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幾歲時(shí),買過一本宛敏灝的《詞學(xué)概論》,看到里面討論詞的用字,引李漁《窺詞管見》對(duì)宋人“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的批評(píng):“‘鬧’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予謂‘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當(dāng)見之詩詞?!崩顫O此語不免偏激,宛氏不以為然,駁之云:“按字的本身,一般不存在什么‘極粗俗’、‘聽不入耳’問題?![’字為什么‘不當(dāng)見于詩詞’?姜夔《念奴嬌》起句作‘鬧紅一舸’,讀來就未見得‘粗俗’。某字用得好不好,主要是看它在這句里是否確切、精采,能否出色地表達(dá)與全篇一致的思想內(nèi)容?!保ㄉ虾9偶霭嫔?,218-219頁)這在我是生平見人討論用字雅俗的第一次,所以印象特別深,那時(shí)我幼稚無知,卻也對(duì)他們所說的,都沒那么同意。我自己認(rèn)為:詩詞中的用字,是有雅俗之別的,用得好、用得恰當(dāng),固然可以把那個(gè)字“化俗為雅”,但那字本身的“俗氣”,在字典中是依然存在的,不能就此消滅,這是一;嫌“鬧”字粗俗,嚴(yán)格說來,是有些神經(jīng)過敏了,“鬧”字不算雅字,可也不就是俗,因?yàn)榱碛行┳?,本身無所謂雅俗,這是二。那時(shí)我還沒讀錢鍾書的《通感》,所以對(duì)李漁的謬說,不能“批亢搗虛”。我也還沒讀《宋詩選注》,不能把錢先生批評(píng)梅堯臣的“每每一本正經(jīng)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詩的詞句來寫瑣碎丑惡不大入詩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亂、上茅房看見糞蛆、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嚕之類”,去跟李漁那幾句,加以互印。最近因?yàn)檎摰焦旁娭械膸讉€(gè)俗字,聯(lián)想起這個(gè)“陳年往事”,姑妄順便寫出,算是本文的“得勝頭回”。
一
“涕”字在古詩中,其一義也是最通用的一義是眼淚,如《離騷》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是盡人皆知的,無須多說;另一義則同于今語,是指鼻涕。前一義是較美的字,在詩中人人用之,幾無人不用之,這當(dāng)然是因?yàn)椤霸娍梢栽埂?,梨花春帶雨,本是詩中?yīng)有之義。但是后一義,作鼻涕解者,就不那么經(jīng)見了。原因也很簡單,鼻涕之于小孩,固也是可以用舌頭自舔一下,但是無論如何,口之上、鼻之下,懸此一物,卻是絕對(duì)的不美。但亦有用之于詩的。如元好問《常山妷生四十月,能搦管作字,筆意開廓,有成人之量,喜為賦詩,使洛誦之》一詩的結(jié)尾云:“明年作字一丈大,當(dāng)有稜角垂光芒?;仡^卻看元叔綱,鼻涕過口尺許長?!保ㄒ娙嗣裎膶W(xué)出版社本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218頁、中華書局本《元好問詩編年校注》1351頁)常山是號(hào)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之弟,白的父親與元好問交好,曾在使元之前,把七歲的白樸托付給他,這是研究戲曲的人知曉的;詩題的“妷”,就是“侄”字(按,此字應(yīng)作“姪”,不知是從誰誤寫作“侄”,遂相沿不改,“侄”的本義,是“堅(jiān)固”,見《廣雅疏證》卷一下),此詩是元好問夸友人的兒子的,在結(jié)尾處,便用了自己的小兒子——就是元叔綱——來作陪襯。