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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招待見的諾獎作家與他破碎的東方朝圣之旅

可能是戈爾丁一生最失敗的地方:他的作品或能招人仰慕,卻從來不能讓人喜歡他。昔日的想象吹彈即破,代之以諷刺的、常常有些厭世的話語碎屑,是不太照顧讀者的感受

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就算再沒信仰,到了一定的年齡也會想找個朝圣的地方,所謂“精神寄托”,知道在某個地方自己可以感到徹底的安心,徹底的歸屬,能忽略歲月的蹉跎和瑣碎的煩惱,是一件何其重要的事。18—19世紀(jì),率先進入工業(yè)文明的西方人留下不少朝圣書,去耶路撒冷,去埃及,去印度、中國、日本,不外乎這些西方之外的古文明發(fā)祥地;到了20世紀(jì),像黑塞《東方之旅》等也屬此列。但我手頭的這本《埃及紀(jì)行》卻有點不同,這是1985年,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寫下的一份東方“朝圣”記錄。

威廉·戈爾丁真是個奇特的作家,在每一篇關(guān)于這位198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的介紹里,他的文學(xué)成就都是兩部小說,一是《蠅王》,一是“其他小說”——《蠅王》寫得驚心動魄,“其他”的那些卻大多陷在一種古怪的路數(shù)里,讀起來有一種說不清的晦澀。在我的閱讀中,只有半本《金字塔》算得上是宜讀的,《教堂尖塔》、《黑暗昭昭》之類都迫使你打起十二分精神,還不一定能啃進去。而《埃及紀(jì)行》,能讀完它的,恐怕也必須是戈爾丁的死忠,或者一些有打撈文學(xué)“遺珠”之癖的人。

最不招待見的諾獎作家與他破碎的東方朝圣之旅

威廉·戈爾丁

“現(xiàn)在,最大的要務(wù)就是離開。我們站在甲板上,揮手,隨口喊出一些不知所云的話,也聽不明白岸上的回應(yīng)?!?/p>

啟程時的這幾句描述,已經(jīng)讓讀者感覺到了距離。對此行,他好像并沒有很強烈的情感投注,而是起了一個心不在焉的調(diào)門:“我們離開了邁哈迪,將開羅市區(qū)的高樓大廈拋在了身后……那波動蕩漾的灰色河水,還有那不時相遇的貨運駁船,則是太國平淡無奇的庸常事實,我就不必描述了?!?/p>

但埃及其實是戈爾丁的神往之地,他的心所皈依。他寫過兩篇長文談他的埃及情結(jié),還出過一部小說集,收了三個以埃及為背景的故事(戈爾丁一直很喜歡用中世紀(jì)或異域的背景來寫小說,探討他熱衷的宗教和道德命題)。在他的心目中,埃及是一種神圣的隱喻,“開啟了世界的深度,猶如我們?nèi)诵牡纳疃纫话恪?,而“人心的深度”就算在他最通俗易讀的《蠅王》一書中也是一種十分神秘、讓作者癡迷的要素。

對埃及的印象會侵入到看到的現(xiàn)實里面,比如說,你看到斯芬克斯,看到它神奇的面貌,想到它為何建造,何以如此設(shè)計,至今仍是一個未解的謎題,你就會展開想象。同樣,金字塔也是徒有其壯觀之姿,來由和建造細節(jié)都讓人莫衷一是;還有木乃伊,你明明看得見它們的形,卻永遠不能聞其聲,它們留下了身體,卻對一個時代的信息噤口不言,在肚子存了一份隱秘的字母表。正是古代埃及給現(xiàn)代的、理性的思維制造的理解障礙,使得埃及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化成了一種精神性的真實。戈爾丁在他的金字塔散文中寫道:

“任何人去考察那份字母表,不管它是畫下來的還是刻于石上,或是用金屬、粘土或陶器所制,或多或少,都是在觀看他自己內(nèi)心的語言?!?“事實上,我是一個古埃及人,我擁有他們非理性的、精神性的實用主義,也能擁有模糊曖昧的信仰?!?/p>

多么精辟,但這是在他沒有親身體驗埃及、只是閱讀和想象埃及時寫下的話。

現(xiàn)在他真的到了埃及。這一趟旅程是出于出版商Faber&Faber之邀,他答應(yīng)了,是時候該去了卻夙愿了——說是“還愿”也可以,因為他們兩口子十年前去過一次,很難想象若無對埃及的神往,戈爾丁小說中那些高度智識性、精神性的主題能夠屹立多久。他所坐的游艇名叫“哈尼”,有五個船員駕駛,可讓戈爾丁夫婦沿著尼羅河南北航行?!栋<凹o(jì)行》開頭的幾段文字(它們已經(jīng)初步顯示出戈爾丁式回環(huán)曲折、專門制造閱讀障礙的文風(fēng)了)重溫了年輕時的舊夢,不過,七十二歲的老作家開始把他腦海中古埃及同阿瑟·柯南·道爾爵士以及19世紀(jì)著名的冒險小說作者萊德·哈葛德的書聯(lián)系在一起:

