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有霍力士大獲名于上海,常與美之力士約比力,已而美力士不至,乃罷。后聞美力士聞華人搏時用足,又有手點穴之法,而西人無之,與霍言,欲舍此二者乃可?;粢源藗髦畮熡眩荒苌峒褐L以短與人角,因此遂罷?!?/p>
上面這段文字摘自《汪穰卿筆記》。汪康年作為著名報人,對時政要聞、社會熱點一直保持著高度的敏感性,而霍元甲在清末曾以迎戰(zhàn)歐美日等國的大力士和武術家而多次登上《申報》、《時報》等國內(nèi)重要媒體,一時風頭無兩,當然也就會引起汪康年的關注。但是無論汪康年抑或霍元甲本人都無法想象,多年以后,霍元甲及其家人、徒弟的事跡不斷被改編、加工和神化,使他和他的精武門成為中國武術的精魂代表,而他本人的真實面目,卻被歷史的塵霧籠罩和模糊……
重新翻閱清末民初的筆記和報紙,也許能為我們還原霍元甲的本來面目。這其中尤以《梵天廬叢錄》至為珍貴,因為這部相對“小眾”、不為世人周知的民國筆記里,保存有一篇難得的真實而詳盡的“霍元甲傳”,對霍元甲的死因做出了不一樣的闡釋。
電視劇《霍元甲》(1981)劇照
一、偷學武功,確有其事
美國著名漢學家韓倚松在《為〈近代俠義英雄傳〉中霍元甲之事追根》一文中指出,目前最早的霍元甲傳,是胡寄塵在筆記《虞初近志》當中收錄的《霍元甲逸事》。據(jù)這篇文章記錄:霍元甲是直隸人,“兄弟十人,咸以拳藝名,而君為之冠。北人多知其勇,且號稱‘黃面虎’云”。
《虞初近志》
但據(jù)《梵天廬叢錄》記載,霍元甲的父親霍恩第只“生元甲兄弟五人,元甲行居第四”。霍恩第“以技擊有名于時”,霍元甲從小體弱多病,“年十二,與里中八九歲兒角力,輒負”?;舳鞯诒悴蛔屗麑W武。向愷然《拳術見聞錄》中寫“霍氏家傳武藝曰迷蹤藝”。霍家有個習技室,霍元甲白天“穴壁窺之,夜如宅畔棗樹園中潛習”,一練就是十多年,始終不輟,且無人知曉。但是霍元甲的“暴露”并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斗什么獨臂老人,而是因為有一次被鄉(xiāng)里一堆流氓欺負,他忍無可忍出手教訓,把這群流氓打得落花流水,人們才知道他已經(jīng)練成絕世武功。
霍元甲后來離開故鄉(xiāng)靜海小南河村,來到天津,“賃懷慶會館為藥?!?。天津本地的練武者對霍家拳多有所妒,想借著打敗霍元甲來羞辱霍家拳,但《梵天廬叢錄》中只用了兩個詞就道明了結果:“群至,盡負?!币簿褪且粋€能打的都沒有。景周虎頭莊有個姓趙的想要偷拳,就隱瞞身份,到霍元甲家中幫傭,很長時間卻一無所獲,搞不清霍元甲是怎么練武的。有一天,三個幫傭挑著一捆重七百斤的牛膝“呻而行”,累得汗流浹背,叫苦連天,霍元甲看了皺著眉頭說:“你們怎么這么孱弱?”三個幫傭賭氣,把重擔扔在地上,霍元甲一個人就將牛膝擔回了藥棧。有兩個練武的想“黑”霍元甲,“夜移筑衢二巨石塞門”,霍元甲早晨起來一腳就把兩塊石頭踢飛了……而令人驚奇的是,有此神力兼神技的霍元甲,本人身高不到一米七,“為人恭默謙下,恂恂如也,人以是益重之”。
不久,有個俄羅斯大力士來到天津,此人“仰臥地上,手持百磅鐵啞鈴各一,足又挾其一”,三個啞鈴上放一塊巨大的板子,“板上承堅木之案,設四雕椅”,四個人坐在上面,而那個俄羅斯人卻面不改色。他在報紙上刊登廣告,稱自己是世界第一大力士,而世界第二大力士是英國人,第三大力士是德國人——擺明了沒給中國人留地兒?;粼茁勚浅I鷼猓骸拔覈焯摕o一人乎?!”于是投以名刺曰:“我以角技來也!”翻譯把霍元甲的生平履歷跟俄羅斯大力士一說,大力士頓時心虛起來,霍元甲說你要么跟我一決雌雄,要么公開登報取消第一大力士的名號。俄羅斯大力士趕緊“登報更語”,此事方才作罷……據(jù)《清稗類鈔》記載:“元甲為巨擘,以是名震南北?!?/p>
二、生病上臺,兩招敗敵
