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李煦行樂圖》
2014 年,北京匡時國際公司拍出一幅畫像:《竹邨居士小影》,又名《李煦行樂圖》,引發(fā)紅學界矚目。像主李煦(1655—1729),字旭東,又字萊嵩,號竹村,原籍山東。本姓姜,崇禎時其父因遭“壬午兵燹”被俘,過繼為正白旗佐領李西泉之子,改姓李。清朝定鼎后,歷官至江西、廣東巡撫,為知名疆臣??滴蹙拍?,李煦以父蔭入國子監(jiān)讀書,升任要職,建功獲獎,備受康熙帝隆恩。據(jù)紅學大師馮其庸說:李煦和曹寅皆康熙侍臣,咸為功裔,結成內親,長期共事,分別擔任江寧織造及蘇州織造三十年,先后辦理南巡接駕并接任兩淮巡鹽御史,結納眾多江南文士。李煦的畫像本事及題詠社群莫不牽系著曹寅家族史,引起一陣考掘熱,筆者因緣際會,有幸一睹《李煦行樂圖》以茲開拓視野。
匡時拍出的《竹邨居士小影》并非李煦唯一畫像。1996年,山東昌邑南鄉(xiāng)一位移居吉林的姜姓后人返鄉(xiāng)拆修祖屋,于墻壁夾層發(fā)現(xiàn)一只木箱,藏6幅畫像:《李士楨暨配王氏影像》《李煦暨配韓氏詹氏影像》《姜焯暨配陳氏行樂圖》《李煦生母文氏行樂圖》《李煦涉獵圖》《李煦春游晚歸圖》,因故流散,僅存低解析度的黑白照片。由題名判斷,前三種為夫妻合像家堂圖,第四種為女像,最后兩種是李煦畫像。今常州企業(yè)家由匡時公司購藏的《竹邨居士小影》,狀況良好,絹本手卷,本幅46×178cm,題跋46×355cm,款識曰:“乙亥冬日吳門周道寫照蒲室上睿補圖”,鈐?。褐艿?、履坦、目擊道存。此畫繪于康熙三十四年冬,李煦41歲,由內務府員外郎出任蘇州織造甫三年。拖尾有趙執(zhí)信、楊賓、沈槱元、汪份、張大受、張士琦、曹寅、宋犖、尤侗、朱彝尊、徐樹谷、藍漣共12位名流題詠。
《竹邨居士小影》(圖1),真人寫照,美景設色,橫向展開,右半臨流坡石近景,像主輕閑便服,倚石欹坐,兩側石桌置有茶壺茶杯及攤卷書冊,雙松藤蘿為蔭,松下有葉間白花桂樹及幾莖淡紫叢菊。左半溪澗坡岸拉開一帶竹林,溪澗注入水塘為遠景。塘中有枯殘荷葉及浮萍,岸邊植有兩叢綻放粉色花蕊的木芙蓉,石板小橋,水岸兩對鴛鴦姿態(tài)生動。此畫的構圖元素在明清文人畫像中屢見不鮮。例如像主于樹下倚石欹坐,文具在案,竹林圍繞可見于《何天章行樂圖》;像主閑坐尋思,可見于釋大汕《迦陵填詞圖》;樹蔭土坡水域造景,可見于《小長蘆圖》;像主閑坐土坡竹林,可見于禹之鼎《幽篁坐嘯圖》(以上各圖圖版參見本書內文各章),每幅畫像莫不伴隨著大量題詠,《竹邨居士小影》亦不例外,誠為康熙朝行樂畫像文本的代表性作品,以此印證明清繪像題詠之盛況。
圖1,周道、上睿合繪《李煦行樂圖》(卷)《竹邨居士小影》,像主:李煦,康熙乙亥年(1695),常州吳建衛(wèi)先生珍藏
明清的“行樂圖”盛況
“行樂圖”是中國畫像史到明代發(fā)展出來的新興畫種,以個人畫像冠上“行樂”一詞,并為像主植入愉悅情境下的幽閑神貌。為“行樂”一詞溯源,早期詩人有感于歲月流逝、人生苦短而發(fā)為吟詠,《詩經》之“恣肆縱樂”“好樂無荒”形成詩人觀照生命的共識。漢魏詩歌由憂生嗟嘆之群體人本精神,興起補償性心理,由此開啟后世詩家“及時行樂”主題的基質。如何“行樂”?“樂”為何物?宋代理學家每每令尋“孔顏樂處”。朱熹則聯(lián)結周濂溪觀點,欲經由人格心性的修養(yǎng)過程,體悟魚躍鳶飛、庭草皆春等生命活潑自在的境界之樂。