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缽·雷峰塔
白蛇故事膾炙人口,溯其源流,自明代馮夢龍《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起,至清代黃圖珌《雷峰塔》(看山閣本)、梨園舊抄本《雷峰塔》、方成培《雷峰塔》(水竹居本)、《雷峰塔奇?zhèn)鳌罚ㄓ窕ㄌ弥魅诵S啽荆┑戎T小說戲曲版本中,皆有白娘子被和尚法海以缽收服且鎮(zhèn)壓于雷峰塔下的情節(jié)。由此,和尚、缽、雷峰塔成為白蛇故事中收服白娘子的三要素。且先看馮夢龍的記載:
禪師于袖中取出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的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nbsp;
……正是有心等了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緊緊的按住?!恢U師口里念的甚么,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將二物置于缽盂之內(nèi),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后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
《警世通言》卷二八中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是現(xiàn)存最早具備和尚、缽、雷峰塔三要素的白蛇故事,因是初創(chuàng),故而粗略:其中,和尚法海沒有親自動手,只是將缽盂授予許宣,作為凡人的許宣持缽盂一罩,便可收服白娘子,收妖過程簡單草率。收服白蛇后,先在缽盂上加砌磚石,草草成一塔,后來經(jīng)許宣化緣修筑,才有了雷峰塔。
到了清代,和尚、缽、雷峰塔這三要素在白蛇故事中得到進一步的發(fā)揮,方成培本《雷峰塔》是清代最有影響力的版本,且見其中對于這三要素的描寫:
(外引揭諦上)
〔外〕菩薩低眉,故自慈悲六道;金剛怒目,還須降伏四魔。吠,孽畜!俺來也!
〔旦驚跪介〕哎呀,我佛慈悲。
〔外〕孽緣已盡,大數(shù)難逃。
〔旦〕望饒奴命則個!
〔外將缽合旦,旦逃介,諦攔旦,出珠打介,外接珠合旦下。持缽上,生見蛇,悲介?!?/p>
……
來此已是(雷峰)塔邊了。雷火二部何在?
〔內(nèi)應(yīng)介〕來也。〔雜扮雷公、雷母、眾火神舞上〕
〔眾〕禪師有何法旨?
〔外〕吾奉佛旨,收取妖蛇,埋于塔底,永遠鎮(zhèn)壓,猶恐他乘機逃遁,速將三昧真火,與我燒煉成功者。
〔眾〕領(lǐng)法旨。
〔接缽,置塔內(nèi),繞場介〕啟禪師,塔已煉過了。
〔繳缽介〕〔外〕速退。
〔眾應(yīng)下〕
〔外〕白蛇聽者: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許汝再世。
在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中,收服白娘子的情節(jié)變得更具程式性:法海不但親自動手,還請來揭諦護法神相助,二人一個舉缽盂,一個取神珠,配合之下,才將白蛇收入缽中。將白蛇鎮(zhèn)壓雷峰塔下后,需請雷火二部煉塔,保證白蛇無法逃逸。整個收妖過程像是專業(yè)團隊作業(yè),有條不紊?;蛟S是作者有感于馮夢龍版白蛇故事的捉妖過程過于粗略,故在此多加筆墨,顯示佛家收妖亦有套路。但其間雷火二部、三昧真火等,卻隱約揭示出這個故事另有一番道教因緣。
然若考察白蛇故事的早期源流之一,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話本》卷一所收南宋話本《西湖三塔記》,可發(fā)現(xiàn)在收服白蛇的過程中,和尚、缽、雷峰塔三要素,原本竟是道士、罐與三石塔。且見:
神將喝喏:“告我?guī)煾福泻畏ㄖ??”真人道:“與吾湖中捉那三個怪物來!”神將唱喏。去不多時,則見婆子、卯奴、白衣婦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汝為怪物,焉敢纏害命官之子?”三個道:“他不合沖塞了我水門。告我?guī)?,可饒恕,不曾損他性命?!闭嫒说溃骸芭c吾現(xiàn)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現(xiàn)形!”