本文開頭引用《汪穰卿筆記》記載的霍元甲迎戰(zhàn)大力士事,在各種史料中,對此大力士的名字比較統(tǒng)一,此人叫奧皮音,但對其國籍說法不一,如《汪穰卿筆記》、《虞初近志》說奧皮音是美國人,而《梵天廬叢錄》、《清稗類鈔》和《拳術見聞錄》則記其為英國人。相較之下,著名文史學者周簡段在《武林拾趣》中寫他為“歐洲人”,雖不無取巧,卻也相對客觀。
《汪穰卿筆記》
《虞初近志》敘述此事比較簡單:“美國大力士某,力能扛鼎,身載重千斤,問君(霍元甲)愿與較否?君謂如是勇夫,為吾北方人見,烏足雄?遂慨然應之。”角斗的地點選在上海,但等霍元甲赴申時,奧皮音臨陣害怕,溜走了。
《梵天廬叢錄》對此事的記載則要復雜和翔實得多:
“有大力士至上海,腹上可承鐵磴,重八百斤?!被粼讘搅松虾:?,奧皮音卻到南洋去了。奧皮音的經(jīng)紀人跟霍元甲約定,在第二年的三月公開較量一場,勝利者可獲兩千元,而違約者要賠五百元。霍元甲對這些外國人的技擊術并不了解,“會有白人與黑人決斗,鬻觀券者,皆自命為大力士”?;粼浊巴^看,結果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仗著力氣大和勇猛,并沒有什么技巧,于是便約他們中的勝利者——那個黑人切磋一下。黑人來的時候帶了個律師,說比武可以,但霍元甲不能用腳、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直接發(fā)生身體上的接觸……霍元甲聽完樂不可支,說你還不如讓我躺著挨揍呢,“懼我,即竄去,安得為此無禮之言!”黑人和其律師“大慚而退”。
霍元甲和奧皮音的比武擂臺,設在上海的名園張園,誰知奧皮音亦在比武前提出了條件:“角力時均不準用腳勾、指戳諸法?!倍粼撞煌?,雙方怎么都談不攏,最終只得取消比賽。于是霍元甲用各國文字在報紙上發(fā)表聲明說:“既然你們都叫中國是病夫國,我這個病夫國的病夫就來會會你們這些健者!”
《申報》登載的一則有關比武的新聞
外國大力士們算是真的怕了霍元甲,沒有再敢來較量的,但是中國武術家來了不少,其中有一位姓趙的“請斗”,霍元甲說我設這個擂臺主要是教訓那些看不起中國人的外國人,咱們自己人跟自己人就別打了,但趙某不同意,堅持要打?;粼着c他在擂臺上周旋片刻,將他推下臺,而自己也隨之“墮臺”,并對他說:“你我打成平手了?!钡w某說:“不在擂臺上倒下一個,今天比武就不算完?!苯Y果到頭來,真的倒下了一個——自然是趙某。
趙某不服氣,找來師傅張文達替自己報仇?!皽虾檬抡呦逯?,復賃張園設擂臺?!被粼渍梅感募玻妥屚降軇⒄暋按鋷熍c斗”,從中午打到下午不分勝負。第二天霍元甲來到張園,見到張元達后“以溫語慰之,欲釋前隙”,誰知張文達更加囂張,站在擂臺上,各種挑釁言辭脫口而出,霍元甲被激怒了說:“我雖然生病,卻敢跟你約定,三招要是不能打倒你就算我輸!”說著“躍而上,一進破文達門戶,再進跌文達于胯下”!霍元甲舉拳怒喝道:“張文達,你若為異邦人,我早就打得你體無完膚了!”
“觀者萬余人,皆大呼,文達倉皇遁去”——《梵天廬叢錄》如是記。
三、強舌望陽,未幾遂卒
也正是在與張文達比武后,霍元甲對國內(nèi)武術界的內(nèi)斗有了更多的思考?!队莩踅尽酚涊d他慨嘆曰:“所以來申者,欲與異族猖獗之力士戰(zhàn)耳!至自殘同類,非我之志也。凡我同胞,嗣后幸勿相擾?!钡扔谑枪_聲明,從此不再與中國人進行任何形式的比武。同時,他著手創(chuàng)辦精武學堂,并說:“欲國強,非使國中人人尚武不可!”在好友陳其美、農(nóng)勁蓀、陳鐵笙等人的幫助下,精武體操學校于1910年成立,在成立公告中,霍元甲發(fā)出了這樣的吶喊:“國民欲拒辱,必當自強,愿海內(nèi)同胞,振奮精神,加入斯道,強魄健體,使我中國大地,再現(xiàn)勃勃生機,使四萬萬之眾,皆成健兒,中華必將振興,民族必有希望!”
