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和我撰寫的《紅樓夢》英文導(dǎo)讀A Companion to The Story of the Stone: A Chapter-by-Chapter Guide（“《石頭記》逐回伴讀”）不久將由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社推出?！都t樓夢》有一百二十回，此導(dǎo)讀每一回只有兩頁，分兩段：第一段概括該回的內(nèi)容，第二段分析作者為何這樣寫，某人講這句話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此事和另一回的某事有何關(guān)聯(lián)等，解釋些一般西方人不熟悉的習(xí)俗或事物。曹雪芹的回目是很有詩意的，導(dǎo)讀的回目只求簡明，務(wù)求讀者在看回目后，便對哪一個重要情節(jié)在哪一回發(fā)生一目了然。此外，書前有導(dǎo)論簡單介紹曹雪芹和小說的時代背景，書中主要人物，以及其儒、佛、道的哲學(xué)框架。書后附錄有含漢字的索引，以及中英文參考書目。
我們?nèi)ツ?月把書稿提交給哥大出版社后，年末便收到評審結(jié)果。三位評審人中兩位很贊賞我們的書稿，第三位則質(zhì)疑哥大是否應(yīng)出此書，反對的主要原因是：導(dǎo)讀采用的霍克思（David Hawkes）和閔福德（John Minford）的英譯本 (以下稱霍、閔英譯本）太“英國化”而且毛病很多；再來，導(dǎo)讀往往提前揭曉了故事后來的發(fā)展，對第一次讀《紅樓夢》的人來說未免掃興；還有，書稿假定后四十回不是偽作，其他學(xué)者不一定同意；最嚴重的一點是，導(dǎo)讀對每回的概括只不過是一種解讀，未必正確。所以他認為這導(dǎo)讀對認真的讀者而言一無用處，唯獨對大學(xué)里選修《紅樓夢》的學(xué)生也許有些用處，因美國大學(xué)很難在一學(xué)期內(nèi)把整部小說教完，教授們只能選某些段落講授，此導(dǎo)讀可幫助閱讀速度較慢的學(xué)生。
針對第三評審人的評語，我們回應(yīng)說美國大學(xué)生恰恰就是這導(dǎo)讀鎖定的讀者群?；簟㈤h英譯本雖然有些毛病但非常生動；也正因譯者來自英國社會，才有本事把小說中主仆往往微妙的關(guān)系捕捉得有聲有色。我們并不回避后四十回的問題，導(dǎo)論與第八十回的導(dǎo)讀里都提及，但我們贊同第一位評審人的看法，版本的爭議大可留給專家們處理。導(dǎo)讀中有時把小說里仍未發(fā)生的事提前揭曉了，是不得已而為之。因在《紅樓夢》寫作的年代，文人消遣的方式不多，作者設(shè)想讀者會把小說一讀再讀，許多細節(jié)要數(shù)十回后才知道其含義，整個故事的輪廓，須一次次地重讀才得以明晰。可是有多少讀者肯花時間一再重讀一部長達數(shù)千頁且令他們迷糊的翻譯小說呢？此導(dǎo)讀的目的，是給英文讀者們提供足夠的敘述框架及文化語境，讓他們第一次讀《紅樓夢》時，即使不從頭看到尾，也可以讀得津津有味。
至于說我們的概括只不過是許多種可能的解讀中的一種，這是勢所難免的。讀者面對任何作品，都會帶著自己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去體驗，產(chǎn)生一套自己的看法。據(jù)說毛主席責(zé)怪別人忽視了書中的階級斗爭，說《紅樓夢》要看五遍才看得懂。也因他肯定了這部小說，才使此書成為“文革”后期準看的少數(shù)書之一。這本導(dǎo)讀代表兩位作者多年閱讀所累積的經(jīng)驗，自然有其局限，但這不意味其他解讀不能成立。為回應(yīng)這批評，我們在書稿導(dǎo)論里增添了一節(jié)，題為“如何面對《紅樓夢》”。
