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眾所周知,托馬斯·杰斐遜不僅是美國歷史上第三任總統(tǒng),還是一名建筑師。最近出版的《總統(tǒng)建筑師:托馬斯·杰斐遜》一書,通過不同的角度和材料,向讀者呈現了一個生動多元的建筑師杰斐遜。書中七個章節(jié),分別介紹了杰斐遜的建筑師自我養(yǎng)成之路,他所展望的華盛頓特區(qū)規(guī)劃,他創(chuàng)辦的弗吉尼亞大學,他設計建造的蒙蒂塞洛自宅,以及他的作品和中國建筑之間的相互作用。而為該書撰稿的六位作者,都曾在弗吉尼亞大學學習。本文摘自該書,經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托馬斯·杰斐遜
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是一名建筑師。他從未造訪過中國,但他的作品卻和中國建筑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關系:他的自宅設計采用了中國風的裝飾圖樣,清華大學的早期規(guī)劃也參照了他所主持建造的弗吉尼亞大學學術村。
中國風的世紀和杰斐遜的世界
杰斐遜所生活的18世紀,是一個“中國風”(Chinoserie)盛行的時代?!爸袊L”不是關于中國的學術研究,而是歐洲人對神州風韻的想象。在19世紀以前,歐洲人對中國的真實情況知之甚少。所謂“中國風”,與其說是歐洲人眼中的中國,不如說是歐洲人炮制出的一個新奇而又詩意的彼大陸,那里禮儀之邦,那里鳥語花香。
富朗索瓦·布歇(Francis Boucher)作品《結伴釣魚的中國人》(局部)
杰斐遜見證了中國風在歐美世界所產生的熱烈的反響。在法國出任大使的期間,他見識到了歐洲各國對中國風的多樣化解讀;他的藏書中囊括了當時關于中國風建筑、園林、家具設計最重要的文獻;自1894美國開始和中國直接貿易之后,他目睹了中國的茶葉和瓷器等商品席卷美國社會各個階層。
在中國風盛行的環(huán)境下,即使杰斐遜沒有去過中國,他的建筑設計中也映射出來自中國的影響。杰斐遜的圖書館里藏有一本威廉·錢伯斯(William Chambers)的《中國建筑,家具,衣物,機械和器皿的設計》,這本書以圖樣的方式展現了中國式的建筑園林設計。他參照錢伯斯的專著中的插圖中所展示的中式欄桿,設計了他的自宅蒙蒂塞洛(Monticello)里的屋頂和走道的欄桿,花園長椅的裝飾,以及弗吉尼亞大學第七號教工別墅的欄桿。
威廉·錢伯斯《中國建筑,家具,衣物,機械和器皿的設計》插圖II(1757)
托馬斯·杰斐遜自宅蒙蒂塞洛
除了建筑裝飾,杰斐遜也喜歡中國風的花園小品。早在1771年,他在記事本上寫道,他想在花園里建造一個方形中式的廟宇和一對中式的塔樓。當時這個愿望沒有付諸實踐。多年后他念念不忘這個心愿:1804年,他在備忘錄上寫道希望在花園里添加多種庭閣廟宇,一種類似于羅馬萬神廟,一種采用哥特式,一種模仿長方形的尼姆方殿(Maison Carree),還有一個類似于丘園的中國亭。杰斐遜最終沒有實現這些構想,然而他和中國建筑的聯系卻不止于此:他對弗吉尼亞大學學術村的構想,在一個世紀之后,漂洋過海來到中國,滋養(yǎng)了這里的大學規(guī)劃。
杰斐遜欣賞古希臘時期哲學家學派的傳承模式:學子們在導師的住宅周圍的花園里搭建簡易的棚屋并住在這里,以便于師生間密切探討切磋哲學問題。
1805年,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吐露了對大學的田園牧歌般的設想:“最好能給每個教授建造一座教學和居住的樸素的小樓,再把它們和學生宿舍用廊道連接起來……事實上,一所大學不應該是一棟房子而是一座村莊?!?/p>