從字面看,這也并沒有什么,不過是寫小孩拖鼻涕,有一尺來長,但其實(shí)呢,這不是寫實(shí)的話,而是暗中用了典故,只是為元集作注的學(xué)者,沒能“挖出腳跟”。“鼻涕尺許”之語,是見于漢王褒《僮約》的:“讀券文適訖,詞窮咋索,仡仡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審如王大夫言?!保〒?jù)嚴(yán)可均輯《全漢文》卷四十二)《僮約》是有名的所謂“文章游戲”,在古之讀書人,也是有名的故典,但時(shí)過境遷,今日卻又不同了。我見到別有一例,就是龔自珍的《行路易》:“大藥不療膏肓頑,鼻涕一尺何其孱!”(上古本《龔自珍詩集編年校注》,上冊(cè)26頁)也是用了此典,學(xué)者也是從眼皮下滑過,沒覺察它的來歷,而失注了。
鼻涕的另一典,是懶殘和尚的事,黃庭堅(jiān)有一首詩,題作《次韻元實(shí)病目》,就用到了它:“君不見岳頭懶瓚一生禪,鼻涕垂頤渠不管?!比螠Y注:“潭州南岳福嚴(yán)寺,有懶殘巖。按唐高僧號(hào)懶瓚,隱居衡山之頂石窟中,德宗遣使詔之,寒涕垂膺,未嘗答。使者笑之,且勸拭涕,瓚曰:‘我豈有功夫?yàn)樗兹耸锰橐俊保ㄖ腥A書局本《黃庭堅(jiān)詩集注》,第二冊(cè)676頁)懶瓚就是懶殘,其人的事跡,見于《宋高僧傳》卷十九《唐南岳山明瓚傳》。但傳中只記了那個(gè)當(dāng)著鄴侯李泌撥牛糞火煨芋的事,而不載此,后來圓悟克勤的《碧巖錄》中則有之,卻又是山谷的身后書,是山谷所見不到的,任淵亦未出書名,不知所據(jù)何本(按,《新唐書·藝文志》有《高僧懶殘傳》一卷,疑或當(dāng)載之)。盡管如此,其為詩家的樂用之典,則是無可疑的。山谷之后,用此事最多的人,是“猶及識(shí)庭堅(jiān)”并借以自高的釋惠洪,如《石門文字禪》中,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寒涕”、“拭涕”,可謂不厭其煩。日本人的《注石門文字禪》,在卷六《次韻游衡岳》“拭涕師懶瓚”句下(中華書局本,上冊(cè)416-417頁),只引了《林間錄》?!读珠g錄》也是惠洪著的書,自非此典之朔。另外江西詩派的批評(píng)家方回,有一首《雜書》詩:“鼻涕垂頤銀竹凍,腦脂遮眼黑花飛。”上句“鼻涕垂頤”,也是用了此事,這一定也是山谷的影響。其下句的“腦脂遮眼”,是錢鍾書喜用的,則語本韓愈《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詩。
二
說到韓愈,不能不提他的《題合江亭寄刺史鄒君》:“紅亭枕湘江,蒸水會(huì)其左。瞰臨眇空闊,綠凈不可唾。”“綠凈”一句,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引朱彝尊《批韓詩》云:“獨(dú)造語,語境俱佳?!保ㄉ瞎疟?,上冊(cè)272頁、274頁)
其實(shí),此語決不能算“獨(dú)造”,在今天讀來,也當(dāng)不得一“佳”字。原因有二:第一,見了干凈水,便生起吐口水之念,雖是從反面著筆,也屬于“思想不純”。第二,這句詩是有所本的,不是韓愈的創(chuàng)辟。杜甫《丈人山》:“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為愛丈人山,丹梯近幽意?!边@是寫愛之之意,而從唾字落想,先于韓詩。但杜詩亦有來歷。仇兆鰲的注引曹丕《雜詩》:“千里不唾井,況乃昔所奉?!庇謴?fù)引《智度論》:“若入寺時(shí),當(dāng)歌唄贊嘆,不唾僧地?!保ㄒ娭腥A書局本《杜詩詳注》,第二冊(cè)826頁)所謂《智度論》云云,是誤讀。按《法苑珠林校注》卷三十九有一節(jié)云:“若入寺時(shí),低頭看地,不得高視。見地有蟲,勿誤傷殺。當(dāng)歌唄贊嘆,不唾僧地。若見草木不凈,即須除卻。”周叔迦等注云:“此段出處待考?!保ㄖ腥A書局本,第3冊(cè)1238頁)也就是說,此節(jié)出于何書,在專門的學(xué)者,也不得而知。檢《大藏經(jīng)》中的《大智度論》,其中也并無此文。