《紅樓夢》英文導(dǎo)讀封面采用清代孫溫所繪第三十八回蟹宴的場面（局部），旅順博物館藏。穿褐色衣服的賈母，右邊坐著薛姨媽，接著下來就是林黛玉、賈寶玉和薛寶釵。背對薛寶釵的是坐在另一桌的賈惜春。李紈在林黛玉后站著，因她是媳婦，所以要侍候眾人，因她是寡婦，所以穿素淡的藍色衣服。另一個媳婦王熙鳳也沒有座位，但穿粉紅色衣服的她卻在另一個亭子里和奴婢們?nèi)◆[。
其實霍、閔英譯本成就斐然?；艨怂急緛硎桥＝虼髮W(xué)終身教授，不惜放棄這威望很高的鐵飯碗，十年面壁專心翻譯《紅樓夢》，譯至第八十回；后四十回由他的高足兼女婿閔福德完成。他們的譯文非常漂亮，上層階級的對話采用英國貴族的口吻，奴仆、醉漢、學(xué)童都講與他們身份與性情相符的英語。詩詞也被譯成意思相近且傳神的英詩，該押韻時押韻?！逗昧烁琛啡∶裰{風(fēng)格，《芙蓉誄》也抑揚頓挫，騷體的末段譯成古雅的韻文。
英譯的中文書，最令讀者頭痛的就是中文名字很難分辨。中國字許多是同音的，四聲很重要，有時聽不清，只聽聲調(diào)就可猜出叫的是誰。然而化成拼音，“劉”與“柳”同是Liu，“江”與“蔣”同是Jiang。中文名字其實有許多標志，字畫少的“史”，與字畫多的“薛”，一望就明顯不同；每個中文名字也都給我們帶來無窮的聯(lián)想，詹光令我們想到“沾光”，卜世仁令我們想到“不是人”，王子騰讓我們想到此人也許像王子那么騰達，另一個叫王子勝的大概就是他的弟兄。拼成英文這些標志都磨滅了，成了毫無意義、四聲不分的音符，怪不得人家不耐煩看中文小說。偏偏《紅樓夢》里人名特別多，人物特別復(fù)雜。為了幫讀者分辨書中的人物，霍、閔英譯本里主子和管家們的名字用拼音，如王熙鳳是Wang Xi-feng，丫鬟、書僮、和小廝的名字則都譯成意思相近的英文字，如平兒叫Patience， 身份便比較容易區(qū)分。甄士隱的女兒英蓮是Ying-lian， 被拐走賣給薛蟠做妾后叫香菱，譯意為Caltrop。戲子的名字則譯了法文，芳官叫Parfumée，琪官叫Bijou，而琪官恢復(fù)原名蔣玉菡便成了Jiang Yu-han。僧尼采取天主教神職人士的習(xí)慣，妙玉有了個拉丁文名字Adamantina，智能兒成了Sapientia。我們看中文會注意到賈府名字有玉字部首的男子和寶玉同輩，有草字頭的屬于后一輩；英文無法表達這些標志，為了凸顯賈珍雖然年齡比寶玉大許多，卻和他同輩，便把賈珍稱為Cousin Zhen。
霍閔英譯本最了不起的地方，是把故事中所有的人物演繹得栩栩如生，讓英美讀者感到親切。第二十一回有一位風(fēng)騷的女人，是賈府一位廚子的妻子，隨便和男人上床，別號是“多姑娘兒”。霍克思譯為the Mattress（床墊）。明清時代的中國人不用床墊，用草席或炕被，自然不會把“床墊”作為別號，但這樣譯非常傳神，而且很幽默，英文讀者一看便明白。多姑娘兒若活在英國，很有可能被人謔稱為the Mattress，不會被人稱為Miss Many或Miss Numerous。用嚴復(fù)信、達、雅三個翻譯的標準來看，霍、閔英譯本顯然把“達”放在第一位。翻譯小說本該如此。
霍克思和閔福德的譯文值得商榷的地方卻也不少：如因“紅”字英文有許多負面的意義，包含血腥和警戒，他們便把怡紅院取名為House of Green Delights。第五回仙女演奏的“紅樓夢”被譯為A Dream of Golden Days，相信這也是書名不采用“紅樓夢”而用“石頭記”的緣故。第八十二回賈代儒引的古文全譯成拉丁文。我初稿寫說古文對于十八世紀的中國學(xué)童來說，就相當于拉丁文于歐洲的學(xué)童，是死的語言。白先勇看了大叫錯了。拉丁文可以說是死的語言，但文言文絕不是死的語言，因?qū)懳难晕牡娜源笥腥嗽?，而且我們平常說話寫文章也到處嵌入文言文，怪閔福德不應(yīng)多此一舉，枉叫不通曉拉丁文的普通英文讀者摸不著頭腦。