“(諸多關(guān)于埃及的暢銷小說)要么是挖掘了,要么就是確認了我們關(guān)于古埃及的見解中所包含的那些元素:神秘的巫術(shù)、無所不在的神衹、祭司的法力、遠古的奇妙魅惑、王室的金碧輝煌與奢靡無度?!?/p>

最不招待見的諾獎作家與他破碎的東方朝圣之旅

然而,自從旅程正式開始記錄,戈爾丁就在一步步顛覆這一過去的想象,告訴我們哈葛德和柯南·道爾制造的古埃及神話都不過是夢幻一場。他告訴我們,其實上一次旅行已經(jīng)夠令他失望的了,而這一次接受邀約則實在是又一個本可避免的錯誤:“隨著日子一天天滑過……一種覺得那一切純?nèi)皇腔奶朴扌械哪铑^控制了我。我七十二歲了。我也不差這趟埃及之行能掙到的錢。對上次在那里遭遇的臟污和無助,我還有著可怕的記憶。”

因為現(xiàn)實中的朝圣已經(jīng)與產(chǎn)業(yè)化的旅游業(yè)不可分割,更因為出版商找他去走這么一遭,是出于賣書的考慮——他正在個人聲譽的巔峰,寫什么都是趁熱打鐵,特別好賣——所以,雖然戈爾丁趕在尼羅河最好的旅游季節(jié)前去那邊,享受一等的船上待遇,他仍舊是牢騷滿腹。這牢騷半是出自他尖酸刻薄的秉性,半是發(fā)自真切的不滿:他幾乎是被綁架到了尼羅河里,溯流而上,所有的路線,所見的景觀,各種禮儀性的接待、會面,以及身邊來來往往給他們夫婦服務(wù)的人,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

在任何一個地點,端坐游艇上的老作家舉目都是尼羅河,河景壟斷了埃及“自然風(fēng)光”的定義,就連金字塔都被河邊的建筑群給擋住了。繼續(xù)讀下去,那些相當(dāng)瑣碎的記錄切碎了古埃及頭上戴的精神光環(huán),戈爾丁作為朝圣者的信念,在同真實的埃及,那個破敗混亂動第三世界國家稍稍一接觸之后,就所剩無幾了:在甲板上,在船艙里,艇上那幾個刁鉆的船員總在挫傷他的精神愿望,因為他們完全將他當(dāng)作一次商業(yè)行為的主角。

自從愛德華·薩義德發(fā)表了《東方主義》,西方人書寫東方時自帶的優(yōu)越感就受到了敏銳的重視。然而,戈爾丁關(guān)于尼羅河之旅的記錄卻是一次逆反,它是完全寫實的,其中并無根基于東方主義想象以及文化、種族優(yōu)越感而來的虛構(gòu)。它既不神圣,也不消極、黑暗,它是一個沒有被旅行者給“統(tǒng)合”了的東方,是一大堆難以辨認的片斷,一個純粹的他邦異域,非但不迎合,反而摧毀了西方人的東方話語(以及想象)。如果說,面對真實的埃及,功成名就的戈爾丁產(chǎn)生了什么優(yōu)越感的話,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看破了商業(yè)的那一套。比如在寫到路經(jīng)的一個景點——一處墓室時,他以一副老于世故的口吻將墓室的文化價值一筆帶過,轉(zhuǎn)而去對女導(dǎo)游評頭品足:

“這位親愛的女士,當(dāng)了多年的導(dǎo)游,盡她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這種經(jīng)歷就為她那套程式化的固定說辭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單調(diào);解說詞與墓室內(nèi)輕微的回音相組合,聽起來既能讓人獲得新知,增長見識,還同樣催人入眠?!v法語時,我忙不迭地點頭,以示理解與欣賞?!?/p>

他可能自以為有點幽默吧,但其實他是個缺少幽默感的人,這些世故之語僅見其乖戾的天性和濃濃的厭倦。他真是厭倦,在船上,他逐漸放棄了與船員們一爭高下的興趣,也放棄了帶有一點殖民主義基因的白人“文化游客”的身份,退回到一個不停嘮嘮叨叨的、受了欺負的老頭子的身份之中。他讓我們看到,自己的權(quán)力和特權(quán)如何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不停受到挑戰(zhàn),而他的話語反擊也顯得那么低微,那么不大氣。

一個不神圣也不黑暗的埃及,一個僅僅是陌生的埃及——它的神秘完全被陌生所竊取,因為戈爾丁遇到的人都與他鑿枘不投,三觀相左,簡直讓人懷疑這是Faber&Faber下的一盤大棋,故意逼他難堪。他設(shè)法突破船長的限制,去發(fā)現(xiàn)那個有真實的埃及人在生活的埃及。當(dāng)船到戴爾馬瓦斯,戈爾丁諷刺地說,提出了接觸當(dāng)?shù)厝说囊?,“我的姿態(tài)頗為莊重而高尚,也相當(dāng)虔誠,還有著社會關(guān)懷的壯志豪情”,然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愿望已經(jīng)被“主人們”預(yù)料到了,馬上就將實現(xiàn):“我將去參觀一個‘窮苦的法拉欣人’的房屋。”而當(dāng)他的確見到了那戶人家,“我卻覺得有些虛假,有些尷尬了?!?/p>