在這封信中,杰斐遜已經描繪出弗吉尼亞大學校園規(guī)劃的核心概念:一個以學術為中心的世外桃源,隔絕城市的喧囂和浮華。學校的功能分散到獨立的小樓中;這些小樓圍繞著中心大草坪。學生和老師,或漫步在花園里、或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優(yōu)雅地交談,機智地對話,在這個過程中教學相長。
弗吉尼亞大學學術村
基于對古典建筑的深厚了解,杰斐遜選定以羅馬萬神廟為原型來設計學校學術村的中心建筑——著名的圓廳圖書館。他選擇了用裸露紅磚為建筑的底色,其他的構成元素——穹頂,希臘神廟形式的門廊,窗框和線腳——都是白色。這也為學術村建筑群奠定了統(tǒng)一的風格基調。
以神廟為原型設計大學圖書館,寓意著把對神的敬畏轉移到對學問的尊崇上。希臘神廟式的門廊給圓廳圖書館帶來了高貴莊重的氛圍。從這里進入寬敞的門廳,經過環(huán)形的樓梯到達穹頂下宏偉的圓形空間——這里安置了藏書閣和閱覽室。天窗透下的光灑滿了整個穹頂;整個空間顯得空靈而神圣,讓人心生崇敬。在這種宏大的空間背景下,凡塵瑣事顯得渺小而輕??;追求真理在此刻成為了唯一有價值的事。
圓廳圖書館二樓室內(Alex Proimos攝于2011年)
以圖書館統(tǒng)領校園建筑群是杰斐遜的首創(chuàng)。在此時美國其他大學里,圖書館不是單體建筑,而僅僅是大樓里一間比較大的房間(例如哈佛大學、威廉瑪麗學院、耶魯大學)。和這些學校相比,圓廳圖書館在弗吉尼亞學術村的中心地位標志著閱讀在校園生活里的核心作用。而它宏大的藏書空間和閱覽室烘托出了通過閱讀追求學問的崇高感。
杰斐遜的學術村為大學校園規(guī)劃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范式,對此后大學校園的布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是,這影響來得并不即時。需要待到將近一個世紀之后,北美的大學里才再次出現這樣開放的校園和如此規(guī)模的圖書館建筑。
從田園到都市:從學術村到哥倫比亞大學
弗吉尼亞大學學術村建成將近一個世紀后,美國大學職能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其核心從傳播神旨變?yōu)樘剿餍轮@意味著學習目的和方法的巨大轉變。大學職能的巨大轉變不僅影響日常的教學,也改變了學校的規(guī)劃和建筑設計——隨著探索新知成為大學的核心任務,大學的中心從教堂變?yōu)榱藞D書館。
改變美國校園規(guī)劃的另一主導因素是此時在美國大城市中興起的城市美化運動(City Beautiful Movement)。這項改革運動旨在通過修建宏偉氣派的公共建筑而達到美化城市生活環(huán)境的目的。在這股風潮之下,許多建筑師將校園看成是城市縮影,并將城市美化運動的理念滲透到了他們的學校規(guī)劃當中。這種影響率先反映在了麥金、密德&懷特事務所(McKim, Mead, & White)在1894年所設計的哥倫比亞大學的新校區(qū)中。這個項目由麥金主持,他將新古典主義建筑風格和杰斐遜式的校園規(guī)劃重新帶回了美國大學設計當中。
麥金為哥倫比亞大學的新校區(qū)創(chuàng)造了一個宏大開放的建筑形象;學校的中心是羅氏紀念圖書館(Low Memorial Library)。和杰斐遜一樣,麥金選擇了羅馬萬神廟作為羅氏紀念圖書館的建筑原型。圖書館坐落在高臺之上,門前大樓梯為學生提供了休憩社交的場所。宏偉的體量和簡練的建筑語言為圖書館創(chuàng)造了壯觀莊重的形象,也為整個校園建筑群定下了風格基調。
明信片展示從紐約曼哈頓116街看向哥倫比亞大學,1902-1905