真人叫天將打。不打萬事皆休,那里打了幾下,只見卯奴變成了烏雞,婆子是個獺,白衣娘子是條白蛇。奚真人道:“取鐵罐來,捉此三個怪物,盛在里面?!狈饬耍逊麎鹤?,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緣,造成三個石塔,鎮(zhèn)住三怪于湖內(nèi)。至今古跡遺蹤尚在。
上述文中,真人姓奚,是一位來自道教名山龍虎山的道士,也是男主人公奚宣的叔叔。奚真人先是“望城西有黑氣起,有妖怪纏人,特來”,與奚宣吃了符水,吐了妖涎。燒化符咒,請來神將,方將三個妖怪收服,以鐵罐收之,把符壓住,再鎮(zhèn)壓在石塔下。這一整套望氣、喝符水、燒符請將、收妖、鎮(zhèn)妖都是道士捉妖的傳統(tǒng)程式,體現(xiàn)的是道家對捉妖術(shù)的嫻熟運用。與前文對比,可見道士捉妖,比馮夢龍版和尚捉妖要利索高效、熟門熟路得多,至少也不亞于方成培版。
道士在捉妖界的地位
捉妖,本是道士的專長。道教是中國本土宗教,除了以先秦之道家思想為宗外,在漢晉之際還吸收了諸多驅(qū)攘之術(shù),使其又有了巫覡的成分。故道士多有捉妖事跡,如東漢費長房,跟隨仙人學道術(shù)歸來后,特擅捉妖驅(qū)魅,《后漢書》卷八十二《方術(shù)列傳》載一則關(guān)于他的降服老鱉精的故事:
汝南歲歲常有魅,偽作太守章服,詣府門椎鼓者,郡中患之。時魅適來,而逢長房謁府君,惶懼不得退,便前解衣冠,叩頭乞活。長房呵之云:“便于中庭正汝故形!”即成老鱉,大如車輪,頸長一丈。長房復令就太守服罪,付其一札,以敕葛陂君。魅叩頭流涕,持札植于陂邊,以頸繞之而死。
在降妖除魔的長期實踐中,道士治煉出專門應(yīng)對的法器:符以驅(qū)其魅,《后漢書》卷八十二《方術(shù)列傳》載河南麴圣卿“善為丹書符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印以封其路,東晉葛洪的《抱樸子》內(nèi)篇卷十七《登涉》中提到“若有山川社廟血食惡神能作福禍者,以印封泥,斷其道路,則不復能神矣”;鏡以照其形,“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已上,懸于背后,則老魅不敢近人”(《抱樸子》內(nèi)篇卷十七《登涉》);劍以摧其邪,“符劍可以卻鬼辟邪”(《抱樸子》內(nèi)篇卷十九《遐覽》)。此外,葛洪搜集的道書目錄中有《收山鬼老魅治邪精經(jīng)》《收治百鬼召五岳丞太山主者記》等專門的法術(shù)書,可見道士的鎮(zhèn)妖壓勝之術(shù)已形成完整的理論和實踐體系。
道士既然精擅捉妖之術(shù),民間若有妖怪作祟,一般皆延請道士來收服?!都t樓夢》中便有一例,在一百二回《寧國府骨肉病災(zāi)祲 大觀園符水除妖孽》中,寧國府里常有妖祟之事,于是賈赦只得請道士到園作法事驅(qū)邪逐妖。那道士是如何捉妖的呢?且看:
那日兩府上下爺們仗著法師擒妖,都到園中觀看,都說:“好大法令!呼神遣將的鬧起來,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贝蠹叶紨D到壇前。只見小道士們將旗幡舉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師號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壇前。只聽法器一停,上頭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詞,那五方旗便團團散布。法師下壇,叫本家領(lǐng)著到各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灑了法水,將劍指畫了一回,回來連擊牌令,將七星旗祭起,眾道士將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眾人都道拿住妖怪,爭著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見有什么形響。只見法師叫眾道士拿取瓶罐,將妖收下,加上封條。法師朱筆書符收禁,令人帶回在本觀塔下鎮(zhèn)住,一面撤壇謝將。
有趣的是,盡管上文描述的捉妖過程頭頭是道、著實熱鬧,但道士處理捉到妖怪的方式與南宋話本《西湖三塔記》幾乎如出一轍,皆是以瓶罐收妖,并鎮(zhèn)于塔下。這說明以罐收妖、以塔鎮(zhèn)妖是道士的慣常手段,從南宋到清代皆然。
既然道士在捉妖界的地位未被撼動,鎮(zhèn)妖方法也一以貫之,為何在白蛇故事中,道士的角色卻被和尚取代了呢?