一般清朝的學(xué)者,是不讀內(nèi)典的,如為王摩詰作注的趙殿成,就因?yàn)槭栌诜饡缓萌フ?qǐng)教王琦,便是一個(gè)顯例。仇兆鰲自也不例外。《四庫提要》中且批評(píng)他“摭拾類書”,他的學(xué)問,略可想見。那么他的這條注,是從何挦撦而得呢?稍一披檢,就知是本錢謙益的注而來?!跺X注杜詩》卷四《丈人山》詩,正引了《智度論》,不多不少,也是十三個(gè)字(見上古本《錢注杜詩》,上冊(cè)124-125頁。按,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二之二、楊倫《杜詩鏡銓》卷八亦引《智度論》,也是沿錢注的)。在錢氏之前,為杜詩作注的,從無人引這幾句。錢氏為一時(shí)通人,其能讀佛道二藏,為世所知,此注則是轉(zhuǎn)引《法苑珠林》的,可惜他看書太快,誤連了書名?!斗ㄔ分榱帧返拇颂幰吨嵌日摗罚灰艘恍?,下面便是引《西國寺圖》《涅槃經(jīng)》的,“不唾僧地”四字,與《智度論》之間,已經(jīng)隔得遠(yuǎn)了。后來被錢鍾書許為“通人”的晚清的裴景福,在《河海昆侖錄》卷四又云:“杜詩‘不唾青城地’,本《大智度論》?!逼鋵?shí),裴景福又哪里讀過《大智度論》!他之發(fā)為此說,也不過是拾了前人的唾馀。根據(jù)《法苑珠林》的上下文,可知“不唾僧地”云云,是講僧伽戒律的,仿佛《曲禮》的“尊客之前不叱狗,讓食不唾”之戒。所以與杜詩也許無關(guān)。
仇注所引的“千里不唾井”,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四“井不反唾”條有所考,云是“古語”:“不跨井灶,儒者行也?!队衽_(tái)新詠》魏劉勛妻王宋詩云:‘千里不唾井,況乃昔所奉?!K鶚《演義》引作‘千里不瀉井,況乃昔所奉’,當(dāng)是古常談。唐李匡乂《資暇集》云:‘諺曰“千里井,不反唾”?!堆萘x》引杜詩注諺云:‘千里井,不反唾。’是唐時(shí)亦有此諺?!保ā队嵴迫繁荆?94頁)在俞正燮之前,還有宋人的《演繁露》《西溪叢語》,都有論及,也都可以參考。
在詩中同寫及唾的,李白較之杜甫,可說佳妙多了:“咳唾落九天,隨風(fēng)生珠玉?!保ā舵∶?,中華書局本《李太白全集》267頁)這樣的句子,豈止壓倒“土氣息、泥滋味”的老杜,大概它也是中國詩中寫唾的最好的句子!比起韓愈的“綠凈不可唾”,自也在九天上。你想象不出還有別的更妙的“臭腐化為神奇”的手段了。當(dāng)然了,太白也有所本,那便是《莊子·秋水》的:“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shù)也?!薄肚f子》的文字本妙,太白更是增冰出藍(lán),語妙天下!錢澄之《與云間張寄亭論李杜詩說》比較李、杜之才,有云:“在當(dāng)時(shí),杜之氣往往為李所奪,其贈(zèng)李諸詩,或至不能成語,則以李才非杜所可及,而杜惟以學(xué)力勝之?!保ā短镩g文集》卷八,黃山書社本)若以寫唾之詩驗(yàn)之,你不得不承認(rèn),錢田間的揣說,是道著了痛處的。
而較唾字更為穢俗的,則是痰字。王羲之的所謂《干嘔帖》:“昨還殊頓,匈中淡悶,干嘔轉(zhuǎn)劇?!保〒?jù)嚴(yán)輯《全晉文》卷二十六)宋人的《東觀馀論》卷上《法帖刊誤下》云:“‘淡’古淡液之淡,今人以‘淡’作‘痰’,非也?!保ā督虼貢繁?。按,楊慎《丹鉛總錄》卷十五“法帖用古字”條襲之,而誤為《初月帖》。《馀論》又以此帖為唐人作)可見宋人已用痰字,而用古字的“淡”,眉睫之間,便覺潔凈許多。其實(shí)凡衛(wèi)生之事,后必勝于前,今必勝于古,所以古人的生活,比之今日,其大為不及,是無可疑的。而隨風(fēng)唾于地,在古人,也就沒那么惹厭。即使是吐痰,在近代以來,有時(shí)也還算一種趣事。如日本人矢原謙吉的《謙廬隨筆》“何遂臧否人物”條所記:“何(遂)又告余:中委覃振,以多痰著稱,每有集會(huì),輒聞其痰聲呼呼然。故汪兆銘贈(zèng)以一雅號(hào)曰:‘呼圖克圖?!