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散文《憶胡適之》里感慨中國舊小說難覓西方知音,其中一個緣故就是“我們‘三字經(jīng)’式的名字他們連看幾個立刻頭暈眼花起來”。然而她自己創(chuàng)作《小團圓》,集“三字經(jīng)”之大成,人名攢動,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也常常如墮五里霧中。素姐姐就是一個好例子,全書僅提及三次,卻又鄭重其事,仿佛在哪里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埋藏了伏筆,不免引起我探幽窮賾的興趣來。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3月版
先是在第四章,盛九莉姑姑楚娣(也就是張茂淵)講述表大爺、表大媽這對怨偶“參商不相望”。表大爺續(xù)娶表大媽并非你情我愿,新太太過門后又與寵妾“三姨奶奶”勢同水火,從此失歡?!按鬆斁桶阉突厣虾Hチ?。以后回上海來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yǎng)病,叫大奶奶服侍他”。這機會千載難逢,表大媽想趁勢要個孩子,無奈好事難成,遂遷怒于他人:“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睌⑹抡咛氐攸c出來,“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熟悉《小團圓》的讀者心知肚明,表大爺實為李鴻章長孫李國杰,表大媽即續(xù)配夫人楊氏,是晚清御史楊崇伊的女兒,詩人楊云史的妹子。家譜記錄著“前頭太太”為張之洞堂兄張之萬的孫女,誕下兩個女兒,家琚和家瑢,長女嫁河南項城袁克義,次女嫁浙江蕭山朱家濟。據(jù)此推論,素姐姐必然是其中之一。
第七章講述九莉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的遭遇,素姐姐再度現(xiàn)身。“前一向緒哥哥的異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來了。素姐姐與楚娣年紀(jì)相仿,從小一直親厚。楚娣親戚差不多都不來往了,只有這幾個性情相投的”。緒哥哥真名李家琛,據(jù)家譜記載是李國杰與楊氏之子,《小團圓》透露為三姨奶奶的丫頭所生。論輩分他與素姐姐和九莉平齊,喊楚娣作表姑。張茂淵是1901年生人,既然素姐姐年紀(jì)相仿,應(yīng)該同年出生。
最后一處在第十二章,時間是五十年代初,敘事者提及素姐姐經(jīng)常到姑姑和九莉的公寓串門,見過九莉的男友燕山——電影明星?; !八亟憬銇砹恕Q嗌揭瞾砹?。素姐姐是個不看戲的人,以前也在她們這里碰見過燕山,介紹的時候只說是馮先生,他本姓馮。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說:‘這馮先生好像胖了些了?!毙≌f里九莉與燕山的戀情遮遮掩掩,素姐姐見過不止一次,可見走動頻繁,與楚娣的交情非同一般。
《小團圓》里的信息“盡于此矣”,家譜的記載則無非父母夫婿——連年齡都沒有著落。若要進(jìn)一步追索素姐姐的身份,只能仰賴夫家的資料。姐姐家琚的婚事頻頻出現(xiàn)于晚清政壇回憶錄:清帝退位后,袁世凱為侄兒向李國杰提親,籠絡(luò)前朝重臣之家。袁家子侄眾多,袁克義在歷史里無聲無息,李家琚的生平也淹沒無聞,這一條線索就此中斷。好在妹妹的夫婿朱家濟才高八斗,李家瑢因此留下蛛絲馬跡,告訴我們她就是素姐姐的真身。
蕭山朱家是詩書簪纓世族。朱家濟的高祖朱鳳標(biāo)歷仕道光、咸豐、同治三朝,曾任五部尚書,人稱“蕭山相國”,曾祖朱其煊、祖父朱有基亦高居山東布政使與四川按察使之職。父親朱文鈞(號翼盦)畢業(yè)于牛津大學(xué),后任職北洋政府財政部,他精于鑒別,古籍、碑帖、書畫、家具收藏獨步一時,被故宮博物院聘為專門委員,母親張憲祗亦出身名門,工書擅畫。在這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中,朱家濟與三個弟弟家濂、家源、家溍克紹箕裘,分別以書法、版本鑒定、史學(xué)研究、文物賞鑒名世(參見《百年斯文:文化世家訪談錄》)。朱家如此煊赫,與合肥李家聯(lián)姻可謂順理成章:李家“老太太”(李國杰的母親)便是朱其煊的第三女,李家瑢“親上加親”嫁給朱家濟,堂妹李家琦(李國杰四弟李國熊次女)則許配朱家源。
1922年的朱家老照片,從左至右依次為:朱家潤、朱家泗、李家瑢、張憲祗、朱家溍、朱文鈞、朱家濟、朱家濂、朱家源
