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斷背山》和《船訊》為國內讀者所知的美國作家安妮·普魯,在80歲高齡時出版了一本長達700頁的長篇《樹民》,距她上一次出版作品已有14年之久。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樹民》的中文版。
出生于1935年的作家安妮·普魯(Annie Proulx)
《樹民》的故事始于17世紀末。兩個未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在大變革時代中離開法國,來到加拿大原始森林中,希冀由此改變命運,開拓未來。他們遷徙、逃亡,征服遮天蔽日的古老森林,也被森林所征服。在其后300年的歷史長河中,他們的子孫后代在這片大陸上歷盡悲歡,譜寫了一曲與命運搏斗的傳奇之歌。
安妮·普魯以擅寫西部故事聞名,而《樹民》這部耗時14年寫作的小說背景愈加宏大,大半情節(jié)發(fā)生在浩瀚無邊的北美原始森林中。在狂暴的自然力量下,人類個體就如無際海洋中的一葉扁舟,令人想起電影《荒野獵人》中,小李子擠在馬腹中躲過的那一場冰風暴。也正因此,《紐約時報》書評將《樹民》描繪為“就像是鮑勃·迪倫給《荒野獵人》做注解”。
安妮·普魯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作家。她出生于1935年,但直到1988年53歲時才出版了首部短篇小說集《心靈之歌》。她的文字精煉、犀利,氣質與短篇小說十分契合。最知名的“懷俄明故事集”系列即為三個短篇小說集:《近距離》《惡土》《隨遇而安》,它們均以懷俄明州為背景,講述了在蠻荒嚴酷、狂暴無常的自然環(huán)境中,牧場人生活的艱辛、兇險、孤寂與奮爭。被李安導演搬上大銀幕的《斷背山》就選自《近距離》,早在改編電影之前,它就受到文學評論界的肯定,發(fā)表次年即獲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和全美雜志獎。
普魯?shù)氖撞块L篇小說《明信片》獲得了筆會??思{文學獎,使她成為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女性作家。另一部長篇小說《船訊》講述了失意的中年男人、紐約三流記者奎爾回到祖居的加拿大紐芬蘭島,在內心同樣傷痕累累的當?shù)乇姸嘈∪宋锏膸椭轮孬@新生的故事。《船訊》獲得了普利策文學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其中文版由知名譯者馬愛農(nóng)翻譯,是國內很多讀者和青年作家認識并愛上安妮·普魯?shù)钠鯔C。
《樹民》是安妮·普魯一次雄心勃勃的嘗試,也是她寫作生涯的集大成者?!冻霭嫒酥芸愤@樣評價它:“《樹民》的非比尋常不僅在于它的超長篇幅,更在于它的跨度和野心。這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巨作,很可能會被后人認定為安妮·普魯最好的作品?!薄杜f金山紀事報》則稱《樹民》“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環(huán)境小說”。
用大量精彩的句子對森林進行描寫,是《樹民》的鮮明特征。北美森林的初次登場不僅讓兩位從歐洲大陸來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也定會讓讀者印象深刻:“這里生長著參天大樹,在原來的國家數(shù)百年間都未曾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樹,常青樹比教堂還要高,云杉和鐵杉聳入云天。巨大的落葉喬木雖然間距較遠,但繁茂的枝葉在頭頂上空交嵌融合,形成了一片虛假的天空,陰暗而原始?!?/p>