薄榜绿邓囆g(shù),實(shí)遜譚延闿多多。蓋譚亦每議必咳,但咳時(shí)頗有分寸,層次分明,絕不混淆。故汪兆銘贈(zèng)以‘恩克巴圖’之名。顧名思義,實(shí)勝覃振之‘呼圖克圖’遠(yuǎn)矣?!保〒?jù)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本,121頁)覃振與譚延闿一樣,也是湖南人,在當(dāng)日同為黨人中的名士,不意其有此種事。兆銘就是汪精衛(wèi)。孫中山說中國人的脾氣,是:“隨意吐痰,自由放屁。”我猜在中山先生,也許也是見多了名士派的同志,所以有此一聯(lián)。此外我還讀過一本德國前總理施密特的《偉人與大國》(Menschen und M?chte),其中有一處,是記他與鄧小平晤談的:“在講話時(shí),他幾乎是不間斷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并且很藝術(shù)地使用離他一米多遠(yuǎn)的痰盂。吐痰時(shí)頗有響聲,但看起來像是一種享受?!保〒?jù)世界知識(shí)出版社1989年版,283頁)唾而如此“精準(zhǔn)”,得無得力從前的射擊訓(xùn)練?這似乎是可以研究的。盡管如此,在古詩而描摹“吐痰”,那終是不相宜的。所以吐痰之詩,只能作打油體,而如某禪師詠雪——天地間有數(shù)的妙物之一——所云:“陣陣朔風(fēng)寒,天公大吐痰。明朝紅日岀,便是化痰丸?!保ㄒ姟读想S筆》卷三)真是墮入惡道,可以作三日惡!
三
韓愈能“以丑為美”,不僅在作詩,其古文亦有之。其《進(jìn)學(xué)解》中,即有如是語:“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yī)師之良也。”(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53頁)“牛溲”就是牛尿(見中華書局本《五百家注韓昌黎集》718頁,馬本無注。按,《漢語大詞典》第六冊(cè)233頁以為是“牛遺”,“牛遺”為車前草,亦即《詩經(jīng)·芣苢》中之“芣苢”,而據(jù)《證類本草》卷六、《本草綱目》卷十六,車前雖名“牛遺”,卻并無“牛溲”之稱,“牛遺”作“牛溲”,古無是說。韓愈作文,有如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歷”,安能妄改藥名,為此湊筆?且“牛遺馬勃”四字,本自能對(duì),又何必改卻,別生葛藤?若云與后之“待用無遺”之“遺”字犯重,則《本草》中自有牛膝、牛扁,不難取為對(duì)語,即嫌平仄不葉,亦別有“烏頭”,《莊子》所云“其實(shí)堇也,桔梗也,雞?也,豕零也,是時(shí)為帝者也”,烏頭即“堇”,其語有所本,不失典則,自堪作配。不僅此也,車前之為藥,固然普通、不名貴,卻非賤之甚者,與韓文之語勢(shì),亦并不帖合,《大詞典》之說誤也),《證類本草》卷十七云:“黃犍牛、烏牯牛溺,主水腫腹脹腳滿,利小便?!保ā端牟繀部繁荆爸鳌本褪侵髦?。這是牛尿入古文的名句。以馬屎入文,我記得起而語又名雋的,則是晚明的王百穀致馬湘蘭書札中的:“丹陽道上,塵高于馬首,馬矢與吳大帝陵齊。有湘君畫蘭在握,便覺清芬灑然,不知行旅之困?!保ā锻老壬u(píng)釋謀野集》卷四《與馬姬》,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一百七十五冊(cè)《王百穀十九種》,412頁;“馬矢”之“馬”字原脫,據(jù)明人輯《翰?!肪矶a(bǔ))“馬矢”的“矢”,即屎字。
《證類本草》封面