圖書館朝南面向寬闊的綠地廣場,廣場延續(xù)到116街邊沿,向城市開放。麥金將這廣場視為是整個校園的“前廳”(vestibule),就如同盧浮宮或是羅馬圣彼得大教堂的門前廣場一樣。圖書館兩側的教學樓和辦公樓,松散地按照庭院式布置。學校朝向道路的一面設有多處入口,以促進校園和城市街區(qū)的融合。
麥金規(guī)劃設計的哥倫比亞大學延續(xù)了杰斐遜學術村的校園規(guī)劃傳統(tǒng):古典主義的圓頂圖書館坐落于規(guī)劃軸線的末端,統(tǒng)領學校的其他建筑群,并面向開闊的景觀。二者也略有不同:在學術村,穹頂象征的是追求學術的尊崇地位;在哥倫比亞大學,穹頂表達的是文化機構在都市中的顯赫地位。
杰斐遜的圓廳圖書館面向寬廣的草地和開闊的山巒景觀,意圖創(chuàng)造優(yōu)美的學習環(huán)境、陶冶學生們寬廣的心胸。相較而言,麥金的羅氏紀念圖書館面向的是喧囂的城市景觀,門前的廣場供師生和紐約市民們共享——它呈現的是現代大學積極投入城市生活的姿態(tài)。像這樣,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后,杰斐遜式的校園規(guī)劃被應用到了大都市紐約的重要文化機構中,演化出了嶄新的含義。
從紐約到北京:清華大禮堂的規(guī)劃和設計
1914年清華學校的擴建和哥倫比亞大學的遷址多少有些相似。二者相隔20年,但都是學校的重新定位促成了校園的擴建和規(guī)劃。清華學堂建于1909至1911年,是一座留學培訓學校,學制八年(分為中等科和高等科各四年)。1913年8月,周詒春正式受任成為第二任清華校長。上任后,周校長計劃將清華學校轉化為一所“完全美國式的”、學科門類齊全的綜合性大學。學校要興建圖書館、科學館、體育館和大禮堂,以匹配當時一流美國大學的辦學設施。于是,1914年6月間,他邀請同為耶魯大學校友的墨菲來校討論清華大學的擴建規(guī)劃。
在現有清華學校的基礎上,墨菲1914年的規(guī)劃方案主要在東西兩向擴展校園:在東面新建大學部(后未建成);在西面新建高等科教學區(qū)。高等科教學區(qū)采取了杰斐遜式的校園規(guī)劃:沿著南北軸線布置舒展的長形草坪。軸線盡端以宏偉的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大禮堂收束;沿著草坪布置其他教學建筑。大禮堂以其宏偉的體量、焦點的位置和別致的穹頂統(tǒng)領教學區(qū)的其他建筑群。
同樣是在規(guī)劃軸線的盡端安置校園的中心建筑;圓廳圖書館朝向壯闊的山巒,羅氏圖書館朝向喧鬧的城市,而清華大禮堂面對蔥蔥郁郁的古木。在清華,大草坪的另一端是古典主義風格的二校門;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二校門卻并不在軸線上(下圖)。校門不遠處生長著高大優(yōu)美的白楊樹,樹葉掩映中依稀能見到學校的紅磚建筑。如果追求校門和大禮堂之間工整的軸線對應,則需要改造地形并移除古木,或是拆除部分已有的傳統(tǒng)建筑群,于是,墨菲放棄了校門和禮堂之間工整的對仗效果,允許校門偏向一側。這樣的修改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園林空間中半遮半掩、步移景換的意趣,也符合他和周校長在會談中確立的在場地環(huán)境設計中遵循中國傳統(tǒng)的立意。
清華大學俯瞰圖,顯示大禮堂和二校門的關系
相較于學術村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圖書館,墨菲對清華大禮堂區(qū)域的規(guī)劃或許更符合中國人含蓄的審美;而悉心保留古木的舉措,包含著對光陰的珍重和深情。自然掩映中的清華校園,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杰斐遜心中以學術為中心的世外桃源的理想。正如梁實秋初入清華所描述的那樣:
我們跨進校門的頭一步,舉目一望,但見:一條馬路,兩旁樹著蔥碧的矮松;馬路歧處,一片平坦的草地,在冬天像一塊駱駝絨,在夏天像一塊綠茵褥,草地盡處便是龐然隆大圓頂紅磚的大禮堂……才跨進校門的人,陡然看見綠蔥蔥的松,淺茸茸的草,和隆然高起的紅磚的建筑,不能不有深入世外桃源的感覺。再聽聽里面闐無聲響的寂靜,真足令人疑非凡境。[1]
清華大禮堂采用正方形中心布局。和杰斐遜還有麥金一樣,墨菲選擇了羅馬萬神廟作為清華大學禮堂的建筑原型。裸露的紅磚為建筑的底色,穹頂為青銅色,其他的構成元素——凱旋門形式的門廊,三角楣飾的線腳和立面上的點綴裝飾——都是白色。它為整個教學區(qū)建筑群奠定了素雅的色彩基調。
清華大學大禮堂
清華大禮堂成為了清華大學的標志性建筑,伴隨著這里莘莘學子的青春年華,即使時光流逝,也讓人難以忘懷,而終化成了心底一腔溫暖的鄉(xiāng)愁。畢業(yè)于清華歷史系的何炳棣,七十年后深情地回憶在那里的時光:
如果我今生曾進過“天堂”,那“天堂”只可能是1934-37年間的清華園……當1934年九月以一年級新生的身份走進清華校園的大門(現校墻已拆除,這南門已不通行),空曠草坪的背面屹立著古羅馬萬神廟(Pantheon)式的大禮堂。無論是它那古希臘愛奧尼亞(Ionic)式的四大石柱,古羅馬式青銅鑄成的圓頂,建筑整體和各部分的幾何形式、線條、相疊和突出的層面、三角、拱門等等的設計,以及雪白大理石和淡紅色磚瓦的配合,無一不給人以莊嚴、肅穆、簡單、對稱、色調和諧的多維美感。[2]
即使在細細觀賞過弗吉尼亞大學的學術村之后,何炳棣還是覺得清華大禮堂更美。在他看來,杰斐遜的圓廳圖書館的構成關系“失之過‘繁’”,而且三面都是建筑,有些受“囿限”之感。相比之下,“清華的大禮堂,因有南面無限的陽光和開闊草坪的‘扶持’,顯得格外‘洵美且都’”。
1805年,當杰斐遜開始策劃一座新的大學的時候,他考慮的是創(chuàng)造古希臘式、融洽的師生關系。他將學校功能分散、圍繞中心草坪布置。他將圓廳圖書館設為學校建筑群焦點,希望以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一心追求學問的烏托邦。
大約一個世紀后,麥金在大都市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中重用了這樣的規(guī)劃方式;并成功地把它重塑成了大學校園融合城市生活的典范。而墨菲,在繼承學術村和哥倫比亞大學規(guī)劃傳統(tǒng)的基礎上,在清華大學的規(guī)劃偏折了中心軸線,創(chuàng)造出符合東方的審美情趣步移景換的體驗。
這是一輪跨越百年的東西方文化的互溶。18世紀的中國風,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滲透到了歐美國家的各個角落,就此來到杰斐遜的世界,成為了他所創(chuàng)造的住宅和校園中的一部分。在弗吉尼亞大學矗立一百年后,杰斐遜學術村規(guī)劃思路被重用到了熙熙攘攘的城市,甚至直抵大洋彼岸的中國,影響了那里的校園,那里的學子。只有在這足夠寬容的環(huán)境下,中西方的文化能夠從容地滲透,并在相互借鑒的過程中激發(fā)出新的創(chuàng)造力。
注釋
1.梁實秋,“清華的環(huán)境”《雅舍遺珠:人生貴適意》,武漢出版社,2013:146-158
2.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香港:商務印書館,2004:91
《總統(tǒng)建筑師:托馬斯·杰斐遜》,黃運昇、董哲、熊庠楠/編著,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2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