篇。篇目根據(jù)內(nèi)容自幼及長排列,個別時間跨度較大、內(nèi)容前呼后應者取其大意,分輯其實并不十分嚴謹。書中21幀照片時間跨度八十年,可知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個人類社會的永恒話題,莊子有“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的浩嘆,蘇軾有“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的曠達。先生呢?他有“假如生活重新開頭”“明天比昨天更長久”的祝福。讀者如果有機會翻閱這部話舊文選,就會發(fā)現(xiàn)它好像是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到本世紀初斷代史的一個小小縮影。
晚年心緒不佳,“沒有余力編輯自己的書信”
我所在的《北京日報》報社距離邵先生府上潘家園華威北里不遠,開車坐地鐵都很方便,這些年我常常去拜訪他。一年多前見面,他就坦言自己心緒不佳。今年元月18號,我?guī)е鴥鹤尤タ此?,老人精神氣色都還很好。因為我當時剛剛結(jié)束完一輪巡視,他還開玩笑問我“感覺怎么樣”,我回答,“就像挑您大作里的錯別字,發(fā)現(xiàn)硬傷還是就很有成就感?!彼犃藭囊恍?。當時老伴謝文秀阿姨也在場,她是上海人,復旦新聞系畢業(yè),兩位老人當年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時結(jié)緣相識,那時就講他們是臺里的“金童玉女”。老人晚年生活非常簡單,每天都要散步。他們的現(xiàn)居地華威北里原屬南磨房鄉(xiāng),邵先生有本書就叫做《南磨房行走》。
今年6年,我想出一本邵先生的書信集。跟他提起,回復說,“沒有余力編輯自己的書信,每草一信當即發(fā)出,沒有存底。”邵先生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用電腦,有了自己的電子郵箱,但他電郵也發(fā),書信也寫。書信他一般都是隨便寫的,巴掌大的紙頭、便簽條有時也拿來用,不講究紙張,讀來很有意思。7月2日,我去信跟他提到《邵燕祥書信籌集征集》征稿信一事,發(fā)給他沒有回音,我就隱隱覺得不好。上周還說要來看他,誰知2號晚就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 現(xiàn)在想來,先生最近幾年記憶力是在衰退,李洪林曾贈過我一幅畫,我請邵先生題詩,他題好后卻記成了另一位編輯所托,結(jié)果就送給別人了。
《歌唱北京城》 ?蕭躍華個人藏書,扉頁手寫文字為邵燕祥的簽名題跋。
邵先生晚年留下了很多回憶北京這座城市的文章,《昏昏燈火話平生》中收錄的《北京的城墻》寫于2006年11月30日。在文章中他提到了五十年多前的成名作,長詩《歌唱北京城》,里面有一句是“九丈九城樓披紅掛彩”。長詩是歌頌新生活,贊頌毛主席的,用現(xiàn)在的話講,滿滿“正能量”,當年他投給了《人民日報》,后轉(zhuǎn)由《光明日報》刊發(fā)。先生的父親曾是一名軍醫(yī),北京淪陷后拒絕同日偽政權(quán)合作。蕭乾先生后來曾經(jīng)開玩笑說,邵先生7歲前住在東四禮士胡同,“那可是有錢人住的富人區(qū)”。由于不愿出任偽職,邵先生的父親后來寧愿在家“吃瓦片”(滿洲旗人語,意為靠出租房屋生活),先生后來跟我們說,幸虧1945年日本人投降了,要不一家人真不知道該怎么過活。
邵先生那代人,青年時代讀書都很好的,但對腐敗的國民黨政府有著天然的抵觸情緒。他曾跟我說不管是日偽時期,還是國民政府統(tǒng)治時期,延安的進步刊物比如《民主青年》、詩歌刊物《詩刊》都可以看到,他們私下傳閱,這萌發(fā)了他渴求光明,向往新政權(quán)的志向。那代人真是,為了民族解放可以拋家舍業(yè),甚至一家子都投奔去了延安。1948年12月“圍城”前夕,邵先生曾執(zhí)行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的任務,暗訪西頌年胡同南北兩條街道的軍政機關、哨位布防等情況,以供大軍入城之用。1949年1月30日,還是他,又站在東四牌樓人行道上,宣講解放軍“約法八章”和共產(chǎn)黨的城市政策。
《昏昏燈火話平生——邵燕祥舊文選》
(蕭躍華,北京日報社副社長,編著有《三老吟草》《附庸風雅》及當代著名學者簽名題跋書話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