《三國志·魏志·王粲傳》附吳質(zhì)傳裴松之注引《魏略》:“始(吳)質(zhì)為單家,少游遨貴戚間,蓋不與鄉(xiāng)里相沉浮。故雖已出官,本國猶不與之士名?!|(zhì)自以不為本郡所饒,謂司徒董昭曰:‘我欲溺鄉(xiāng)里耳?!言唬骸抑梗夷臧耸?,不能老為君溺攢也。’”(中華書局本,第3冊(cè)609頁)“溺”即尿字。吳質(zhì)是曹丕的好友,其所欲溺之鄉(xiāng),便是山東濟(jì)陰(今屬菏澤市)。這是尿事見正史的著例?!澳鐢€”之“攢”,宋本作“欑”字,據(jù)鄧之誠的說法,此物即是尿桶(見《鄧之誠文史札記》69頁;按,《三國志校詁》130頁訓(xùn)為“污灑”,作動(dòng)詞用,非是)。我認(rèn)為是正確的。李詳《藥裹慵談》卷一“阮蕓臺(tái)太傅引接后進(jìn)”條,最末一句:“揚(yáng)郡人才,咸成由公手,不似后人專以鄉(xiāng)里為溺攢也?!闭怯眠@個(gè)典。正史中的屎典,最為滑稽的,必?cái)?shù)《宋史·賈黯傳》:“(賈)黯修潔自喜,在朝數(shù)言事,或從或否,人稱其介直。然卞急,初通判襄州,疑優(yōu)人戲己,以人噉之。在開封,為罪人所詈,又噉以人?!保ㄖ腥A書局本,第29冊(cè)10018頁)“”是屎的古字,見《說文解字》。賈黯為仁宗朝狀元,其啖人以屎,在正史中無第二人。但此種荒唐事體,是否可以入詩,我就不敢懸揣了。
若牛、馬屎作牛矢、馬矢,各有出處,在宋以后的文人,也是寫入詩中的。只是沒那么多。如劉攽《古意》:“牛刀割雛雞,未足為深恥。奈何狐父戈,資以斸牛矢?!薄耙院钢觇撆J浮?,見《荀子·榮辱篇》。又蘇軾《被酒獨(dú)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之一:“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fù)西?!笔嬖老椤妒x吟》之七:“蟲有轉(zhuǎn)丸蜣,雙角牛怒張。生子牛矢中,轉(zhuǎn)圜技所長。”都是?!榜R矢”二字,見于《左傳·文公十八年》:“殺而埋之馬矢之中?!泵髑逶娙擞么苏Z的,如吳偉業(yè)的《汲古閣歌》:“當(dāng)時(shí)海內(nèi)多風(fēng)塵,石經(jīng)馬矢高丘陵”,《蘆洲行》:“只好負(fù)薪煨馬矢,敢誰伐荻上漁舟?!薄肚矏灐妨字骸鞍偻踹z文棄如土,馬矢高于瞿相圃?!薄对?zhàn)菊@山茶花》:“荊棘從填馬矢高,斧斤勿剪鶯簧喜。”吳詩是專講優(yōu)美的,連他筆下也不避,可見馬矢之于詩,是無妨的。有很多的俗語,因?yàn)橛薪?jīng)典的來歷,化去了俗氣,而別具一種趣味,詩人也就取之入詩,為我所用了。馬矢、牛矢,可以作如是觀。
四
以登廁之事入詩,推李商隱的一首最有名,其題曰《藥轉(zhuǎn)》:“郁金堂北畫樓東,換骨神方上藥通。露氣暗連青桂苑,風(fēng)聲偏獵紫蘭叢。長籌未必輸孫皓,香棗何勞問石崇。憶事懷人兼得句,翠衾歸臥繡簾中?!保ㄉ瞎疟尽队裣娂{注》,下冊(cè)560-561頁)在義山詩中,這也是最引起爭(zhēng)議的名篇之一。大概是朱彝尊最早以此詩為寫入廁事,何焯又繼之,馮浩則不同意,以為是寫“閨人墮胎”。另有許多別的解釋,但主要的說法,為此二種(可參觀《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第五冊(cè)3937-3940頁)。近現(xiàn)代的李商隱詩專家,葉蔥奇是從朱何說的,劉學(xué)鍇則從馮說。而在臺(tái)灣的文人,高陽寫過《釋〈藥轉(zhuǎn)〉》(見《高陽說詩》),說是登廁;蘇雪林作《論李義山〈藥轉(zhuǎn)〉詩》(見臺(tái)灣商務(wù)本《玉溪詩謎正續(xù)合編》附),則堅(jiān)持是墮胎,并且推進(jìn)一步,考了墮胎的是誰。蘇雪林的“考據(jù)”,仿佛紅學(xué)的索隱派,說來頭頭是道,其實(shí)不值一駁。我認(rèn)為,據(jù)頸聯(lián)的連用兩個(gè)廁事之典(上句指孫皓把金像放在廁中執(zhí)籌,下句指王敦在石崇廁中吃棗子的事,下句所用之典,本《白氏六帖》。長籌即廁籌,是拭穢的木枚,唐人例用此物,見《歷代社會(huì)風(fēng)俗事物考》卷二十八),這首詩的題旨,是斷乎不能往墮胎上牽扯的,也不能是寫別的。我們都知道,李商隱是中國詩的用典的大師,如果他真寫墮胎,為何不使墮胎之典?用廁事而寫墮胎,這豈是義山之筆?