但令人惋惜的是,霍元甲正是在這一年的9月14日不幸去世。
霍元甲之死,在很多圖書和影視作品中,都演繹為受日本人暗中下毒所害。這一點在民初筆記中也有體現(xiàn),比如《虞初近志》就說霍元甲因為擊敗了某國柔術高手,某國宴請霍元甲以“賀其健勇”,席中霍元甲說自己患有咯血癥,某國人問為什么不施治?霍元甲“以未遇良醫(yī)對”。某國人乃默念有機可乘,于是推薦了一位該國的大夫,霍元甲“信之,服其麻醉藥,致病漸劇,而含恨以死”。
這個“某國”,在《清稗類鈔》中則直指日本:“日本之擅柔術者……乃約十人至滬,欲與元甲角。元甲又使其徒先與賽,日人敗者五,大恚,亟推一最有力者與賽,乘間出臂,欲中傷之,元甲徐格以手而臂折矣?!币馑际钦f日本的柔道高手偷襲霍元甲,被霍元甲一招折斷了手臂。
在《梵天廬叢錄》里記載的這一場中日比武則更詳細:“日本人知元甲善技擊,邀之往觀柔道會?!被粼桩敃r重病在身,不想去,但邀請他的是一直為他治病的一位名叫秋野的日本醫(yī)生,霍元甲給秋野面子,帶著劉正聲一起前往?!叭杖擞c角,元甲不可,強之,命正聲。”接下來一場惡戰(zhàn),日本柔道家想打倒劉正聲,但劉正聲武藝高強,沒有得逞,于是日人假裝臥倒,“伸足出正聲胯下”,劉正聲一個側(cè)踢,踢在日人大腿上,其他幾個日本武者一起上前,一個攻擊劉正聲,另外三個“乃舍正聲撲元甲”?;粼讓槭椎囊粋€的手腕扣住,只一投,將其拋擲在地,摔斷了幾條肋骨。日本武者震驚得目瞪口呆,無人再敢上前……“元甲歸,秋野敬之異于他日?!?/p>
《梵天廬叢錄》
但在《梵天廬叢錄》中,作者柴小梵對霍元甲被日本人害死的說法,明顯是存疑的。雖然他提到日本武者打敗后,“與秋野語良久”,似乎有請其謀害霍元甲之意,可是卻筆止于此,備顯嚴謹,同時在文章中明確指出,導致霍元甲突然死亡的“起始原因”,乃是一場“財務糾紛”。
“先是,元甲友某以喪父逋萬金?!鼻妨诉@么一大筆債,此君便向霍元甲借錢,“元甲與之”,并約好了一定時間內(nèi)歸還。誰知這位朋友經(jīng)商失敗,到期無法還錢,“元甲諸兄弟有間言”?;粼滓幌蜃⒅匦钟训芄?,于是便落下了心病,并越來越嚴重。雖然四處尋醫(yī),甚至找到秋野醫(yī)院施治,但病況還是不見好。就在他與日本柔道家較量的第二天,“元甲疾忽劇,強舌望陽(身體僵硬,無法說話),未幾遂卒”,這也很像是中風等心腦血管病急性發(fā)作的表現(xiàn)。從另一個角度說,雖然日本從明治維新后一直在不擇手段地執(zhí)行侵華政策,為達此目的鏟除一切可能形成阻礙的目標,但直接下毒除掉一個武術家……除卻在小說演繹中能夠抓人眼球外,在實際操作層面上,對擴大侵華戰(zhàn)爭毫無意義與必要,況且當時在國內(nèi),武藝比霍元甲高(或者說不相伯仲)、名氣比霍元甲響、影響力比霍元甲大的武術家大有人在,也沒見日本人再去毒死哪一個。所以,筆者更傾向于霍元甲的猝死是因病而并非投毒。
不過,從筆記和史料中不難看出,霍元甲在清末民初的武術家中,確實是胸懷寬廣、見識高遠、更具愛國熱情的杰出代表,在孱弱的舊中國里,他的那句“欲國強,非使國中人人尚武不可”堪稱擲地有聲,雖然英年早逝,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和他的精武門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武之魂”的一部分——拳可迷蹤,魂來有自,足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