故事的另一片舞臺位于新西蘭的原始森林,那里是另一番令人心醉神迷的景象:“這是一個跳動著生命力與色彩的新鮮世界,樹上滿是藤蔓、附生植物、緋紅的花朵,以及從一簇簇微小蘭花噴涌出的令人暈眩的芳香……鳥兒如果實般擠在樹枝之間,樹頂因它們的活動而顫抖著?!迸c這些森林密不可分的人們的生活,必定與困于鋼筋水泥和手機信號的我們大不相同。這種異域體驗正是《樹民》的獨特魅力所在。在閱讀時我們不禁會反思,在去自然化的過程中,我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樹民》書封。
附《樹民》中文版序言(節(jié)選)
《翻開安妮·普魯?shù)牡谝豁?,濃霧開始下降》
文 / 尹珊珊
安妮·普魯最新作品《樹民》是她作品中最長的一部,時間跨度長達320年,綿延的故事在兩個家族七代人之間發(fā)生。從歐洲前往北美的勞工勒內、迪凱二人,不同的秉性,迥異的命運,在小說的前面交會,繼而分開,最后再度神奇地會合。簡單來說,就是這樣兩句話。
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寫作、閱讀、感受方法很不一致,但在一切敘事的層面上,情節(jié)與人物總是勢同水火,很多人忽略了更關鍵的區(qū)別:速度與空間的矛盾。安妮·普魯對很多讀者而言,神奇之處在于她的故事速度、語言速度能夠緊緊抓住讀者的注意力,同時還能在心理上展開兩條軸線——強烈的修辭力量所處的精神空間,與孤身一人身處“消失了深度、矛盾與辯證法”的實質空間。
如果你是普魯?shù)囊回炞x者,《樹民》將在我們早已熟悉的“普魯式世界”的基礎上,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各種原始力量的多重震撼,猶如全席盛宴。漫長的時間、繁雜的人物考驗小說家如何在情節(jié)與人物之間找到具有風格的平衡,在這點上,普魯堅韌不拔地推進,正如她筆下寫過的人物一般:堅韌、果斷,誓要用傳奇故事填滿整片荒野。
安妮·普魯?shù)男≌f被許多文學評論家歸入“地域作品”,我認為這是一個無錯也無用的標簽。在課堂里介紹她的小說時,我會說:人需要曠野,曠野需要傳奇,傳奇需要渴望被折磨并著魔的聽眾,曠野和人天然彼此瘋狂地欲求。
她的故事中,一定會有“總對人類橫眉冷對的某物”存在,且這種存在是本質性存在,它不管你是否想去理解、是否能夠理解。這個存在一半是景觀,一半是作家本人的直接在場。
在各位即將翻開的《樹民》中,承襲了普魯那套龐大卻極具風格的詞匯庫,其中包括大量與狂暴的自然景觀相關的宏觀詞匯,還有博物學家精細、客觀的豐富詞條,也承襲了她一直以來高度壓縮的句式、古怪的語法和語音節(jié)奏,如此與眾不同以至于你很容易就跟著讀了出來,進入了她所屬那個維度的世界里。
我讀小說的時間較長,和很多重度讀者一樣,在看過大量故事之后卻漸漸對命運、懸念之類的文學核心元素失去了期待。成千上萬的言說者中,有沒有一個聲音能與你挑剔成性、對敘事充滿懷疑和警惕的靈魂再次合一呢?相信許多人會從復雜的人為敘事技巧中徹底脫身,轉向自然文學,在那些沒有人物的客觀世界中重新找到去掉矯飾后的整體體驗——我們不再相信人手造起的手機信號基站、商場、輿論陣地,只想認真去體會暴躁多變的自然世界。
與此同時,普魯所寫的故事強度極高,且讓人深信不疑,她的故事更讓人感覺像是在“聽”而不是“讀”,更直截了當?shù)恼f法是:她的誠懇能使高度戒備(隨時準備掙脫小說家的套路)的人徹底放松警惕,變成一個低矮年幼的孩子,渴求一個接一個能量不明的奧義故事。而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它的性質已然超過普通的小說范疇,進入了傳奇。哪怕《樹民》體量較大,濃稠的部分仍然沒有被稀釋。
空間
盧梭談到自然世界的時候說:在激情的沉靜狀態(tài)之中,便是邏各斯的泰然自若。
安妮·普魯小說的主角從來就不是人,正如傳奇的事實是某個固定特定時空:其實在她所描寫的地點里,有沒有人、有沒有故事仿佛不太重要,它們只是恰好路過了被你瞥見,讓你觸目驚心了幾秒鐘。很快這些人物就消失了,而那片大尺度的空間永存,躲進你的精神繼續(xù)搖撼你。