由宋儒發(fā)展出來心性修養(yǎng)的典型:孔顏之樂,在明初王鏊的思考里,結合莊子轉成避離人事紛擾、求取忘我境界的一種憑借。到了明末清初,尤侗更具體說出“孔顏真樂處”在于日常起居,簞瓢蔬水自有其樂,既認同 宋儒窮通安分、禮義悅心、俯仰不愧的性理訓示,更強調樂山樂水、歌吟風月、“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的起居幽隱之樂。明代中后期,人們重視世俗生命體的養(yǎng)護與裝飾,著重行住坐臥之起居安樂。時人甚至直言不諱地提倡娛志、玩賞、快樂的主張,當時的出版品有以命之如:《廣快書》《快書》《清睡閣快書》《文娛》《山居小玩》等,與文人追求行止快樂的風氣相互呼應,為明清的行樂圖營造了時代視野與思想氛圍。
語匯取源于文人意識及詩歌傳統(tǒng)的“行樂圖”,是明清新興畫像種類之一,在宮廷人物畫中占有重要比例。帝王行樂圖較帝王儀相更富生動的形象與濃厚的皇家生活氣息,或在宮中娛樂、賞景、過節(jié);或外出游覽、圍獵、野宴。作品在炫耀帝王高貴氣派的同時,也流露家庭生活之歡悅。由現(xiàn)存畫跡來看,皇帝的行樂圖樣式,最早可推溯至唐代反映帝王生活的圖畫,如閻立本的《步輦圖》,描繪唐太宗召見吐蕃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使臣祿東贊的情景,乃政事紀實性畫像。其他見諸著錄者尚有:李思訓《明皇摘瓜圖》、吳道子《明皇受箓 圖》、韓干《玄宗試馬圖》等。唐代這種描繪現(xiàn)實人物生活行止的畫像,正是后世行樂圖的濫觴。至于真正冠上“行樂”字樣概見于明初,如《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圖2),由帝王及于士夫庶眾。
圖2,[明]佚名繪《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中國歷史博物館藏
據(jù)王伯敏所指,民間畫工對畫像有各種稱呼,畫老人稱“壽相”,畫婦女稱“福樣”,畫一家大小稱“家慶圖”或“合家歡”,畫一人或與朋友詩酒琴書,或子孫輩繞膝稱“行樂圖”。畫像具有一定的功能,大致可別作紀念性的先人遺像或家族合像,以及懸掛賞玩的生活寫照兩大類。作為家族紀念性質者包含了家堂圖、家慶圖(或稱合家歡),以及喜神(祖宗遺像,喪事懸掛與供祭追悼的半身影、大影),賞玩的寫照包括了數(shù)量龐大的行樂圖與小像,為像主生前委請畫家所繪之像,用以自賞。傳統(tǒng)的帝王儀相、祖宗大像,或多代共像的家堂圖,采取方便懸掛的立軸形式,行樂圖與小像則以適合卷舒自如的橫卷、短幀或大小冊頁呈現(xiàn)以便賞玩,甚至也有畫家將小像畫于折扇扇面。委請友朋于畫幅周圍題詠歌贊,形成另種景致。袁枚曾在 一則詩話中抱怨:“古無小照,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索題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隨手應酬。” 道出時人繪制行樂圖、動輒 索求題詠的狂熱程度。
畫像/題詠的特性