佛家多擅降毒龍
再細察《西湖三塔記》到《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的情節(jié)變化,會發(fā)現(xiàn)前者收服的是三個妖怪:獺精、烏雞精和白蛇精,而和尚單單收服了一條白蛇(青魚另外收服)。
蛇,梵土稱為“那迦”,這種爬行動物的冷血與莫測使其具有半神半魔的性質(zhì),它既可能是保護者,又可能帶來危險和毀滅。那迦之屬在漢譯佛經(jīng)中稱為“龍”,而降龍便成了佛家法力的重要體現(xiàn)。
佛祖釋迦牟尼曾有降龍事跡。據(jù)說有一回,釋迦牟尼至郁鞞羅迦葉的隱修林里,求借宿一宿,在此遇到毒龍?!端姆致伞肪砣d:
爾時世尊,詣郁鞞羅迦葉所。到已語言:“吾欲借室寄止一宿,可爾已不?”報言:“不惜,但此室有毒龍極惡,恐相害耳?!狈鹧裕骸盁o苦,但見借,龍不害我?!卞热~報言:“此室寬廣,欲宿隨意?!?/p>
時世尊即入石室,自敷坐具結(jié)加趺坐,直身正意。爾時毒龍,見如來默然坐已,即放煙,如來亦放煙。龍見如來放煙已,復放火,如來亦復放火。時石室中煙火俱起。時迦葉遙見石室煙火俱起,便作是念:“瞿曇沙門極端正,可惜必為毒龍所害無疑?!睍r世尊作是念:“我今宜可取此毒龍,不傷其體而降伏之。”即以神力降之,不傷龍身。毒龍身放煙火,漸漸減少。如來身中放無數(shù)種種光明,青黃赤白琉璃玻瓈色。時如來即降毒龍,盛著缽中。
明日清旦,往郁鞞羅迦葉所語言:“汝欲知不,所言毒龍者,吾已降之,今在缽中?!卞热~念言:“此沙門瞿曇,有大威德神足自在,乃能降此毒龍,無所傷害?!?/p>
毒龍在與釋迦牟尼進行一番神力比拼后,自然敗下陣來,世尊收服毒龍的方式就是以缽盛之。缽為比丘盛食物之用具,隨身攜帶。世尊不欲傷龍體,故取隨身缽將其收入缽中,也是合情合理。正是降龍事件所體現(xiàn)的釋迦牟尼的高強法力和慈悲之心,使得迦葉誠心信服,率五百弟子皈依佛門,后迦葉成為釋迦牟尼重要弟子,此降龍故事也流傳甚遠。
降龍事跡非獨見于釋迦牟尼,目犍連號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者,亦曾降服毒龍。《經(jīng)律異相》卷十四載《目連現(xiàn)二神足力降二龍王》曰:
目連白佛:“我有四禪神足,常信行之。我能取是須彌山及兩龍,著掌中拋擲他方?!薄瓋升埪勚幢憬捣?。目連還復沙門。龍化為人,稽首作禮,悔過目連:“愚迷狂惑,不識尊神,觸犯云霧,乞哀原罪?!眱升垜曰冢笆芪褰?,稽首佛足,作禮而去。
目犍連在教化時常顯神通,以示佛法廣大。此取須彌山及兩龍著掌中拋擲他方的不可思議事,便是其大神通的體現(xiàn)。而兩龍因此神通力而降伏,皈依佛門。
佛法東漸,傳入中土后,一些高僧多行奇術(shù),觀者駭目。這些行高僧的奇術(shù)之中,亦有降龍之術(shù)?!陡呱畟鳌肪硎d涉公事跡曰:
涉公者,西域人也。虛靖服氣,不食五谷,日能行五百里。言未然之事,驗若指掌。以苻堅建元十二年至長安。能以秘咒咒下神龍。每旱,堅常請之咒龍。俄而龍下缽中,天輒大雨。堅及群臣親就缽中觀之,咸嘆其異。堅奉為國神,士庶皆投身接足。
