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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張一南:一切體面的文明都是傲嬌的

張一南,北京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80后”,師從錢志熙。她在北大開設的大學國文課,幾乎堂堂爆滿,成為頗受學生歡迎的中國古代文學通識課。在學生們的要求下,張一南將講稿整理成文,陸續(xù)發(fā)表在自己的微信公號上

張一南,北京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80后”,師從錢志熙。她在北大開設的大學國文課,幾乎堂堂爆滿,成為頗受學生歡迎的中國古代文學通識課。在學生們的要求下,張一南將講稿整理成文,陸續(xù)發(fā)表在自己的微信公號上,也收獲了非常不錯的點擊率。前不久,這些文章被結集成冊。

這便是《年輕人的國文課》一書的由來。

在這本書中,或者說這個課程里,張一南夾帶了很多“私貨”,她按照自己的喜好選擇了一批國文經典,從《詩經》到《紅樓夢》,從賦、詩詞、散文到小說,不同文體,不同歷史時期。這些經典作品被她納入了“夫婦”、“父子”、“情商”、“文藝”、“識見”這五個專題里,打破了傳統(tǒng)的文學史講述方式和順序。而在講課的過程中,張一南慢慢發(fā)現,她的這五個專題正好與“經史子集”對應,“原來我講的夫婦、父子,就是經部,是培養(yǎng)君子的情感模式的;我講的情商,就是史部,是教君子做事的;我講的文藝,就是集部,是教君子作文章的;我講的見識,就是子部,是教君子思考的。原來我講的這些,還是翻不出古人說的‘四部’的手掌心”。

但是,她所講的所有文章,都指向了一個共同的方向:士族。張一南的研究領域為“從曹操到李煜”的中古文學,近來則熱衷于士族文學研究。在這部書稿里,她通過“看似散漫”的文章,“描繪了士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傳達了作者對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理解和思考”。(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孫明君語)

閱讀這些文章,你會發(fā)現,張一南幾乎在其中的每一篇里都有顛覆傳統(tǒng)的解讀。比如開篇的《詩經·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從性別平等的角度,解讀成深藏不露的好姑娘去選擇君子。比如她認為,孔子在“自己的微博”《論語》里提及的孝,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保護父母賜予的生命,孝道就是提倡對個人生命的尊重,所以孝敬父母都不是無條件的,有一定的前提。再比如講到《紅樓夢》,張一南認為這是理解中國人的情商或者傲嬌的入門書。為什么說“傲嬌”?她認為,文化就是“本來不用這樣,但是必須得這樣”,這就很傲嬌。而我們學中國文化,就是在學怎么做一個傲嬌的中國人。她引用了《紅樓夢》中“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一章,來具體闡釋中國人的情商和傲嬌。很多人在讀到妙玉因為珍視的成窯茶杯被劉姥姥用過了,就要扔掉,而對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的態(tài)度又截然不同,認為妙玉很勢利,看不起鄉(xiāng)下人,但是在張一南的解讀中,你會發(fā)現,這樣的舉動恰恰表現了妙玉的不勢利、敢于反抗賈母。而之后,賈寶玉對這個杯子的處理,則體現了中國人的情商。

總之,《年輕人的國文課》里有太多契合當下年輕人思想觀念的解讀。為什么這樣解讀?是張一南獨創(chuàng),還是受前人啟發(fā)?近日,澎湃新聞采訪了張一南。

課堂上的張一南

課堂上的張一南

澎湃新聞:《年輕人的國文課》主要是給大學生的大學國文講稿整理,學生們對這樣的課程具體反應如何?有沒有學生對您所講內容發(fā)出質疑?印象比較深的質疑是什么?

張一南:學生選課、出勤都很積極,旁聽生也很多,課堂是爆滿的那種。我每次都要勸他們,這個課,能不選就不要選,能不來就不要來。之前我們的課是兩個老師合上的,這學期變成一個老師負責一個小班了,一個班的定額是40人,結果系統(tǒng)里這個課有160人來選。我的課是“滿堂灌”模式,基本上不允許學生在課堂上互動的,而且經常會取消課間,但是學生們大多聽得很專注。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點是,這個課來的男生很多,因為我自己原先的計劃,是做一門給北大女生的課。我認為我講的這些觀點,對男性是有一點冒犯的。但是很多男生還是愿意選課,愿意虛心學習。曾經有一個小男生,聽完課要我給他簽名,而且非要讓我寫上“早日戰(zhàn)勝直男癌”,讓我印象很深。