到斯坦福大學(xué)圖書館線上目錄一查，發(fā)現(xiàn)上面有關(guā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的文章和論文約有兩千七百條，關(guān)于The Story of the Stone的文章卻有將近六萬四千條，關(guān)于Hongloumeng的文章只有三百多條?？梢娫谟⒄Z世界中，霍、閔的譯本后來居上，已壓倒包括楊憲益本在內(nèi)的其他英譯本，廣受接納。
霍、閔英譯本把《紅樓夢》分五冊，每冊都附了人名名單及一兩句介紹其人的話，還有個簡單的賈府家譜表。第一冊有很長的序言，談?wù)摪姹疽约扒乜汕涫欠褚蚝唾Z珍有染被發(fā)現(xiàn)而自殺等問題，在附錄里解釋第五回寶玉夢境里的預(yù)言。第二冊有附錄介紹律詩和第四十回的骨牌，以及第五十回與第五十一回的謎底。第三冊的附錄點出一些小說里前后不符的地方與譯者所作的裁定，最好玩的是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母親尤老娘，在第六十六回以后就消失了，王熙鳳騙二姐入賈府時尤老娘影子都沒有，是不合理的，譯者便擅自在第六十八回加了一句說三姐死后不久她母親也悲哀過度去世了。第四冊從第八十一回開始，為談后四十回的問題附了程偉元和高鶚原序的譯文，另有附錄解釋八股文并介紹古琴。
盡管霍閔英譯本作了很大的努力，但《紅樓夢》對一般英文讀者來說仍是文化障礙重重，牽涉到許多陌生的禮儀習(xí)俗、以及各種中西迥異的觀念，不了解的話都會看得莫名其妙。譬如第三十八回，黛玉吃完螃蟹要喝點燒酒，發(fā)現(xiàn)銀壺里的是黃酒很失望，英文讀者看了就會奇怪黛玉酒癮怎么那么大，要喝酒精含量特別高的酒，導(dǎo)讀便解釋中國人觀念中螃蟹是涼的，須用熱性的燒酒平衡。又譬如第一百十一回賈母出喪、鴛鴦自殺，自殺在英美社會一向被視為懦弱的行為，中國卻有死諫、自殉等傳統(tǒng)。又如英美人夢想的住所是一大片草地中拔地而起的樓房，而當時中國人夢想的住所是門禁森嚴、一進復(fù)一進的大宅。這都不是兩三篇附錄所能解決的，但也總不能要求讀者先研讀一大堆相關(guān)書籍才看小說。相信我們的辦法最好，必要時在該一回的導(dǎo)讀里解釋。此外，導(dǎo)讀還采用了些旅順博物館藏清代孫溫所繪《紅樓夢》圖畫，讓讀者對當時的屋宇、庭院、擺設(shè)、服飾、交通工具等有些概念。
除了名字外，最令《紅樓夢》英文讀者頭痛的就是中國的親屬關(guān)系，以及宗法社會中大家庭的規(guī)矩了。探春怎么可以認王夫人做母親？吃飯時作媳婦兒的王熙鳳為什么要站著侍候？王熙鳳收了小紅做干女兒，是要把她當親屬嗎？黛玉與寶釵和寶玉的血緣比與惜春更近，為什么她們可能跟寶玉結(jié)婚，而惜春不在考慮之內(nèi)？一般英文讀者不會了解惜春是寶玉的遠房堂妹，也姓賈，而中國自古同姓不婚。英美長幼尊卑與輩份的觀念很淡，堂表親不分，都是cousins。父母親的兄弟姐妹統(tǒng)統(tǒng)是aunts和uncles。再遠一點的，如父母的堂表兄弟姐妹，就不稱aunts和uncles，而全是cousins了，嚴格地說是second cousins（同曾祖或外曾祖），third cousins（同曾曾祖或外曾曾祖）或fourth cousins（同曾曾曾祖或外曾曾曾祖），也就不算親戚了。幸而我來自一個半新半舊的華人大家庭，我守寡的祖母在我們家中的權(quán)威就像賈母一樣，四個漂亮而性情各異的姑姑婚前和我們同住在一棟樓房，也曾為一位遠房表哥爭風(fēng)吃醋；后來兩個姑丈的父親都有妾，和妾也有兒女，妯娌間的關(guān)系相當復(fù)雜。