涉公與魏晉時入華的佛圖澄等西域高僧一般,有奇跡幻術(shù),如不食五谷、日行五百里、預言未來等,但降龍更是其絕技,并以此獲得前秦皇帝苻堅的尊崇和士庶人眾的膜拜。涉公降龍亦用缽,能使龍降于缽中,讓君臣觀看。此處可能因循了佛祖以缽降龍故事的元素。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土的概念中,龍王有司云雨的功能,涉公的降龍術(shù)針對中土龍的性質(zhì),增加了下龍降雨的功能,可以想見,在仰仗雨水灌溉的中原農(nóng)業(yè)區(qū),這種神奇的法術(shù)會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和關(guān)注。
以上所降是有形之龍。后毒龍被佛家作為邪念妄想之喻,如貪、嗔、癡、慢、疑五毒心之纏繞。而降龍則是懾服毒心、重歸正念。唐代王維號稱“詩佛”,其《過香積寺》中有“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句,意為安于禪修,以制服心中毒龍。由此,降龍由外在神通力的表現(xiàn)轉(zhuǎn)為內(nèi)在禪定心的譬喻,愈發(fā)地融入佛教思想之中。
降龍羅漢出世
佛家種種降龍事跡和思想,最終在唐末五代之際,凝聚成降龍羅漢之形象。
羅漢,為阿羅漢之簡稱,為佛弟子所證之果位,得阿羅漢果,則斷盡一切煩惱、應(yīng)受天人供奉、了脫生死輪回。佛教入中國后,羅漢信仰也隨之而來,但早期多為單尊羅漢崇拜,如東漢安世高、南朝宋釋慧簡先后譯出《請賓頭盧法》,帶來對賓頭盧的崇拜,南朝齊梁后,作為護法群體的“十大弟子”崇拜流行。至唐玄奘法師譯出《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為日后盛行的羅漢信仰提供了文獻基礎(chǔ)。
《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稱,佛祖涅槃時,“以無上法付囑十六大阿羅漢并眷屬等,令其護持,使不滅沒。及敕其身,與諸施主作真福田,令彼施者得大果報”,即十六羅漢承擔著護持佛法,為施主作福田的責任,而尊奉羅漢者能得大果報。事實證明,這一點對信眾很有吸引力。然后,《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記述了這十六位羅漢的名諱及居所,并稱“如是十六大阿羅漢,一切皆具三明、六通、八解脫等無量功德,離三界染,誦持三藏,博通外典。承佛敕故,以神通力,延自壽量”,可見十六羅漢是具有大功德和大神通力的。
然而十六羅漢中除了賓度羅跋啰惰阇、羅睺羅、摩訶半托迦、注荼半托迦有事跡可尋外,其余諸位事跡闕如,僅具名而已。且經(jīng)典深奧,佛法要廣布于凡眾,往往要依靠圖像。與佛、菩薩造像皆有儀規(guī)不同,十六羅漢是何模樣亦無標準,這就給中土的畫家以極大的自由創(chuàng)作空間。畫家根據(jù)自己對佛教的理解,將羅漢圖畫成形,羅漢或執(zhí)經(jīng)觀法、或坐禪修行,而降龍之行為,亦成為羅漢表現(xiàn)方式之一,降龍羅漢由是出世。
迄今存世的最早降龍羅漢圖像,在傳為唐代盧棱伽所作的《六尊者像》之中,該圖經(jīng)徐邦達先生鑒定為宋人作,但或許摩自更早版本。其中題記為“第十七嘎沙雅巴尊者”的畫中,便表現(xiàn)了羅漢降龍的場景:羅漢橫持杖,坐于山石上,對視其前那條龍,龍四足,張牙舞爪。羅漢右邊為一跪地蠻奴,持凈瓶作倒水狀,羅漢左邊為一弟子,手持一缽,結(jié)合之前所提到的釋迦、涉公降龍故事,此缽很可能便是收服龍的法器??梢姡_漢以缽降龍的要素在此圖中已經(jīng)萌現(xiàn)了
傳唐·盧棱伽《六尊者像》之《嘎沙雅巴尊者》