到現在為止好像只有一個學生質疑過我的課,但是讓我很傷心。就是我有一次剛開始講《關雎》,說到“你應該以曾經被愛過為榮,不應該以沒有被愛過為榮”,他打斷我的話說:“我就是不要被人愛?!蔽艺f:“不被人愛并沒有什么可光榮的,對什么都無所謂也并不格外高貴。”當然,也沒有說服他。我可能有點敏感了,我感到讀書的那個時代或許已經結束了,很多時候,愛與被愛不再是一種光榮了。從那以后,我就跟領導商量,縮減了一半的課,讓更多的老師來上這個課。

我想,我講的這些東西不一定適合每位同學,我只是提供思考的一種可能性。他們還是應該聽更多老師的課,有更多的選擇。物競天擇也是北大開課的傳統(tǒng)。

澎湃新聞:看到序里您說在不斷的調整中,把過于賣弄的流行梗刪掉了,流行梗在講課過程中會很受學生們喜歡嗎?

張一南:會有這種情況,說一個流行梗,基本上課堂氣氛都會很熱烈。但如果這個流行梗并不能很好地說明我想說的觀點,那么這個熱烈是廉價的,應該放棄。

澎湃新聞:您所講的所有文章都指向了士族階層、士族文化,那么您是怎么理解“士”,以及他與中國文化的關系?

張一南:我認為,“士”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巫師”,是一群不一樣的人,是一群更優(yōu)秀的人,也是更有趣的人。

“士”的優(yōu)越來自天賦,但不是來自血統(tǒng),甚至不是來自職業(yè)?!笆俊钡膬?yōu)越是不可剝奪的,并不會因強權或命運的踐踏而消失,也不能用財富甚至努力來購買?!笆俊钡牟豢蓜儕Z性,是中國社會的安全感。

所謂“士”,可以窮,而且喜歡說自己窮,但絕對不會說“因為我窮,所以我做不到”這樣的話,不會因為一個女孩讀書多就說她“你這樣的在我們村是沒人要的”,不會因為一個讀書人的想法跟他不一樣就說“你太缺乏社會經驗了”。

士的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除了士的文化,中國也存在其它的文化,也存在由士的文化演變出的文化。我感興趣的主要是士的文化。理解了士的思維方式,也就能理解中國文化的很多現象。

澎湃新聞: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士族精神就是做隱士,遠離政治斗爭,所謂“大隱隱于市”,最理想的就是陶淵明的那種生活。但是在您的解讀中,將陶淵明的辭官、過自然隨意的田園生活完全顛覆了,變成了一種為了獲得土地、刻意為之的事。這樣的解讀一定會有很多人不能接受,您為什么要這樣解讀呢?在您之前有人如此解讀過嗎?

張一南:首先,僅僅從我文字的表面意思來看,陶淵明“獲得土地、刻意為之”靠的也是求官而不是辭官吧。彭澤縣令肯定不是陶淵明的理想職位,他不會因為得到這個職位就覺得平生之愿足矣,他做彭澤縣令,以及做任何一個官,目的肯定不是建設社會。他不止一次說過自己做官只是為了生計,事實上,中國的士人一直都是這么說的。做官肯定是個俗事,不是個雅事。所謂“大隱隱于市”,只是舍不得辭官的人的自我安慰,事實上,不會有人真的認為做大官、掌實權的人比隱士和文臣更清高的。

問題只是在于,怎么理解這個“為了生計”。這才是我講的這個故事的顛覆之處,或者說,讓你不適的地方。有人可能看了“為了生計”,就會理解為,做了官就有一口窩頭吃——或者有五斗米吃,無所謂了——不做官就沒有,就會直接餓扁。這是不符合事實的。辭官是要在世俗利益上做出犧牲的,但也不會犧牲到直接餓扁的程度。辭官是士族子弟的一種典型選擇,他們其實是有一定家底的。

我強調陶淵明是有家底的,是因為我們的文化里有一種不良傾向,就是“越窮越光榮”。要夸一個人的時候,不是先說他有多大本事,而是先說他家里窮得一分錢都沒有,有一分錢的都不算好人。更過分的是,有人借這種說法,夾帶自己的惡意。他們也跟著說,這個讀書人窮得一分錢也沒有了,但是他接下去,并不說“所以他是個好人”,而是說“所以你看,讀書有什么用”。如果你辯解說,其實我們家是有一分錢的,他又會說,“原來是這樣,看來你不是好人”。這個毛病我是不慣著的。