我有一個姨婆是“填房”（續(xù)弦）的，絕對感到矮人一截。小時候，伯父、叔叔、伯娘、嬸嬸、姑媽、姑姐、姑丈、舅舅、妗母、姨媽、姨丈，對我來說等級分明，仿佛與生俱來腦袋里便有張不可動搖的親疏示意圖表。聽說我伯娘在廣州十七歲的妹妹被丈夫槍殺了，上報腹痛死亡，照規(guī)矩仍叫娘家代表去檢尸。每逢我姑姑們回娘家?guī)┦澄镒?，我祖母總笑說：“十個女九個賊！”因此《紅樓夢》讀到第一百零三回，夏金桂不小心把自己毒死后，寶釵催她母親趕快通知夏家來檢尸，我心領(lǐng)神會。她們翻箱倒柜找毒藥，發(fā)現(xiàn)都是空的，寶釵便命人不要放夏家的人，我也明白這是因為傳統(tǒng)社會里，媳婦不經(jīng)允許，無論是帶娘家的東西回婆家，或帶婆家的東西到娘家，都算是偷竊。這點不但美國學(xué)生不會懂，恐怕現(xiàn)在許多中國年輕人也看不懂。
《紅樓夢》中大量的詩詞也讓英美讀者難以適應(yīng)?！都t樓夢》詩詞多，一方面是延續(xù)了話本的傳統(tǒng)，用來總結(jié)故事，或點出故事的轉(zhuǎn)折點，或提供故事所蘊含的做人道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詩詞的特殊功能：酬唱是文人雅士社交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可能是中國人比較含蓄吧，借用詩詞不太露骨地表達心意，這也成了暗中較量的一種游戲。我們導(dǎo)讀里把《紅樓夢》的詩社比擬于歐洲的文藝沙龍，因在這兩種場合上，參與者同樣刻意淡化自己的身份，凸顯自己的個性和才情，所以海棠詩社里人人取了別號。書里各種詩體，如律詩、聯(lián)句、歌行、詞、曲、誄等，都須介紹，不然讀者就沒法欣賞。至于這些詩詞映射什么，詩中的事物有何特殊意義，也須解釋。
編輯還提出些意料之外的問題，諸如寶玉已十多歲了，為什么還有奶媽？這就牽涉到奶媽在上流社會家庭里的特殊地位。（不止在中國。莎士比亞的朱麗葉跟奶媽的關(guān)系就比和自己的母親親。我祖母認識美國二戰(zhàn)名將麥克阿瑟獨子的廣東奶媽，麥克阿瑟夫婦禮待她，讓她和他們一起在紐約華爾道夫豪華酒店度過晚年。）跛足道士為什么稱為Taoist，而道觀里的神職人員則稱priest？那就牽涉到道家和道教間微妙的關(guān)系了。我們既然指昆劇是歌劇而不是話劇，那么湯顯祖何以是劇作家而不是作曲家？這就須解釋昆曲的音樂根據(jù)既有的曲牌；昆曲不似西方歌劇主要靠音樂取勝，而是靠情節(jié)和動人心魄的詞藻。
為了讓讀者掌握《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我們在導(dǎo)論里把書中的神話框架以及三大主線點出來：一是賈家的盛衰，二是寶黛的愛情悲劇，三是寶玉悟道出家及其牽涉的儒佛道思想。我們還把比較特殊的單元指出來。第六十四回下半段至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固然是個單元，但第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六十一、七十一、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七回合起來也是個單元，講的是老太妃死后，賈府遣散戲班，大觀園新住進兩批人物所發(fā)生的沖突。本來愿意留下來當丫鬟的小戲子個個聰明伶俐，已經(jīng)熟悉園里的人物和潛規(guī)矩，很得眾主子和大丫鬟的喜愛；本來雇來管她們的干娘如夏婆子等，則粗手粗腳，且戲班解散削減了她們的權(quán)威和財源，無法適應(yīng)。這兩批人的爭執(zhí)卷入無數(shù)旁人。最后那些干娘、趙姨娘、邢夫人、王夫人，林之孝家的、王善寶家的，與眾婆子竟形成一個陣營；而小戲子、柳家的、五兒、寶玉與眾姐妹、王熙鳳以及眾大丫鬟也形成一個陣營；有點像官僚群體中的朋黨之爭。高潮是王善保家的帶頭抄檢大觀園，結(jié)局是小戲子以及晴雯與司棋等被逐出園外。其間周瑞家的似乎沒覺察到四周的陣勢，而花襲人為自身利益投靠了對壘的王夫人。