五代前蜀張玄和貫休亦曾作羅漢圖,北宋蘇軾曾見二人所畫,并做題頌。蘇軾為張玄十八羅漢圖作《十八大阿羅漢頌》,其中第七尊者,“臨水側(cè)坐,有龍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錫杖,蠻奴捧缽而立”,可見與《六尊者像》中的降龍羅漢圖相似,亦有捧缽而立的情節(jié),而龍吐珠,意味著降服,此圖當為降龍題材。但是同時期的貫休羅漢圖中,卻無降龍題材,不但蘇軾無載,流傳至今的多個貫休羅漢圖摹本中,也沒有降龍的身影??芍谍埳形闯蔀榱_漢圖的固定題材。
以上二圖皆未見真跡,所幸,在白蛇故事發(fā)生地杭州,有降龍羅漢造像遺存。杭州南山煙霞洞羅漢造像,據(jù)《兩浙金石志》卷四載《吳越吳延爽造石羅漢記》,“吳延爽舍三十千造此羅漢”,吳延爽為吳越末代王錢弘俶之舅,后漢乾祐元年(948)錢弘俶登位后,吳氏諸舅風光一時,北宋建隆元年(960)因“謀叛”罪,吳延爽被流放外地,可推測洞中羅漢造像當建造于948—960年之間,即五代晚期。煙霞洞羅漢造像中有降龍羅漢像,該羅漢踞于云上,一手持缽,一手持珠,怒目圓睜,循其視線,可見石崖上浮雕有一龍,羅漢正欲以珠打龍,以缽收龍,是降龍羅漢無疑。
浙江杭州煙霞洞降龍羅漢
同樣在杭州,飛來峰及靈隱寺石刻中亦出現(xiàn)降龍羅漢形象。靈隱寺大雄寶殿前月臺兩側(cè)的石塔,建造于北宋初年(約960),其頂層浮雕一羅漢,手持缽,目光側(cè)視,側(cè)面壁上刻有龍形,故當為降龍羅漢。又飛來峰青林洞第7號、第9號、第21號及玉乳洞第24號龕的羅漢造像中,均有降龍羅漢形象,其樣式與靈隱寺石塔上的羅漢像相似,皆以羅漢手持缽,側(cè)視上方之龍為特征。賴天兵先生在《漢藏瑰寶:杭州飛來峰造像研究》言,青林洞羅漢造像皆屬“咸平造像”,年代在1000-1003年之間,玉乳洞第24號龕羅漢像后有北宋熙寧九年(1076)題名,則起年代下限為1076年??梢?,北宋時期,降龍羅漢形象在杭州已經(jīng)蔚然流行,成為羅漢群像造型中的常見樣式。
浙江杭州飛來峰青林洞第7龕降龍羅漢
浙江杭州飛來峰青林洞第9龕降龍羅漢
浙江杭州飛來峰玉乳洞第24龕降龍羅漢
浙江杭州靈隱寺石塔頂層降龍羅漢
杭州之外,宋代起,降龍羅漢造像在全國亦有分布。陜西子長開鑿于北宋治平四年(1067)的鐘山石窟中,第三窟十六羅漢中便有降龍羅漢,此羅漢未持物,目光側(cè)視身旁飛龍。山西長子崇慶寺三大士殿中有塑于北宋元豐二年(1079)的十八羅漢像,其中的降龍羅漢手持神珠,目光睥睨梁架上的盤龍。江蘇省蘇州甪直保圣寺羅漢像塑于北宋中晚期,降龍羅漢右手手掌向上,未持物,目光視龍。江蘇省蘇州吳縣紫金庵羅漢像為南宋雕塑名手雷潮夫婦所塑,其中的降龍羅漢雙手屈指,未持物,目光視龍。以上各地降龍羅漢,與杭州的持缽降龍羅漢形象有區(qū)別,均未持缽,可見降龍羅漢造像儀規(guī)在此時未有一致標準,也表明降龍羅漢的持缽造型可能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尤其以杭州為代表。
陜西子長鐘山石窟降龍羅漢
山西長子崇慶寺三大士殿降龍羅漢
江蘇蘇州甪直保圣寺降龍羅漢
江蘇蘇州吳縣紫金庵降龍羅漢
從降龍到收蛇
杭州號稱“東南佛國”,自東晉慧理開山,佛法漸興。吳越國諸王大興伽藍,使兩山之間,西湖之畔,梵宇不絕。羅漢信仰亦在此勃興,各名山寶剎多有羅漢堂之建制。以現(xiàn)存的煙霞洞、靈隱寺、飛來峰羅漢像推斷,持缽降龍羅漢為典型造像,當令往來的善男信女印象深刻。