我們今天大多聽過朱家溍的遺聞軼事,朱家濟早年去世,因而聲名不彰。2012年,浙江省博物館曾舉辦《大雅久不作》書展,標(biāo)舉其書法成就,同時整理出版文章資料,讓我們得以了解他人生軌跡?!洞笱啪貌蛔鳌獙ひ捴旒覞壬罚ā稌嬍澜纭?013年第一期)一文不僅詳論朱家濟的書風(fēng),也談及他多樣的才華。譬如征引四弟家溍的回憶,點出他鑒賞功力深厚:“朱家濟從20歲左右的暑期開始,侍候父親摘掛軸幅、收取卷冊、陳撤器物、曬晾圖書、擦刷花梨紫檀木器等等事務(wù)。耳濡目染,他對于各種古物的欣賞上了癮。從欣賞到深入研究,他隨時向父親提問,以及翻閱參考書,逐漸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又提到朱家濟擅長昆曲,一把鐵笛銅簫足以裂石穿云,并以藏書家趙元方(清末軍機大臣榮慶之后)的文字為據(jù):“月色如銀,空池相照,虞卿(朱家濟字,又字豫卿、余卿)引吭長嘯,聲徹碧霄。古寺寒林,亦生回響。少年意氣,頗謂無儔。”然而這些詩酒風(fēng)流之中,唯獨缺少朱太太的蹤跡。
爬梳《朱家濟年表》(《書畫世界》2013年第一期),才偶爾發(fā)現(xiàn)李家瑢的身影,只不過寫作李仲容,以字行:1922年,朱家濟在北大國文系就讀時,與家瑢在上海完婚,時年二十一歲。1932年,朱家濟入職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1935年轉(zhuǎn)入國立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隨后參與負(fù)責(zé)南路故宮文物西遷??箲?zhàn)期間,先后在重慶財政部、糧食部擔(dān)任職員,與家人天各一方??箲?zhàn)勝利一年后,乘機還南京,回北京接家眷。1948年,夫婦移居上海,朱家濟于中紡公司等機構(gòu)任職。1953年,朱家濟受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之聘,舉家遷往杭州,后又執(zhí)教于浙江美術(shù)學(xué)院,講授書法與古漢語?!缎F圓》第七、十二章提到素姐姐,正是李家瑢定居上海時。
細(xì)繹這些往事,不禁令我猛然想起張愛玲晚期作品《相見歡》,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埋藏的伏筆卻在這里!正是那“枯淡無聊”(黃錦樹語)的短篇小說:內(nèi)戰(zhàn)時期的上海,兩個中年婦人——荀太太與伍太太——在伍家大宅里閑話往事,伍太太的女兒苑梅冷眼旁觀,隨后又添上荀先生作陪。對話無非家長里短,但透露出荀家夫婦的經(jīng)歷卻與年表若合符節(jié)。
荀太太早年嫁給北京荀家大少爺紹甫,兩家是老親。“紹甫給他太太寫信總是稱‘家慧姊’,他比她小一歲?!薄旒覞?902年出生,確實算是弟弟。荀家門戶森嚴(yán),家道中落,燒飯、搬箱倒柜、打理家具,家中活計大多由荀太太承擔(dān):“我就恨他們家客廳那紅木家具,都是些爪子——”,“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半天?!边@不正是朱家引以為傲的家具收藏?明代成國公舊藏紫檀四面平式雕螭紋畫桌,或是那一組明代彩漆云芝椅、紫檀繡墩、紫檀大架幾案?早已捐獻(xiàn)給浙江省博物館與避暑山莊。
抗戰(zhàn)前,荀先生“在南京故宮博物院做事”,夫婦定居南京。“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好容易帶著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后的蜜月。孩子也都帶出來了。他吃虧沒進(jìn)過學(xué)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臺,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dāng)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敝旒覞厴I(yè)于北大國文系,受教于黃侃,與陸宗達(dá)、趙元方相交,“沒進(jìn)過學(xué)?!碑?dāng)是虛筆,沒在北洋政府任職則是實情。
小說又透露荀先生曾從事文物工作,抗戰(zhàn)軍興,參與護(hù)送故宮珍寶西遷。荀太太對這段過往意氣難平:“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丟了。我的相片全丟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睉?zhàn)后荀先生另謀職業(yè),依然有一技傍身,“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p>