明清世俗化社會已然成熟,經濟蓬勃發(fā)達,傳統(tǒng)階級混淆,個人主義抬頭,人際交往熱絡,展示姿儀的畫像,為文士、畫家、觀眾所感興趣,寫照銘刻特定人物或紀念事件的風氣極為盛行。舉凡仕宦、儒士、道隱之流、醫(yī)生、科學家、畫家、禪師、山僧、武將……各色人等,均有寫照紀錄,畫像已具有紀念性與贊頌性的特質。晚明以后的畫像風氣盛行,有經濟發(fā)達帶來的贊助文化推波助瀾,因畫像多接受像主委托而繪制,被畫者有較多的主控權,可選擇入畫角度與情境主題,在個體意識盛行、華侈相高、風氣開放的社會中,畫像成為瞻仰、崇敬、自我標榜、投入社會的重要媒介。明清的畫像,已超越紀錄人生的功能,更是表達志趣、交游傳情、廣結人緣、擴展聲譽的媒介。繪像的求畫動機在于標榜自我,可與晚明逐漸高漲的個體意識相呼應。而出身低微的畫家為文士傳神寫照,贏得尊重和禮遇,進而與上流階級發(fā)展出私誼。
明清時期繪畫的表現(xiàn)力大為擴充,色彩、構圖皆取得新的可能性,訴諸視覺感官效果以抒發(fā)自我情志的取徑,使當代畫史呈現(xiàn)了強烈的觀賞特性:“悅目”。肖像畫家,在逼真要求下,加強面部的神情刻畫,捕捉人物的姿勢儀態(tài),以及空間布白的巧妙處理,實踐著更新的傳神理論,畫像被推向一個時代高峰。許多文人委請聲名遠播的 畫家如晚明曾鯨或清初禹之鼎繪像(圖3),為了擺脫正襟危坐、泥塑木偶的缺點,畫家們愈有造型變化的需求,或戴笠執(zhí)杖,或歸田荷鋤,或撫須而立,或輕裝執(zhí)卷,或展閱畫軸,或拈菊執(zhí)蘭,或交腳而坐,或裸身納涼……諸如 騎馬、策杖、聳肩、捧石、卷袖、泡茶等各種造像,不一而足,與現(xiàn)代的人像攝影沙龍頗為類似,既表現(xiàn)身體相貌,亦注重衣飾與處境描繪,以此烘托人物的身份、意趣和愛好,努力去除板滯泥塑,在形神之間游移與跨越,達致“悅目”的理想,將傳統(tǒng)遺像的紀念性轉為抒情寫意的觀賞性。
圖3,[清]禹之鼎為黃與堅寫照(版畫)
明清文人畫像另一項特性:“扮裝”。文士藉以變換現(xiàn)實的自我,有時以顯赫的服裝亮相,如官僚們盛行的“朝服大像”,用以顯現(xiàn)社會的位階。有時則在畫中扮成農、漁、樵等非平日相貌,與原有身份隔離,不僅是審美考慮,而且是藉以表征志趣。以陸樹聲為例,有《冠服像》《公服像》《朝服像》(圖4)等換裝像,又有與“九山散樵”相襯的《野服像》《蓬笠小像》等。不同服裝代表不同的社會身份,觀者(含自我)進行觀看與評想,據(jù)以論定世俗內外的人生價值。畫藝精熟的畫家,有時也為自己繪像,如陳洪綬曾繪一幅強烈個人意識并具變形風格的《自畫像》(圖5),抑郁酩酊、放浪不羈的形象,為寫真注入新的抒情元素。
圖4,陸樹聲《朝服像》(版畫),原石現(xiàn)存上海松江醉白池廊壁
圖5,[明]陳洪綬《自畫像》(冊頁),美國新罕布夏州翁萬戈藏
扮裝畫像不僅流行于名流圈,清代康、雍、乾三帝各有戎 裝、居家、宗教等(圖6)改扮自我的畫像。沈周4幅編年寫真:《五十八歲像》《七十歲自壽圖》(圖7)《七十四歲像》《八十歲像》,廣義來說,也像是換穿不同年齡衣服的自我演示。釋大汕的《行跡圖》(圖8),于不同行動中自我扮演,以宣達人生的豐富閱歷。
康熙御編《歷代題畫詩》,直接證明題畫是名流酬酢的普遍社交活動。晚明以降,畫像描摹文士形象或紀念事件的作風興盛,隨之而來的題詠規(guī)模也較往昔有很大的不同。 除畫心外,橫卷引首或拖尾,或立軸詩塘與裱綾,密密麻麻地布滿題詠,為明清文學創(chuàng)造殊異景觀。李日華《恬致堂集》,收錄李作《方樵逸像贊》《蒯周生尊人像贊》《汪玉水小像贊》等多篇像贊,這類現(xiàn)象存錄于現(xiàn)存畫跡中,如戴滄繪《甘荼居士小像卷》,赪顏疏髯、著古衣冠的居士坐于磐石,像主為明末義行高超之士,卷后題者17人,大半為明季遺老。陳洪綬繪《何天章行樂圖》,是畫家陳洪綬為何天章軍職退隱東海所繪的紀念畫像,題詠者眾(圖9)。