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美]羅伯托·岡薩雷斯·埃切維里亞著,金薇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288頁,39.00元
最初“系統(tǒng)”地學習西班牙語文學知識,大概要算在大一的概況課上,但那畢竟是概況課,老師只是把西班牙和拉美文學大致過了一遍,因此“系統(tǒng)”兩字也只得加上引號。十幾年過去了,我依然很清楚地記得在考試前幾天的某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我和室友們像往常一樣各干各的,只有一個室友坐在床上背知識點,他喜歡把要背的東西讀出聲來,我們只當是白噪音,也沒覺得心煩。“加西拉索·德拉維加什么都沒寫,什么都沒寫,什么都沒寫……圣胡安·德拉克魯斯也什么都沒寫,什么都沒寫,什么都沒寫……”我突然回過神來,問了句:“什么都沒寫為什么要背?”大家都愣住了,旋即笑了起來。
后來我們對概況課的記憶,似乎只剩下了“什么都沒寫”的加西拉索·德拉維加和圣胡安·德拉克魯斯,甚至現(xiàn)在我當了老師,教起了文學課,室友還會時不時地問我:“他倆到底寫了什么?”當然了,說這兩位西班牙大詩人沒寫東西,只是因為老師上課時沒有提到他們的作品名字而已。可從那時起我的心里就有了一個疑問:靠死記硬背能學好文學嗎?
我在大三時因為讀了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而喜愛上了拉美文學,進而補課式地進行瘋狂閱讀: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博爾赫斯、魯爾?!赡荛喿x文本是了解一部作品、一個作家的最好方式。但這依然沒能完全解答我的疑惑:這些作家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他們?yōu)槭裁茨軐懗鲞@樣的作品?在他們之前和之后的作家又有怎樣的寫作風格?
于是,我又開始閱讀文學史類的著作:《拉丁美洲文學史》(趙德明、趙振江、孫成敖、段若川編著)、《拉丁美洲小說史》(朱景東、孫成敖著)、《20世紀拉丁美洲小說》(趙德明著)……我慢慢理解了拉美文學是怎樣一步一步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的樣子,但是里面陌生的人名和書名太多了,有沒有什么便攜易讀的書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史叢書”中的幾本:《西班牙文學》《墨西哥文學》《秘魯文學》《阿根廷文學》《巴西文學》……它們簡單易讀,適合初學者,可又都以國別為切入點,似乎難以從總體把握拉美文學的脈絡。
再后來,我又讀到了智利專家托雷斯·里奧塞科著、吳健恒譯的《拉丁美洲文學簡史》,我至今仍覺得這是本不可多得的好書。前面提到的文學史著作都是國內(nèi)專家編著的,預設的讀者也都是對拉美文學了解不夠深入的普通讀者,因此還是以介紹性文字為主,但里奧塞科的這本著作則是另一種風格,它關注到了許多有趣的細節(jié),讓人讀完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可由于出版時間的關系,這部作品只寫到了二十世紀上半葉,而且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書中提到的不少作家已逐漸被讀者遺忘了。
畢業(yè)后,我從國外背回了多部文學史著作,許多是大部頭,國內(nèi)也陸續(xù)出版了鄭書九老師主編的《當代外國文學紀事(1980-2000)·拉丁美洲卷》和陳眾議、范曄、宗笑飛等老師編寫的巨著《西班牙與西班牙語美洲文學通史》中的前幾卷,但似乎一直缺少一本既短小精悍,又能展現(xiàn)拉美文學最新樣貌的作品。
直到今年3月,譯林出版社推出了“牛津通識讀本”中的《現(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一書,才算是彌補了這一不大不小的遺憾。
回到最初提出的問題上來:靠死記硬背能學好文學嗎?我認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在我看來,要記住某種流派、某個作家或是某部作品,首先是要靜下心來閱讀文本(原書),其次是掌握文學發(fā)展的過程,把注意力從“是什么”轉(zhuǎn)移到“為什么”上去,再次是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這樣才能得到一幅完整的畫面。文學就像是個拼圖游戲,既要熟悉每片拼圖的特征,又要知道它應該在的位置。閱讀文本的工作沒有捷徑可走,可掌握文學發(fā)展過程就必須依賴他人的研究成果了,《現(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起到的就是這樣的作用,它負責雕琢讀者腦中的拉美文學拼圖邊緣,讓它們能夠真正變成可拼湊的知識拼圖,讓我們能夠把握拉美文學的發(fā)展脈絡。
學者在準備編寫拉丁美洲文學史時需要思考的第一個問題很可能是以什么順序來寫。若是按照時間順序來寫,強行把拉美文學看作整體,大多時候會忽略作為個體的拉美國家的文學發(fā)展軌跡,似乎這一地區(qū)所有國家在文學領域上都是齊頭并進的。若是按照國別來寫,雖注意到了國家間的差異,卻又可能會割裂彼此間的聯(lián)系?!冬F(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的作者羅伯托·岡薩雷斯·埃切維里亞獨辟蹊徑,以“文體+時間”的方式進行布局,又在每個章節(jié)里聚焦該文體/時期的代表作家和核心主題,使得這本小書的脈絡顯得十分清晰。例如在第二章“詩的步履:從浪漫主義到西語美洲現(xiàn)代主義(從安德烈斯·貝略到魯文·達里奧)”中,作者在開頭第二段就給出了整個章節(jié)的主要線索:
縱觀19世紀,拉丁美洲的詩歌一直試圖擺脫基于歐洲傳統(tǒng)現(xiàn)實和思維模式的語言風格,找到某種真正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這一努力往往與爭斗相關,首先是脫離西班牙的戰(zhàn)爭,然后是與各地區(qū)地理和人口特征相適應的國家和大陸政府形式的探索之爭。
安德烈斯·貝略、多明戈·福斯蒂諾·薩米恩托
本章中無論是安德烈斯·貝略和多明戈·福斯蒂諾·薩米恩托之間的論戰(zhàn),還是由新古典主義向浪漫主義的過渡,乃至于“美學的達里奧”轉(zhuǎn)向“深刻的達里奧”,都是上述引文中提出的“擺脫-尋找”主題的具體表現(xiàn)。再比如第三章“19世紀的散文:揭開拉丁美洲的神秘面紗”中提到“‘文明’(歐洲)與‘野蠻’(美洲)的交鋒,將成為這一時期拉丁美洲文學論戰(zhàn)的核心”,后又提到說“‘文明與野蠻的斗爭’這對矛盾最先由玻利瓦爾提出,是拉丁美洲文化的核心”?!拔拿?野蠻”的主題是這一章節(jié)關注的重點,《屠場》《法昆多》、何塞·馬蒂與何塞·恩里克·羅多等作者著墨較多的作品和作家都體現(xiàn)出了對這一主題的思考與探索。歐美人、非歐美人、白人、有色人種、歐洲道路、美國道路、拉美道路……何為文明?何為野蠻?時至今日,這也依然是值得拉美(文學)研究者們探究的問題。
除了使讀者對拉美文學(實際是西班牙語美洲文學)的發(fā)展脈絡有更清晰的把握之外,《現(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的另一貢獻是讓我們初步了解到了“今日拉丁美洲文學”的發(fā)展狀況,這在其他同類書中尚屬罕見。有趣的是,似乎“擺脫與尋找”再次成了拉美文學的重要主題,區(qū)別在于,一百多年前的拉美人想要擺脫的是宗主國的影響,是作為殖民地的屈辱,而今日的拉美作家們想要擺脫的則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震驚世界文壇的“文學爆炸”帶來的影響。
書中提到,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無論是“麥貢多”“新浪潮”還是“爆裂”一代,都堅定地站在“文學爆炸”的反面,希望推翻“文學爆炸”作家建立起的文學帝國。雖然按照本書作者的說法,“上述作家群體都沒有留下具有傳世價值的文學作品——作家在本國聲譽平平,在國際上更是如此”,但這些文學運動還是“在競爭形勢下使‘文學爆炸’得以具體化并被曲解”,甚至如富恩特斯、科塔薩爾、巴爾加斯·略薩、多諾索、普伊格、薩杜伊等作家也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這些運動提及的當代拉丁美洲的某些現(xiàn)實,這又組成了拉美文學發(fā)展的新成果、新態(tài)勢。對此,作者也有自己的解釋:
“文學爆炸”的作家群體深受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他們的基本訴求是建立拉丁美洲的身份認同,通過自己的語言實驗和對歷史的挖掘來實現(xiàn)。新一代作家則強調(diào),無須繼續(xù)為文化身份所困擾,而是應著力探尋電影、電視和廣告轟炸下異化圖像世界中的個體身份。
由此可見,在新時期,拉丁美洲文學已經(jīng)逐漸擺脫了被身份問題困擾的窘境,匯入了世界文學發(fā)展的洪流。也許在全球化時代和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背景下,我們看待拉美文學的視角已經(jīng)應該從“拉美的拉美文學”切換到“世界的拉美文學”上了。
針對拉美文學史的書寫問題,秘魯作家、學者何塞·米格爾·奧維多(José Miguel Oviedo)也提出過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書寫文學史的方式有兩種:百科全書式寫法和主觀批評式寫法。前者會事無巨細地把盡量多的作家和作品放進書中,讓文學史同時起到工具書的作用,“談論許多事情,每樣略談一點”;后者則按照作者的主觀標準進行選擇,挑選出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不僅進行介紹,也進行評價分析,“談論一點事情,每樣談論許多”。讀完《現(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我生出了這樣的疑問:作為“牛津通識讀本”中的一本,這本書的特點或許是“談論一點事情,每樣略談一點”,會不會讓人有意猶未盡之感?其實意猶未盡可能也正是這本書最大的優(yōu)點,它給我們提供了許多個主題、許多條線索,而在每一個問題上又都點到即止,把繼續(xù)深入探索的機會留給我們這些讀者。著名西班牙語-加泰羅尼亞語文學史專家馬蒂·德里克爾(Martí de Riquer)曾經(jīng)說過,每當遇到有人對他說自己沒有讀過《堂吉訶德》時,他就會對那人說:“我要祝賀你,因為閱讀《堂吉訶德》帶來的快感還在未來等著你?!币苍S這句話也同樣適用于《現(xiàn)代拉丁美洲文學》的讀者,按照書中提供的線索去探究、去思考,理解拉美文學的快樂也會在前方等著你。
轉(zhuǎn)念一想,這所謂的“一點事情”其實也已經(jīng)包含了極大的信息量,對于對拉美文學接觸不多的讀者而言,眾多作家和作品的名字會不會造成閱讀障礙?可是拼圖注定是有多個棱角的,如果真正能夠在閱讀此書的基礎上去閱讀文本,把二者進行有機的結(jié)合,一幅完整的拉美文學畫卷遲早會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我想,拼圖已備好,可以動手拼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