蘇雪林《玉溪詩謎正續(xù)合編》封面
蘇雪林《論李義山〈藥轉(zhuǎn)〉詩》一文
其實(shí),題目“藥轉(zhuǎn)”之“轉(zhuǎn)”,就是唐人所說的“便轉(zhuǎn)”之“轉(zhuǎn)”(參觀蔣禮鴻《義府續(xù)貂》60-61頁),換言之,也就是元人的所謂“出恭”。歷來的注家,把它解作道書的“上藥有九轉(zhuǎn)還丹”之“轉(zhuǎn)”,是錯(cuò)認(rèn)了的。唐代的醫(yī)書里,如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三焦虛實(shí)”云:“治下焦虛寒損,或先見血、后便轉(zhuǎn),此為近血?!薄爸蜗陆固摵畵p,或先便轉(zhuǎn)、后見血,此為遠(yuǎn)血?!保ㄈ嗣裥l(wèi)生出版社《校釋》本,441頁)就是作此解的。而王燾《外臺(tái)秘要》卷二十“療上氣大便秘澀方”云:
右三味搗篩,以醬汁和之,令得相著,作甕(《外臺(tái)秘要按語》38頁程衍道按云:“甕,汲水瓶也。此處用一‘甕’字,未詳何義?!睋?jù)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華夏出版社的校注本,并以為“兌”字之訛,“兌”異體作“兊”,形近致誤,說較是)可長一寸馀,如指大,兩頭尖,仍以薄綿褁(同“裹”)之,于風(fēng)日中暴令少干,內(nèi)下部中。時(shí)易之,不過一兩易,即有惡物下,氣上囗(此字原為墨釘,校注本并誤去之)即定,亦下食。內(nèi)藥痛時(shí)少須忍,如深內(nèi)少頃,亦不大痛,急出時(shí)物即出。痛忍之不得,后可便轉(zhuǎn),時(shí)出膿及惡物多,大便不澀停之。(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5年影印本,558頁)
《外臺(tái)秘要》封面
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
更是足資詳悉唐人的藥轉(zhuǎn)之事,而為一確證。因?yàn)椤端庌D(zhuǎn)》之寫登廁事,不是普通的“便轉(zhuǎn)”,而是先因?yàn)楸忝?,后乃用藥以通解之的“便轉(zhuǎn)”,也就是次句的“換骨神方上藥通”,“通”便是“通便”?!锻馀_(tái)秘要》的這一節(jié),提供我們知道,唐代的人在便秘時(shí),是如何法用藥的,這也是歷來注義山詩的專家所不知曉的。《秘要》的“內(nèi)下部”“內(nèi)藥”之“內(nèi)”,即“納入”之“納”,納則痛,痛則須忍之,這種種的細(xì)節(jié),大可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由此可知,義山之為詩人,竟也吃過這等苦頭,思之可發(fā)一笑。
義凈所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卷十有一大段,是討論“便轉(zhuǎn)”的戒律及造方便處的緣起的,讀來亦有意思,不妨詳引之:
緣在室羅伐城,有一長者心懷正信,共無信婆羅門詣逝多林隨處觀看。至一樹下,見便利處。婆羅門曰:“長者,沙門釋子極不凈絜,花果樹下,而遣不凈?!遍L者曰:“諸圣者等,皆是大德,豈自便轉(zhuǎn)耶?應(yīng)是白衣作無儀事?!毖哉勚H,忽見一摩訶羅苾蒭,以衣覆頭,樹下便利。無信婆羅門見已,報(bào)長者曰:“仁言白衣作此不凈,看此苾蒭以衣覆頭,樹下便轉(zhuǎn)。豈白衣乎?”于時(shí)長者極懷羞恥,默然無對(duì)。時(shí)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苾蒭不應(yīng)于諸樹林下大小便利,若故犯者,得越法罪?!狈鸺戎埔眩T苾蒭等,在路而行,至大林所,便利來逼,以護(hù)戒故,抑不便轉(zhuǎn),更招馀疾。時(shí)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苾蒭道行,若至大林處,隨意便轉(zhuǎn)?!狈鸺嚷犜S道行林處而作便轉(zhuǎn),時(shí)有苾蒭在聚落中,于樹林下,不敢便轉(zhuǎn),遂于日中被炙辛苦。時(shí)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但是荊棘林下,隨意便轉(zhuǎn)?!逼溧w波難陀,復(fù)以大便污他菜園,佛制苾蒭不得生草上大小便利。時(shí)諸苾蒭往無草處便轉(zhuǎn),糞穢狼藉。時(shí)諸長者婆羅門見已,共譏笑曰:“沙門釋子,大好儀式,共集一食,亦一處便轉(zhuǎn)?!睍r(shí)諸苾蒭以緣白佛,佛言:“由是緣故,我今聽諸苾蒭作廁?!北吮闼峦庾鳎钩觯牢坊⒗菐熥蛹爸T賊等,以緣白佛。佛言寺內(nèi)應(yīng)作。諸苾蒭不知何處應(yīng)作,佛言:“應(yīng)在寺后西北隅作?!保〒?jù)《中華大藏經(jīng)》本,第三十九冊(cè)79-80頁)