陶淵明做縣令會得到地,是當時的制度,這是學界公認的。有人說那個地是私人所有,有人說不是私人所有,我講課的時候取了“私人所有”這個說法,就是為了給學生加強一個印象:陶淵明并非一無所有,他的偉大之處不在于挨餓受窮。這也是在有針對性地匡正他們之前得到的印象:“陶淵明是貧下中農?!边@個印象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五頃地歸私人所有這個說法,并非我的研究成果。我最早是聽一位研究陶淵明的老前輩在學術會議上說起的。我這本書里,其實融會了很多從前輩那里聽來的說法,限于體例,沒有一一出注。我也會有意識地傾向于記錄不方便出注但很有意思的說法。

其實“越窮越光榮”這個不太好的傳統(tǒng),也是從士族傳統(tǒng)演變而來的。像陶淵明這樣清高的士族,是很喜歡哭窮的??薷F是為了表現不與那些一心賺錢的人同流合污。事實上士族不僅生活得很好,而且也不可能遠離政治斗爭。政治就是掌握在士族手中的,不然還掌握在西門慶手中嗎?

士族說自己做官是為了生計,也是說說的,不能過分認真。他們這么說的時候,往往是表示對官位的蔑視。比如說,阮籍去做步兵校尉,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這個單位的倉庫里有好酒可喝。他這個說法,如果你只理解到,阮籍愛喝酒,就又呆了。實際上,阮籍是在表示,這個官還不如那一窖好酒重要,做也行,不做也行,沒酒喝就可以不做,有酒喝就可以做,做這個官也不是為了別的。士族說自己是為了微小的經濟利益做官,大概都是這么個意思。我在這里,也是替陶淵明再傲嬌一下,表示他并不是真的想做彭澤縣令這個官。

我講這個故事,最初是想說,古代的士族也沒那么不食人間煙火,但其實我說這個話的姿勢,還是帶著點中國士人的潛意識,也就是看不起官職這個東西。我是真的沒有覺得彭澤縣令會是一個值得寶貝的東西,才會拿五頃地這個梗來調侃的。

士族是看不起官職,也看不起錢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好捏,也許,他們的高冷是你受不了的。

《年輕人的國文課》,岳麓書社·浦睿文化,2020年8月版

《年輕人的國文課》,岳麓書社·浦睿文化,2020年8月版

澎湃新聞:其實不光是陶淵明,在整本書里,幾乎每篇都有顛覆以往理解的解讀,比如第一篇《關雎》里,就完全轉換了窈窕淑女與君子之間男女的主被動關系,這樣一種解讀很女權?

張一南:如果沒有顛覆以往理解的解讀,我就不用講了,大家看別人的書就好了。我開口說話,一般都是自己有了新的發(fā)現,至少是發(fā)現某個問題存在普遍的誤讀,需要匡正一下。我講課的目的不是讓不知道這些篇目的人知道這些篇目,而是把誤讀了這些篇目的人拉回來。

《關雎》里講的雌性偏好的問題,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我愛人的啟發(fā),他是研究生物進化的,性選擇這個研究方向也不是我編出來的。我在結婚以前,其實沒有現在這么“女權”的,我的很多這類觀點都來自我的愛人。我愛人是我非常欣賞的一位男性,因為得到了他的愛,因為聽到了他說像他這樣的男性是怎么想的,很多話我才有底氣說。

我有可能是講女權的,也有可能是講女德的,帽子隨便扣扣就好,中國的讀書人有收集奇特帽子的嗜好。但我沒有故意為了顛覆什么就去編造偽知識,不想講的篇目我可以不講。

不管是漢儒、宋儒、清儒還是我們,在解讀《詩經》的時候,都是對著文本,運用自己的知識去解釋,沒有人親耳聽過當年的風人是怎么想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其實是平等的,不存在誰“轉換”了誰的問題。我引入了一些自然科學知識,而自然科學知識在儒者的眼中就是天道,也是非常要緊的學問。雌性選擇雄性就是天之道,之前的儒者有可能不知道,但天之道是先于《關雎》更先于所有人的解釋存在的。

我想我對《關雎》的解釋是順暢的,值得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解釋記錄下來。當然,這不等于我這個解釋是迎合我們這個時代的大眾的,我們這個時代的大眾也未必喜歡這個解釋。

澎湃新聞:還有孝、忠的思想,在您的解讀中也不是我們以前所批判的愚孝、愚忠的思想,而是在某些情況下可以不孝順父母、不忠誠于君王。這樣的解讀都很符合當下,但是難免讓人懷疑在古代真是這樣理解的嗎?