王云繪《張將軍賜宴歸來圖卷》,鑲藍旗張將軍鎮(zhèn)守京口,侍圣祖南巡護蹕入都賜宴賞錫,為圖以紀恩遇,卷后題詩林立。顧貞觀有畫家為繪《側帽投壺圖》,都下競相傳唱納蘭容若的賦詞。禹之鼎為王士禛繪《載書圖》,同僚門生諸多題詠合成《載書圖詩》。釋大汕為陳維崧繪《迦陵填詞圖》,甚至有洪昇、蔣士銓題寫套曲。謝彬為徐釚繪《楓江漁父圖》,“國 初諸大老”題跋幾達百人之多。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以上諸圖圖版及相關論述參見本書各章)。
圖6,[清] 佚名繪《胤禛行樂圖》(冊頁)之二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畫像題詠,或因崇敬長者,仰慕賢者;或出于深厚交誼,問學熱情;或受委托為他人而題,莫不牽涉人際網絡關系。而畫像自題,是以圖面為端點進行自我詮釋的活動,透過自我觀看,興起一連串回憶、矜夸、卑憐、懊惱、悔恨等自我省思。凡此皆畫像題詠興起的系列話語產出,極耐人尋味。
圖7,[明]沈周繪《七十歲自壽圖》(軸),臺北侯彧華先生藏
圖8,[清]釋大汕自繪《行跡圖》(版畫)之一“訪道”/之二“作畫”,《大汕離六堂集》(懷古樓藏版)頁首
圖9,[明]陳洪綬繪《何天章行樂圖》(卷)拖尾題跋(局部)蘇州市博物館藏
“讀畫”傳統(tǒng)復蘇
清代藏書家顧修曾編撰《讀畫齋題畫詩初編》,后附《讀畫齋偶輯》一卷,輯刻國初名士畫像及題跋。2005年,筆者幸獲復旦大學圖書館現(xiàn) 任館長楊光輝教授協(xié)助,考訂復旦所藏為嘉慶中葉東山草堂刻本,并得進窺堂奧。根據(jù)楊蟠校跋得知,輯刻來自乾嘉名人鮑廷博、金鄂巖二氏購得11幅名士畫像,楊蟠考訂7幅:朱彝尊《煙雨歸耕圖》(康熙十一年戴蒼繪)《竹垞圖》(康熙十三年曾岳繪)《小長蘆圖》(康熙二十八年禹之鼎繪)《豆棚銷夏圖》(康熙三十七年梅庚繪)以及彝尊之子朱昆田《月波吹笛圖》(康熙二十七年禹之鼎繪)、李良年《灌園圖》(康熙七年文點繪)、其弟李符《廬山行腳圖》(康熙二十一年楊晉繪)。筆者推考另4幅為田雯《秋泛圖》(約康熙十五年)、陳維崧《填詞圖》(康熙十七年釋大汕繪)、王士禛《載書圖》(康熙四十年禹之鼎繪)、尤侗《竹林晏坐圖》(不詳)。
八位像主率皆康熙名流,畫家盡皆當日名手,橫跨近半世紀的11幅畫像,具體而微地廓描一代畫像風潮。除《月波吹笛圖》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灌園圖》為私人收藏,余皆未見于國內外公私庋藏,幸存于顧修輯刻中。就內容而言,《載書圖》標幟個人功業(yè),《煙雨歸耕圖》《豆棚銷夏圖》《竹林晏坐圖》抒情寫志,《竹垞圖》《月波吹笛圖》志寫地景,《灌園圖》《小長蘆圖》表征倫理親誼與家族傳承,《廬山行腳圖》表達宗教愿想,《填詞圖》激發(fā)艷情想象,《秋泛圖》寓寄仁愛。每幅畫像均紀錄像主一段心曲,大量題詠更將畫像帶向一個公眾的話語空間,播染而成文人集體的記憶。顧修輯刻11幅畫像,涉及休閑行樂與扮裝表演的嬉游意蘊,亦飽含“悅目”與“扮裝”兩重特性,諸家題詠,見證像主交游之幅度。
