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4年出版的《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中,詩人、作家邵燕祥以“痛苦的經(jīng)歷、嚴格的解剖、沉重的懺悔和反思為代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靈魂”。
如今,先生溘然長逝,然詩文仍在,其苦苦尋回的靈魂就不滅,歷史的證詞就長存。
詩人、作家邵燕祥先生8月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7歲。
被遮蔽的早慧詩人
1933年,邵燕祥出生于北京,祖籍浙江蕭山。少年時代的邵燕祥,早早就展現(xiàn)了寫作上的才華。剛讀初一,他就一個人辦起了名為《五十年代》的壁報,刊登自己的小品文、時評、雜感等作品,后又給學校其他大壁報供稿。
1947年,邵燕祥受沈從文、周定一提攜、鼓勵,開始發(fā)表了《失去譬喻的人們》《偶感》《橘頌》《病》《匕首》等詩作,由此正式以詩人的身份登場。
《失去譬喻的人們》深受穆旦影響,對邵燕祥是有里程碑意義的。在詩歌的風格和寫法上,邵燕祥最初受臧克家的影響很深。“七月派”如艾青、田間、冀?jīng)P、綠原以及普希金、涅克拉索夫等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邵燕祥早期的創(chuàng)作。
邵燕祥曾說,因為當時正值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所以他這一時期的詩歌基調(diào)是悲涼的、控訴的,“我用悲涼和控訴鼓舞斗志?!?/p>
比如在《匕首》中,年輕的詩人發(fā)出了夏明翰式的壯懷:我是犀利的匕首/插在敵人的胸上/…是的,我是鋼鐵/鋼鐵,沒有死亡。
然而正是這種悲涼和控訴之中,有著無拘無束的活潑。在批評家吳思敬看來,20世紀40年代后期邵燕祥的詩歌,無論是自由地書寫心靈,還是題材的廣闊、表現(xiàn)手法的無拘無束,都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遺憾的是長期以來這些詩歌被淹沒在新中國成立前的過期報刊之中,直到2004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找靈魂》,才集中披露了一批他40年代后期的詩作。
“這批作品,很讓人感到震驚這是邵燕祥進入詩壇最早的亮相,卻已顯露出逼人的才華與厚重內(nèi)涵?!眳撬季凑J為,現(xiàn)代文學史對4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敘述,邵燕祥是缺位的,現(xiàn)在看來,邵燕祥這階段的寫作與七月派、九葉派在精神上有密切的關聯(lián),某些作品放到其中也絲毫不遜色。
共和國的歌頌者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邵燕祥詩歌基調(diào)轉入光明、樂觀的氣氛,兩年后出版第一本詩集《歌唱北京城》就是歡慶革命勝利。這種轉變,符合主流文學的要求。但是寫了兩年,他就感覺寫不下去了。
“我參加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只是參加學生運動;我是普通的參加者,不是負責人,對于斗爭生活不能說有多少閱歷和積累。我感到無以為繼,想歌唱,卻空洞、蒼白?!?/p>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新的詩情,既符合內(nèi)心要求,又符合大的文學潮流,那就是歌唱社會主義建設。
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發(fā)布,讓邵燕祥感受到國土上涌動著即將開始社會主義建設的政治氣氛和激情。
“我將在河西走廊送走除夕/我將在戈壁荒灘迎來新年/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想起你/更要把艱巨的任務擔在雙肩……”
這首《到遠方去》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完成,后與《五月的夜》一同發(fā)表在團中央的發(fā)行量很大的《中國青年》半月刊上。這兩首詩不僅受當時團中央宣傳部長楊述欣賞,也在年輕人中傳唱甚廣。
在呼喚年輕人到遠方去建設祖國的同時,1954年,邵燕祥作為中央臺的工業(yè)記者自己也下到東北工業(yè)廠礦基地,大半年的時間在鞍山、撫順、長春汽車廠工地跑來跑去,寫了一組以社會主義建設為題材的詩歌。這些詩不是生產(chǎn)過程的簡單重現(xiàn),而是融入了詩人真誠熱烈的感情。