不自由感,被安排感,像一團陰云蒙在他心上,以至于他看到什么都覺得是“景點”。這是對的,他在窮人家里看到的家徒四壁的景象就如同樣板間一般,所有人都能踏訪、目睹,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人來過這里,被導(dǎo)游引著認識這里的所有事物。“所有那些記者,出現(xiàn)在電視上的,一邊播放他們拍攝到的私密實況,那些茅屋與居民家庭,一邊對場景中的幾戶每樣事物都作出解說——這些家伙的臉皮該有多厚??!”

戈爾丁身邊也形影不離地跟著兩個記者。“我邁步向前,那兩個年輕人跟著我,紙筆都準(zhǔn)備就緒。”這種“朝圣”真是日見得滑稽?!拔要氉宰唛_,最終意識到,要得到一點點額外的特權(quán),多一些些的發(fā)現(xiàn),而不僅僅只是常規(guī)游客的見聞,那會是多么地困難,甚至是,絕無可能。”——這種冷評已經(jīng)是老作家難得的肺腑之言了。

所以,在這本游記中,你甚至連一個扭曲的、東方主義化的埃及都看不到。戈爾丁根本沒提及埃及這一“他者”具體是如何存在、如何運行的,而把大量筆墨都用來敘述自己是如何接觸埃及,如何在沿河的一個個地方去設(shè)法踏足原生態(tài)的埃及社會,卻一次次感到受了愚弄。他說,他的夫人忍無可忍,而“我打定主意一路上都要樂呵呵的”,這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個人完全被綁架的處境——自然,戈爾丁希望讀者都一眼看到這一點。

也許,《埃及紀(jì)行》是戈爾丁希望讀者從其作品中讀出“趣味性”的第一次嘗試。小小的賣慘讓人喜聞樂見,正像人類學(xué)家講述自己在田野喂蚊子的細節(jié),也總能充滿自嘲的歡樂。為了尋找趣味,戈爾丁故意去尋找一些普通旅行者不會注意的地方,例如寫到一個名叫古爾納的小村,他順勢告訴我們,古爾納人是埃及最有趣的人,盡管并不見得最討人喜歡,因為古爾納人是中世紀(jì)盜墓賊的后代,還有傳言說他們知道無名古墓都在哪里,他們的房子就蓋在這些古墓上邊。他在這里同一名靠制作“法老周邊產(chǎn)品”賣給游客謀生的當(dāng)?shù)卮迕裰g有一場對話,陌生感、誤解和意外讓這一次相遇變得情緒和信息量都十分充沛。

在一些“無名之地”的逗留,是這本敘事拖沓、文風(fēng)干枯的書里最值得一讀的內(nèi)容。遠離那些被游客踩得地面沉降的帝王陵寢,他徹底打消了原先的朝圣期待,一心只想看看最普通的埃及人生活。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激情是需要不時重新裝填彈藥的,他必須不顧一切地打破被設(shè)計好的日程。當(dāng)看到一個破舊的小土屋里放著些石膏復(fù)制品,戈爾丁都感覺興奮異常:這種“日?!笔莿e人所看不到的風(fēng)景,稍稍打開了那個不可辨認的埃及之“真實”的蓋子的一角,同時,這也是在與限制他自由的人的拉鋸戰(zhàn)中取得的一次小小勝利。

無名之地,無事件的事件,無景觀的景觀,雖然將戈爾丁放在了一個完全不舒適的環(huán)境里,完全取消了他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有文化游客的身份,不讓他用傳統(tǒng)的方式來書寫埃及。那種書寫是一系列的步驟和符號的展開,一連串的互動,在其中分布著諸多角色,猶如一張整飭有序的地圖,而《埃及紀(jì)行》里沒有一個角色是“理當(dāng)”出現(xiàn)在那里的,一切相遇都是偶遇,都是偏軌的結(jié)果,相反,那些計劃內(nèi)的相遇,例如和船長及機械師的交往,跟他們所介紹來的官員、跟記者的接觸,戈爾丁總是把它們寫得那么令人生厭。

然而,他自己也并不因此討人喜歡??赡苁歉隊柖∫簧钍〉牡胤剑核淖髌坊蚰苷腥搜瞿?,卻從來不能讓人喜歡他。昔日的想象吹彈即破,代之以諷刺的、常常有些厭世的話語碎屑,是不太照顧讀者的感受,但對于七十二歲的戈爾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這是他人生的第一部非虛構(gòu),而他之前之后的所有小說,一直在摧毀你對人性、對世界之未來的良好期待。

最不招待見的諾獎作家與他破碎的東方朝圣之旅

 《埃及紀(jì)行》,[英]威廉·戈爾丁 著 楊凌峰 譯,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6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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