顧修為表生平意趣之書齋命為“讀畫”,特有興味。“讀畫”在中西閱讀史是古老形式。公元四五世紀間,安錫拉的圣尼勒斯在其家鄉(xiāng)建修道院,不繪動植物裝飾,而聘請才藝出眾的畫家在教堂圣十字架兩旁繪《舊約》故事畫,教導不識字民眾理解經文。中國敦煌石窟亦繪制許多佛教對眾生說法的經變畫。宗廟祠堂壁面的磚畫,圖現(xiàn)倫常事跡以教化百姓,這類現(xiàn)象很普遍。士人透過圖說傳授知識。左圖右史、圖書并陳是中國的閱讀傳統(tǒng),因圖像文物不如文字資料 容易保存及再制,加以文人學士重詞章義理,關注語言而冷 落圖像,遂造成長期以來圖譜的失落與讀畫能力的退化。南宋鄭樵《通志·圖譜略》深諳“左圖右史”的意義,強調圖譜對于經世致用的意義,天文地理、名物器用等經籍莫不發(fā)揮靜態(tài)解說的功能俾益學者充實學問。
明中葉以降,拜賜于印刷術精良,各類插圖書籍蜂擁出版。圖像由從屬于文字,進而旁參補充,或與文字平起平坐,甚至躍為主角。許多標榜圖像的書籍,如勝景圖、吳姬圖(圖10)、器物圖等異軍突起,視覺語言大量植入讀者心眼,書籍配以圖版,刻印流傳,圖文聯(lián)結對話,實現(xiàn)跨文本閱讀。明清繪像圖文并置的盛況,不僅遙承古來“左圖右史”的傳統(tǒng),亦與表征時尚的跨文本相互聯(lián)結,促成像《讀畫齋題畫詩》《鴻雪因緣圖記》(圖11)這類畫像圖籍的繁榮,促成時髦風潮,小眾觀覽轉型成大眾消費,書市新興的出版策略及營造的閱讀品味,是“左圖右史”古老形式的翻新。文人 畫像無論是個像或群像,由筆繪到刻印,由手抄本到復本, 有著新興的形式與內容,以互文性彈唱著多音復調,帶著人 們進入一個既復古又創(chuàng)新的“讀畫”時代,顧修刻意為齋室 及刻書命名為“讀畫”,給予當代一個新穎的靈感。
圖10,《吳姬圖像》之一 《狀元王嬌如憑欄圖》
圖11,麟慶《鴻雪因緣圖記》:環(huán)翠呈詩(圖/記對照)
尾聲
明清“行樂圖”,像主根據(jù)心中理想模式入畫,或功業(yè)自頌,或標榜家學傳承,或書齋亮相,或雅會填詞,或躬耕垂釣,或蒲團禪定,或縱情酒樂,或恢宏展現(xiàn)生命史跡,文化名流透過畫像展示個人身份、生活品味、生命履歷、情意志趣,是展示個人魅力的最佳媒介,為時代創(chuàng)造流行趨勢。本書由《李煦行樂圖》開場,以顧修《讀畫齋偶輯》諸畫像作襯墊,為明清名流的畫像題詠勾勒一代風潮。本書分七大篇,考察對象包括何天章、黃向堅、陳維崧、朱彝尊、徐釚、王士禛、金農等七位明清文化名流,各篇主論一人,環(huán)繞其畫像及題詠展開多樣化考察,其中陳、朱、王三家俱見于《偶輯》。
“行樂”為明清畫像別稱,“讀畫”以顧修齋號巧妙聯(lián)結畫像與題詠之觀覽。名流寫照因悅目扮裝以茲“行樂”,復映射著“左圖右史”復蘇之“讀畫”傳統(tǒng),筆者援此二稱為本書命名,用以互文指涉拙書的學術指向。七個個案各成典型,為明清的畫像文化作出細致展示,同時亦隱含近世視覺景觀形塑個人不朽之轉型意涵。
文人畫像,透過悅目的景觀,既要顯揚名聲、夸示自我,有時卻在隔離扮裝之后質疑詰問、隱藏自己。在追尋自我聲音的過程中,真正的自我卻如捉迷藏般,拋開畫像,成為一個難以追蹤的謎團。究竟要用什么距離觀看畫像?當筆者投身于這項艱難的追蹤行動到達一個極致,告白的像主與發(fā)論的觀者們,又此起彼落地露出狡黠嬉游的笑臉相迎!明清名流寫照文化的嬉游心態(tài)無法遮掩,一件看似不甚起眼卻關聯(lián)著多層次意涵的畫像題詠文本,不妨視為由我(像主)與他(畫家、觀眾、社群、時代、歷史)所共同締造“行樂”意蘊的集體工程。接下來,不妨讓筆者誠摯邀請您一起 “讀畫”行樂吧!
(本文原題《由“行樂”到“讀畫”》,系《行樂·讀畫:明清名流畫像題詠》一書“導讀”,毛文芳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