張一南:我講的所有事例和觀點都是在古代存在過的,最多是有些古人語焉不詳的道理,我做出了自己的參悟和闡釋。我沒有編造過不存在的事情和觀點。

當然,古代的人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特別明白的,也有特別愚昧的。我只保證我講的這些都在古代存在過,不能保證每個古代人都是這樣的。

既然人是各種各樣的,中國又有那么長的歷史,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什么樣的事都是發(fā)生過的。這么多的事,哪些才是我們的傳統(tǒng)呢?我認為,不能說我們祖先做過的所有事都是傳統(tǒng)。所謂傳統(tǒng),就是我們的祖先做對過的事。

祖先做對過的事,哪怕只做對過一次,也可以證明我們是可以做對的,那么我們就照著做,這就成其為傳統(tǒng)。并不需要所有的祖先都是這么做的,也不需要大多數祖先是這么做的。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中最愚昧的人是怎么想怎么做的,跟今天的我們還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的祖先做對了的事情,我就愿意講一講,沒有“所有古代人都是這樣的”或者“只要回到古代就好了”的意思。我關心的其實不是“古代人是什么樣的”,而是“中國人是什么樣的”。我講的不是全部的古代,但卻是我全部的理想。

這些事是我們的祖先做過的,這些話是我們的祖先說過的。如果把這些都藏起來,然后說“中國人都是愚昧的,所以中國人的基因不行,中國是不可能文明的”,我認為這起碼是缺乏科學精神的。

澎湃新聞:您關于中國文化的理解,也是很有趣,您說學中國文化就是學怎么做一個傲嬌的中國人。您是怎樣想到將文化與傲嬌聯系起來的?

張一南:其實最初啟發(fā)我的是一條微博,那條長微博是講英語中的委婉表達的,它的題目就叫《傲嬌的英國人是怎么說話的》。我看了之后感覺,很多委婉的表達,在漢語里也有類似的。由此我就頓悟了,這種悠久文化積累起來的委婉表達,其實就可以稱為“傲嬌”。

一切體面的文明都是傲嬌的,英國人有英國人的傲嬌,日本人有日本人的傲嬌,中國人也有中國人的傲嬌。

澎湃新聞:談到國學,現在有很多國學班、國學課程,而很多這樣的國學課,尤其是針對小孩子的,都是從《弟子規(guī)》開始。在書中,您提到了《弟子規(guī)》,并否定了它,那么,您覺得正確地打開國學的方式是什么?

張一南:正式的君子教育,應該從詩教開始,從愛情開始,從《關雎》開始,直面人的情感。

不過,詩教屬于“大學”了,小孩子在啟蒙階段,可以讀“三百千千”?!度纸洝分v文化常識,《百家姓》講家族故事(這個其實也可以往后放),《千字文》積累詞藻,《千家詩》講常見的近體詩。到《千家詩》,其實已經可以算是詩教了。

讀完“三百千千”,如果對這些不感興趣,就不用強求了,可以讀讀《弟子規(guī)》,然后該干嘛干嘛去。

讀《詩經》的同時,可以讀讀《論語》和《孟子》。讀完這些,再選擇自己感興趣的經典去讀。這都屬于“大學”的內容。

澎湃新聞:您個人的閱讀興趣是怎樣的?最近在讀的一本書是什么?

張一南:我自己的研究重心是中古文學。我剛剛發(fā)表了一篇關于唐詩時序的論文和一篇關于李白詩歌意象的論文,現在在寫一篇關于山水詩的論文。

除此以外,我還有些小女生的閱讀愛好,比如關于心理、寫作之類的書。我最近讀的一本“課外書”是果麥文化出的《日本的童話》。日本文化復興后那種純粹的審美,那種放下一切負擔的寫作,在今天的中國仍然是欠缺的。我們今天的青年學生,即使寫兒童文學也太緊張、太急功近利了。日本文化復興的經驗,是很值得中國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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