相信聰明的讀者無須多言即可理解:人被地理所塑造,人被地理所支配,這是只有城市生活的人所沒意識到的。在普魯寫作伊始,她留心小城里的報紙、黃頁、地上撿起的紙片,對周遭一切寡淡平凡的事實投以注目,至今她都偏愛書寫人被狂暴之地塑造出的特殊品格。你無法不把小說發(fā)生的地點當成主角,在故事中,首先說話的、提醒你精神緊張的、逼迫你開始體驗的,要么是一望無際的原始曠野,要么是終日寒冷、變幻莫測的島嶼,不同人物在其中開始破車一般發(fā)出低吟。
對大多數(shù)中國讀者而言,安妮·普魯所挑選的空間和景觀,都陌生卻極具誘惑力,如果你會偶爾在天氣軟件里查詢某個距離你10個時區(qū)的遙遠地點天氣如何,對各色怪人、惡棍、不合常理的愛情感興趣,普魯?shù)男≌f就是你的鴉片,因為你們會把目光投向“沒有命運、沒有最終目標的殘余世界”。
普魯故事中的具體地點和景觀呈現(xiàn)出主角般的英雄氣概:大西洋、原始森林、冰凍苔原、暴風島嶼、沒有垂直物的西部平原……它們絕對都是活的,還是世界上最長壽的生命,對人類漠不關心,不可撼動。相比之下,人的生活仿佛只是配角。這個基本目光使她的小說作品獨樹一幟,成為充滿陳詞濫調、精雕細琢的矯飾小說語言里的一股清流,如此與眾不同。
個人主義者發(fā)現(xiàn)真理,這并不難;普遍主義者體驗真理,這很困難。
《船訊》的故事幾乎牢牢鎖在紐芬蘭,《近距離》的所有故事都發(fā)生在懷俄明,《樹民》大部分故事的發(fā)生地點在北美和新西蘭驚人的原始森林中。那時歐洲移民逐漸把目光和財富野心投入這片充滿混沌的自然偉力的巨大空間,安妮·普魯用幾近蔑視的態(tài)度一再強調新移民表面的征服。
在這類地點,人只有站穩(wěn)了,才能活下去??偠灾?,每個人都有不對勁的地方。
“在這個新世界里他將會領教到,這里的冷可是完全不同的境界?!?/p>
“七月初,松樹釋放出波浪般的花粉,黃色的粉霧像檸檬黃色的煙霧飄蕩于森林之中,與燃燒的樹木產(chǎn)生的煙霧混合在一起。”
“大片堆積的雪覆蓋著樹木,它們如此之厚,以至于在起風時如雪崩般從樹上掉落。勒內這才明白,他之前一輩子都沒體會過極度的寒冷,也從未見過黑夜的真正顏色。”在這種極度嚴寒下,凍硬的斧刃會粉碎,石頭會無法承受而爆成碎片,人的肺會感到灼燒?!坝幸粋€冬天……我在森林里碰到四只直挺挺地站著凍僵了的鹿?!?/p>
文中有大量令人心醉神迷又大開眼界的關于原始森林的描述,光是看文字都令人天真地瞪大了眼睛。普魯從各種方位、以各種形式和契機介入整整320年的故事,如果你把每一個沒見過的自然名詞都饒有興致地記錄下來,本子將很快被寫完。
在這種宏大自然的尺度下,人自然是跌跌撞撞、臟兮兮的、被一些模糊不清的需求強力驅動著,總得受颶風的抽擊。當作家花了如此多注意力和力氣去展現(xiàn)自然景觀的主干,她筆下的人物和故事則無需簡單地順從早已令人倦怠的機械劇作法,而是自動在各個枝頭拼命生長鋪開:由于人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理解的,所以人就可以去做任何事,普魯?shù)臄⑹履Хㄖ珠_始揮動了。
你愛她的孤獨、平靜,也愛她小說中的咆哮。
神來之筆很多,絕妙的天才場景很多,無法一一盡數(shù),包括迪凱的中國之行,堪稱故事前三分之一中的璀璨鉆石,跳出巨木參天的包裹之下透了口氣。那個段落描寫自帶遙遠的中國背景音樂,精致得似乎與我們熟悉的普魯毫無關聯(lián)。這個段落從幾個方面與北美故事對照,講述了有點詭譎的“東方森林謊言”、錯綜復雜的貿(mào)易系統(tǒng),就在《怡惑園》一章中,迪凱無法理解為何中國有全世界最精致的木制品,卻并沒有狂野的原始森林——那些木頭是從哪里來的?那些木頭我能弄到手嗎?狡猾如迪凱,也敗給了廣東港口的官員,可能是全篇唯一一處讓他“不明覺厲”的地方,中國讀者看起來肯定特別過癮。
順嘴一提,安妮·普魯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她多次引用我國唐代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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