而宋代起,白蛇故事也在杭州市井坊巷間孕育。起初的白蛇故事如《西湖三塔記》所現(xiàn),白蛇與烏雞、獺并列為三妖,要捉妖,小說家自然先想到慣于此道的道士。而隨著故事的流變,白蛇主角地位愈發(fā)突出,烏雞與獺消失了,代以青魚,乃至于青蛇。且白蛇由純粹的害人妖轉(zhuǎn)為有人情味的蛇仙,這樣一條半神半魔的蛇,猶如佛家故事中的龍。而在杭州,降龍羅漢持缽收龍的形象深入人心。逐漸,小說家試圖將故事改為讓和尚以缽來收治這條白蛇,以適應(yīng)人們的這一印象。
還有一個現(xiàn)實的因素是,早期白蛇故事中的三要素“道士、罐、三石塔”中的西湖三塔,在明弘治年間被毀。三石塔本是蘇軾在疏浚西湖后,為標記水深、防止侵占而立的,無宗教色彩,后雖屬保寧寺轄下,因為非佛塔,故小說家可借來與道士一用。但是據(jù)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二載:
國朝弘治間,按察司僉事陰子淑為諸生時,曾游入寺,廉得眾僧之奸。及為秉憲,甚厲,時寺僧倚祜鎮(zhèn)守中官,見任官長及卿士大夫以酒肴入游寺者,杜門不容。陰乃發(fā)其奸事,立毀之,并去其塔。
西湖三塔被毀,《西湖三塔記》的故事便缺少一要素,這也加速了它的蛻變。
而西湖南岸的雷峰庵,舊便曾有化蛇故事。北宋章炳文《搜神秘覽》卷上《化蛇》載:
杭州雷峰庵廣慈大師,星霜八十有五,戒行清潔,時人所欽重。
有孫來章秀才者,其妻素凌虐積惡,左右鞭棰無虛日。一夕卒,家人旦夕如事生,忽見一蛇,有雙眉類婦人,據(jù)椅盤屈,若有所歆饗之意。莫不驚懼,遂擲棄他所。孫君因夢其妻告曰:“我以平生不能遵守婦德,已化為蛇矣,何忍遽見棄耶?今為岐人所役,幸以青銅贖我。仍于雷峰庵廣慈大師處,精修佛事,則我可以離此,免諸苦惱?!?/p>
既醒,如所言。佛事將畢,遂放于雷峰道傍。一夕因夢,曰:“我已往生矣?!蹦嗽S五年之春也。
此化蛇故事雖與白蛇故事相差甚遠,不足以為其源流,但雷峰庵與蛇之聯(lián)系卻就此奠定下。當西湖三塔被毀后,小說家的目光極易被吸引至西湖邊的雷峰塔。至晚在嘉靖年間,雷峰塔成為了傳說中的鎮(zhèn)蛇之地。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三:“雷峰塔……俗傳湖中有白蛇、青魚兩怪,鎮(zhèn)壓塔下?!泵鞔靽鴺E《涌幢小品》卷三二:“雷峰塔相傳鎮(zhèn)青魚、白蛇之妖。嘉靖時,塔煙摶羊角而上,謂兩妖吐毒,迫視之,聚虻耳?!?/p>
而此時,與雷峰塔相關(guān)的故事已經(jīng)在傳說了,《西湖游覽志馀》卷二十《熙朝樂事》:“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艏t蓮、柳翠、濟顛、雷峰塔、雙魚扇墜等記,皆杭州異事,或近世所擬作者也?!贝颂幍摹袄追逅笨峙戮褪遣痪煤篑T夢龍整理出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它業(yè)已在唱古今小說的男女瞽者口中傳唱了。雷峰塔是座佛塔,若它被納入故事,也意味著捉妖者身份需要從道士轉(zhuǎn)為和尚。
馮夢龍版的白蛇故事,由于剛從道士、罐三石塔的要素,轉(zhuǎn)為和尚、缽、雷峰塔,因和尚在捉妖一事上,尚不如道家套路嫻熟,故此版故事中,捉妖過程頗為粗略簡單,以缽罩蛇即可,無甚儀式感,塔也是粗粗而就。為彌補這一缺憾,清代的戲曲家們強化了捉妖過程的描寫,加入揭諦神等情節(jié),使得戲劇沖突更強烈。另外,因為雷峰塔于明嘉靖年間遭焚,清人所見為一焚后殘塔,故又生發(fā)出雷火二部煉塔的情節(jié),使故事與雷峰塔的面目更契合,以增強信服力。