比如《我們架設了這條超高壓送電線》,邵燕祥熱烈地歌唱著年輕的同齡建設者。作品先是上了中央臺的聯(lián)播節(jié)目,又破例發(fā)表在《人民日報》。
對于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詩人單純、熱烈與真誠。但是在藝術價值上,邵燕祥自己也是不滿意的,所以后來的“自選詩”沒選進去多少。他曾坦言,他不能承認,有的藝術上不是很成熟,沒有足夠的審美價值,但是有一定的認知價值。
正如同代詩人、批評家謝冕所言:頌歌,是我們的經(jīng)歷,也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甚至可以說,不曾寫頌歌的詩人不是“當代詩人”。但是,寫了頌歌而不曾超越的詩人,不是優(yōu)秀的詩人。
1956年前后,邵燕祥在一面繼續(xù)歌頌光明面的同時,開始對生活中遇到的官僚主義等現(xiàn)象有所批評。
“比如,我在《北京日報》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用一個普通青年工人的口吻來質(zhì)問工廠的經(jīng)理,說我們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合理化建議,到了你那兒,都被壓制了;你成天講這個講那個,唯獨不講講自己的官僚主義等。再比如,馬雅可夫斯基寫過一首詩,叫《給初學拍馬者的指南》,我讀了后覺得很有興趣,也在生活中看到不少鉆營拍馬的惡劣的表現(xiàn),所以套用他的路子,寫了一首《拍馬須知》?!?/p>
《詩刊》老主編嚴辰看到了這些詩歌,溫和地暗示他:“我勸你不要寫諷刺詩了,還是按照原來的路子,寫抒情詩?!钡敃r邵燕祥并沒有深刻體會他的用心,即使體會到,也晚了。他很快就迎來了二十余年的“右派”歲月。
歸來的詩人,找靈魂的詩人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中國的一切呈現(xiàn)出峰回路轉的趨勢,詩歌的命運也不例外。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中國詩壇上,不僅有青年詩人以朦朧詩尋求回答,還有一批復出詩壇的中老年詩人在低回婉轉,他們后來被統(tǒng)稱為“歸來的詩人”。
批評家陳曉明認為,與同時期的傷痕文學頗為不同,“歸來的”詩人們并不刻意書寫磨難。邵燕祥正是如此,他在1978年以《中國又有了詩歌》回到詩壇,又以《假如生活重新開頭》重新面對詩歌的誠與真,想要寫出跟時代相稱的好詩。1980年代,邵燕祥先后出版了《遲開的花》《如花怒放》《邵燕祥抒情長詩集》等多部詩歌作品。
但不刻意書寫并不代表不能去書寫,更不代表不去反思和追尋?!队洃洝贰稓v史的恥辱柱》《童年》等詩,是歷史的記憶,在情感敘事中,閃耀出批判的、思辨的光芒。而長詩《最后的獨白》和組詩《五十弦》,更是詩藝和反思的高度結合,邵燕祥自己也說,“后來的詩歌沒有超過這兩首?!?/p>
2019年第27屆柔剛詩歌獎將榮譽獎頒給了邵燕祥,肯定了他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歸來”后創(chuàng)作的大量以“找靈魂”的獨特心路歷程為背景,以“痛定思痛”為基調(diào)的作品,直透當代詩歌復興過程中的眾聲喧嘩,凸顯出其間最誠摯、最深沉、最強有力、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最后的獨白》中,巨大的政治激情和透徹的人生思考混而不分,銳利的批判勇氣和精微的修辭策略相互擁濟。其直擊人心的力量,既來自他對國族和人類命運強烈而持久的關注,又來自他對個體生命經(jīng)由反思和感悟,超越精神苦難,實行自我救贖并探詢未知的不泯信念。《五十弦》則集中體現(xiàn)了其自1980年代,特別是其中后期以來所信守的“只寫真情,寫自己”這樣一個思路。
完成這兩首重要作品后,邵燕祥將更多精力放在了雜文寫作上。在這些雜文作品里,邵燕祥以一種嚴于解剖自己的精神和冷靜的現(xiàn)實批判態(tài)度,不回避自己的失敗,寫出了一代知識分子“失去靈魂的焦灼與尋找靈魂的痛苦”,與他后期的詩歌輝映。
(本文參考了邵燕祥《找靈魂》《我死過,我幸存,我作證》,吳思敬《中國當代詩人論》、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以及新京報書評周刊吳亞順《邵燕祥:我們不能再欺騙后人了》、中華讀書報舒晉瑜《邵燕祥:我的淬過了火的樂觀主義》等作品,謹致謝忱,并向邵燕祥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