匿名評審人中的一位批說，《紅樓夢》里描述的社會習(xí)俗，不宜輕易冠上“傳統(tǒng)”這形容詞，畢竟它反映的是清代一個包衣家族的情況。確實，《紅樓夢》里有不少時代印記，假如在十七、十八世紀以前，賈府不可能有鐘表和全身鏡，薛寶琴談到她和她父親遇見一個黃頭發(fā)的女郎，憑空也想象不到。我們可斷言曹雪芹寫的就是他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然而曹雪芹一開始就借空空道人的話說這故事“無朝代年紀可考”，書中穿插著唐、宋、明、清的官銜，京城沒點明是哪一個城市，婦女沒有纏腳的，也沒有提到滿人。相信他之所以刻意把故事時空模糊化，一方面是要凸顯書中的主題是永恒的，也不排除是為了減少政治忌諱。但總的說來，書中的情節(jié)大多是明清約五百年間有可能發(fā)生的事，其中描述的不少文化現(xiàn)象一直流傳至今。就節(jié)慶來說，除了第二十七回的交芒節(jié)以外，元旦、元宵、清明、端午、重陽、中秋、臘八，世界各地仍有華人用相似的方式慶祝。像客來敬茶，訂婚送聘禮，喪禮燒冥紙，都經(jīng)得起“傳統(tǒng)”這個形容詞。
當前美國人接觸中國文學(xué)很有限，極少數(shù)的大學(xué)開課講授《紅樓夢》，學(xué)生若選修了，這很可能就是他們終身讀過的唯一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因此我們針對他們撰寫導(dǎo)讀，不時感到有責(zé)任指出書中哪一些事項具代表性，甚至指出它們與當下世界各地華人的生活方式有何關(guān)聯(lián)，卻又擔(dān)心以偏概全，因為這是個超乎任何書本所能負荷的使命，也只能感嘆“聊勝于無”吧。
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2012年出了一本書，題為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直譯為“教《紅樓夢》的各種途徑”，該書預(yù)設(shè)大家用的也是霍、閔英譯本。這本大部頭的書收集了二十多位美國學(xué)者的論文，從歷史、法律、宗教、民俗、醫(yī)學(xué)、性別、文物鑒賞等各種角度研討《紅樓夢》，并介紹向美國學(xué)生講授這部小說經(jīng)常遇到的問題，主要是寫給老師們看的，值得參考。此書里南加州大學(xué)的費俠莉（Charlotte Furth）教授報告說，學(xué)生對賈寶玉這主人公不太能接受，因他太女性化了。白先勇有同感，他說他在加大開《紅樓夢》的課大半用普通話教，學(xué)生主要是華人，也曾用英語教，但一般美國學(xué)生不欣賞寶玉，覺得他瘋瘋傻傻的，既不是英雄人物，也不具備好萊塢式的浪漫。我想，中國文化里斯文的“才子”用西方的眼光看都有點太女性化，然而寶玉的確特別雙性，第三十回齡官聽了寶玉的聲音，隔著花葉看他，以為他是個丫鬟。第五十回賈母遠遠看到山坡上薛寶琴后面的寶玉，竟問是哪一個女孩。不過美國人對兩性的刻板觀念正在轉(zhuǎn)變中，好萊塢浪漫片愈來愈少用寡言硬漢作男主角，而趨向于表揚剛?cè)峒鏉哪腥耍嘈胚@是個好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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