義凈法師是譯律部經(jīng)籍的,在唐代的譯師中,僅次于玄奘。他于玄奘也很景慕?!捌兩e”亦作“苾芻”,就是比丘,也就是和尚?!氨憷笔谴笮”悖簿褪恰氨戕D(zhuǎn)”。此處的討論,不免冗長繁瑣,卻也見得佛家于講究衛(wèi)生,是如何的精嚴(yán)!而《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其為眾僧所深惡痛絕,也就可以理解了。至于批《水滸傳》的金圣嘆,據(jù)說也因在“街心遺矢”,而招致殺身禍的,那也許是人捏造的,未可以當(dāng)真。
關(guān)于廁籌之事,我還想起明代的刻薄鬼胡應(yīng)麟,造了一個(gè)惡謔,不妨一提。胡的《甲乙剩言》中,有“廁籌”一條云:“有客謂余曰:‘嘗客安平,其俗如廁,男女皆用瓦礫代紙,殊為嘔穢(按,‘穢’當(dāng)作‘噦’)。’余笑曰:‘安平晉唐間為博陵縣,鶯鶯縣人也,為奈何?’客曰:‘彼大家閨秀,當(dāng)必與俗自異?!鄰?fù)笑曰:‘請(qǐng)為君盡廁中二事:北齊文宣帝如廁,令楊愔執(zhí)廁籌,是帝皇之尊,用廁籌而不用紙也。三藏律部宣律師上廁,法亦用廁籌。是比丘之凈,用廁籌而不用紙。觀此,廁籌、瓦礫均也。不能不為鶯鶯要處掩鼻耳。’客為噴飯滿案?!保ā秾氼佁妹伢拧繁荆┤绱瞬豢罢Z,而施之于“神仙中人”的鶯鶯,可謂殺盡了風(fēng)景!
五
最后,附帶講一個(gè)不那么骯臟的,而又每每入詩之物?!段餍新洝罚?em>Red Star Over China)中記毛澤東:“有一天我和毛澤東談話的時(shí)候,看見他心不在焉地松下了褲帶,搜尋著什么寄生物——不過話得說回來,巴萊托要是生活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可能也非得搜尋一下不可。但我可以斷定,巴萊托決不會(huì)當(dāng)著紅軍大學(xué)校長的面前松下褲子的——我有一次訪問林彪的時(shí)候,毛澤東卻這樣做過?!保〒?jù)董樂山譯本,69頁)所謂“寄生物”(原文為some guests),必是蚤、虱之類,別無其他。
作者一定不知,我國古代的大名士,多有捫虱的習(xí)氣,譬如王景略?!稌x書·苻堅(jiān)載記》附《王猛傳》云:“(王)猛瓌姿儁偉,博學(xué)好兵書,謹(jǐn)重嚴(yán)毅,氣度雄遠(yuǎn),細(xì)事不干其慮,自不參其神契,略不與交通。……桓溫入關(guān),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dāng)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保ㄖ腥A書局本,第九冊(cè)2929-2930頁)這也是歷史上最有名的捫虱的故典。周作人甚至說:“王猛的名譽(yù),一半固然在于他的經(jīng)濟(jì)的事業(yè),他的捉虱子這一件事恐怕至少也要居其一半?!保ㄒ姟吨梦募な印罚┒碛谕趺推甙倌甑耐跚G公,其本人平生極得意的一聯(lián)詩,便是——“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大概也是我國捫虱的最有名的一聯(lián)詩了,正好也是姓王的做的。葉夢(mèng)得《石林詩話》卷上云:
蔡天啟云:“荊公每稱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詩,得‘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能舉全篇?!庇囗晣L以語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編公集,求之,終莫得?;蛟疲么艘宦?,未嘗成章也。(何文煥輯《歷代詩話》,406頁)