抗戰(zhàn)期間,荀先生在重慶任公務(wù)員,荀太太留守北平?!八龓е齻€孩子回北京去。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wù)員無法接家眷?!笨箲?zhàn)勝利,荀先生荀太太方才團聚?!翱箲?zhàn)八年,勝利后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時候他不知怎么又鬧意見賭氣不干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學(xué)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p>
張愛玲晚年推崇“平淡自然”風(fēng)格,《相見歡》輕描淡寫,意在言外,題旨向來言人人殊?,F(xiàn)在洞察了荀太太的真身,我們不妨另辟蹊徑:創(chuàng)作《相見歡》,是否也是為李家瑢留下一段剪影?張愛玲如此鐘愛荀太太,點滴記錄遲暮美人的余暉留存:“荀太太到上海來發(fā)胖了,織錦緞絲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盤著條彩鱗大蟒蛇;兩手交握著,走路略向兩邊一歪一歪,換了別人就是鵝行鴨步,是她,就是個鴛鴦。她梳髻,漆黑的頭發(fā)生得稍低,濃重的長眉,雙眼皮,鵝蛋臉紅紅的,像咸鴨蛋殼里透出蛋黃的紅影子。”又借他人之口夸贊:“說話那么細(xì)聲細(xì)氣的。”“與海派的太太們一比,安詳幽嫻?!薄班迒?!真文氣?!睂φ铡栋倌晁刮模何幕兰以L談錄》收入的朱家當(dāng)年全家福,張愛玲的文字確實傳神寫照,所言不虛。
在我輩俗人看來,朱家濟與李家瑢的婚配當(dāng)?shù)蒙喜抛蛹讶说臉影濉H欢趶垚哿峁P下,荀太太實在是“彩鳳隨鴉”。荀先生年輕時不過是個“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楞頭楞腦,還很自負(fù),脾氣挺大”。惹得伍太太滿腹抱怨:“這么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家?!避飨壬鷤€性耿介粗豪,屢屢接濟親友,偏偏忘卻憐惜妻子。荀太太只能默默抗議,“一有錢多下來就趕緊去買,乘紹甫還沒借給親戚朋友。她賢慧,從來不說什么。她只盡快把錢花掉。這是他們夫婦間的一個沉默的掙扎,他可是完全不覺得。”人到中年,荀先生依然愛玩愛鬧不服老,和年輕同事打賭,一口氣吞下四十個紅雞蛋,“所以我說小劉屬狐貍的,愛吃白煮雞子兒?!薄蠲撁摰木┏鞘兰易拥艿念B皮聲口。然而畢竟歲月不饒人,小說隱隱透露荀先生身體狀況堪虞,“伍太太心里想他這種體質(zhì)最容易中風(fēng),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征?!避魈捌届o地講到紹甫之死,而且不止一次了”,她預(yù)計自己會自食其力,度過余生。
宋以朗公布的張愛玲致宋淇信件中,有一封曾交代《相見歡》的來源:“是我在大陸的時候聽見這兩個密友談話,一個自己循規(guī)蹈距,卻代這彩鳳隨鴉的不平得恨不得她紅杏出墻,但是對她僅有的那點不像樣的羅曼斯鄙夷冷漠,幾個月后(’52)春她又念念不忘講了一遍,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了聽見過。我在旁邊幾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伍太太二次反應(yīng)相同,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我非常震動?!?/p>
這不就是《小團圓》第十二章的場景?憶舊的場景其實并非伍家的大宅,而是張愛玲與姑姑寓居的卡爾登公寓,苑梅即張愛玲的化身,伍太太源自姑姑的形象,將“才子佳人”的搭配視作“彩鳳隨鴉”,大概也是姑姑的眼光。1951年到1952年間,窗外的世界改天換地,李家瑢與張茂淵沉浸于閨蜜之間的八卦閑談。1952年7月,張愛玲去國離鄉(xiāng),可是這情景久久難忘:《相見歡》前后改寫三十年,留下一篇荀太太小傳;《小團圓》精雕細(xì)琢,將素姐姐納入親族的群像。
張愛玲大概不會知道,在她反復(fù)書寫記憶之時,李家瑢已被歷史吞噬。“文革”中,朱家濟身為“牛鬼蛇神”,被打入“五七干?!?。1969年12月29日,因聽聞自己即將獲得“解放”,他徹夜難眠,次日凌晨心臟病發(fā),與世長辭?!樘徽Z成讖,然而荀太太卻未信守諾言?!罴椰寯?shù)日后離世,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