白蛇故事在進一步的流傳中,白蛇的形象愈發(fā)美好,其對許宣真情可憫,小說家不忍其永鎮(zhèn)塔下,便添加白蛇生子、子中狀元、祭塔救母等情節(jié),給她一個更圓滿的結(jié)局。相比之下,收服白蛇的和尚,鎮(zhèn)壓白蛇的雷峰塔卻日漸面目可憎起來。魯迅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言:“凡有田夫野老,蠶婦村氓,除了幾個腦髓有點貴恙的之外,可有誰不為白娘子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可見民意之一斑。
參考書目
[明]馮夢龍著:《警世通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清]方成培著,李玫注釋:《雷峰塔》,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
[明]洪楩著:《清平山堂話本》,岳麓書社2013年版。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97年版。
[東晉]葛洪著:《抱樸子》,中華書局1954年版。
[清]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磧砂大藏經(jīng)》第70冊(影印宋元版),線裝書局2005年版。
[南朝梁]僧旻寶唱等集:《經(jīng)律異相》,《中華大藏經(jīng)》第52冊,中華書局1992年版。
[南朝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版。
[斯里蘭卡]難提蜜多羅撰,[唐]玄奘譯:《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中華大藏經(jīng)》第52冊,中華書局1992年版。
[宋]蘇軾著,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巴蜀書社2011年版。
[清]阮元主編:《兩浙金石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賴天兵著:《漢藏瑰寶:杭州飛來峰造像研究》,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
[明]田汝成撰:《西湖游覽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宋]章炳文撰:《搜神秘覽》,《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64冊《子部·小說家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明]朱國楨撰,王根林校點:《涌幢小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明]田汝成撰:《西湖游覽志馀》,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王得后編注:《魯迅雜文全編》上,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