我們都知道,王安石的為人,是最為骯臟不過的,那篇偽造的《辨奸論》中所說,“囚首喪面,而談詩書”,形容得最是恰好,而《說郛》本《遯齋閑覽》中載其軼事:“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荊公襦領(lǐng)而上,直緣其須,上(按,謂神宗)顧之而笑,公不自知也?!保ㄒ姟墩f郛三種》,第一冊(cè)553頁、第四冊(cè)1188頁)所以他的寫虱子,肯定是寫實(shí)的。后世對(duì)他的這兩句詩,有很多的批評(píng)。明初人的《草木子》,還認(rèn)它是“警語”;后來的王弇州,就看不大上眼了:“雖境涉小佳,大有可議,覽者當(dāng)自得之。”(見《藝苑巵言》卷四)弇州于寫字是“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他的評(píng)詩,也一向目高于頂,看不起宋代人。一到清代,譏刺之聲就更刺耳。如謂:“‘山’能‘捫虱’,‘鳥’能‘挾書’,成何語耶?”這是趙翼的輕蔑,見《甌北詩話》卷十一?!巴跚G公論詩,開口便錯(cuò)?!淦缴畹靡饩湓疲骸嗌綊惺S鳥挾書眠。’余以為首句是乞兒向陽,次句是村童逃學(xué)?!边@是袁枚的侮弄,見《隨園詩話》卷六。袁枚的這種“刻薄法”,是從宋人來的?!读辉娫挕分杏泤蚊烧秊楹┧o云:“客有譽(yù)呂曰:‘呂君工于詩,宜少加禮?!鷨栐娭洹?团e一篇,其卒章云:‘挑盡寒燈夢(mèng)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漢爾?!庇钟浢穲虺颊撛疲骸霸娋淞x格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詠詩者》云:‘盡日覓不得,有時(shí)還自來?!局^詩之好句難得耳,說者云:‘此是人家失卻貓兒詩?!保ā稓v代詩話》本)《東軒筆錄》卷十五又云:“程師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靜堂,自愛之,無日不到,作詩題于石曰:‘每日更忙須一到,夜深長是點(diǎn)燈來?!钤?guī)見而笑曰:‘此無乃是登溷之詩乎!’”(中華書局本。按,《全宋詩》第七冊(cè)4392頁錄此二句,而據(jù)《詩人玉屑》,“更忙”作“要忙”,亦嫌欠妥帖)“登溷”即是登廁?!读凝S志異》卷七《仙人島》中那位“顧盼自雄”的王勉所誦得意之聯(lián):“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北灰庵腥朔荚普V為:“上句是孫行者離火云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芳云的解頤語,真是聰明極了,比起王勉之詩,要見性靈得多??墒撬呐u(píng)法,也是仿擬宋人的。袁枚之譏荊公詩,正是如此。趙翼的話,則是有意的編排。荊公的此聯(lián)詩,不過是“在青山捫虱而坐,聽黃鳥挾書而眠”,只省掉了幾個(gè)字。因?yàn)楣旁姷恼Z法,不及文的講究嚴(yán)格,這在從前讀者,是早已慣了、心知肚明的,何至引起趙說的那種誤解?只有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二所言:“人皆以為名語,吾老死不能解也?!保ā肚逶娫捓m(xù)編》本)才是“不知為不知”的老實(shí)話。時(shí)至今日,身上沒虱子的我們,若不覺得好,那再也正常不過了?!妒衷娫挕分袠?biāo)舉的荊公另一聯(lián)詩:“含風(fēng)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置于目前,一加映照,就更妍丑立判。
是的,我們閱讀古詩,有時(shí)不能欣賞,那并不都怪我們,所以很不必為之慚愧,自以為沒眼光。錢鍾書的《宋詩選注序》中說:有些古代的作品,“就仿佛走了電的電池,讀者的心靈電線也似的跟它們接觸,卻不能使它們發(fā)出舊日的光焰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20頁)。所以如此,那也不過是社會(huì)生活發(fā)生了變遷,“大力者負(fù)之而趨”,有些行為,必然不再引起美感,文學(xué)欣賞的口味,于是就跟著煙消云散了。這幾乎就是一條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