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寫道:“我對死亡的唯一遺憾,就是沒能因愛而死。”按照這種說法,渡邊淳一應該是沒有遺憾的。
2007年，邁克·內(nèi)維爾導演，賈維爾·巴登、喬凡娜·梅索茲毆諾主演的《霍亂時期的愛情》
即便他沒有像《失樂園》中的久木和凜子一樣真的“為愛而死”,可他的情愛之火從沒有因為歲月的磨蝕而熄滅。在去年出版最后一篇長篇小說《再愛一次》之前,80歲的渡邊淳一已經(jīng)處于“性無能”的狀態(tài)長達3年,但他的欲望仍通過作家的血液——文字流淌出來。基于這個意義之上,渡邊淳一不是“因愛而死”,而是“因愛而生”。這是他最特別的地方,把自己當柴火,不斷去點燃人們心中的愛欲之火。
多年以后,我們不會再為自己帶著獵奇的心態(tài)去“拜讀”《失樂園》而羞愧,記憶之中,那里有的是壓倒一切的愛。
說愛,可能太膚淺,“人性”是這次采訪的三位譯者——竺家榮、陸求實、茹楊,都提及的一個詞。他們眼中,渡邊淳一不是情愛大師,而是一名踐行者,他也有迷茫、困惑,但卻仍為“愛”這種純粹的人性而戰(zhàn)斗。“倘若不能描繪都市男女的真實欲求,就妄為文學家?！倍蛇叴疽辉@么說。
譯者簡介
竺家榮
國際關(guān)系學院日法語系副教授,《失樂園》和《再愛一次》譯者,譯作包括三島由紀夫、渡邊淳一、大江健三郎、井上靖、青山七惠等多位日本作家的作品。
陸求實
《流冰之戀》、《男人這東西》譯者,曾獲日本野間文學翻譯獎。
茹楊
《紅花》譯者,2009年渡邊淳一到訪中國時曾任翻譯。
我們的觀念是相愛就要長相廝守，他的觀點是死亡才能把最美好的瞬間留住
大道:你第一次讀渡邊淳一的作品是哪一部?當時是什么感受?
竺家榮(下稱“竺”):1998年,拿到《失樂園》的日文版準備翻譯。當時覺得還是挺好看的吧,很特別,中國好像沒有看到過這類單純寫愛欲的東西。當時理解很膚淺嘛,以為就是為了寫這個而寫,實際上不是這么簡單。
渡邊淳一通過這個作品,對過去他寫的很多不倫故事做總結(jié),是集大成的作品。故事結(jié)局兩個人的自殺,他自己也始料未及,是連載過程中不斷推進的必然結(jié)果。
陸求實(下稱“陸”):1998年時候讀的《失樂園》。當時的感覺是比較震撼的,感覺他的道德觀念和我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倫理很不同。我們的觀念就是兩個人如果相愛,就要長相廝守、白頭到老,但他的觀點是愛到極致就是死亡,通過死亡把最美好的瞬間給留住。之后就關(guān)注起他的作品,直到有機會開始翻譯他的作品。
大道:你會為讀者推薦哪一部渡邊淳一的作品?
竺:絕對是《失樂園》,這是最經(jīng)典的,也是渡邊淳一經(jīng)過了多年的探索后集大成的作品,這本書之后,他對“婚外情”的探索差不多到頭了,然后開始轉(zhuǎn)向別的方向,比如老年人的愛情。
陸:我個人喜歡《失樂園》,這個太經(jīng)典,但要理解他背后的表達。另一個就是《流冰之戀》,這是我自己翻譯的,我把他的書都過了一遍,這是唯一一部非常干凈純潔的作品。雖然在日本的評價里談不上是代表作,但是非常特殊。
他不是解答人們的困惑,而是深陷其中，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去探索
大道:渡邊淳一最喜歡的日本作家是川端康成,并被認為是日本唯美派寫作的繼承和發(fā)展者,他繼承和發(fā)展了哪些東西?
竺:這種繼承其實是不自覺的。他喜歡《源氏物語》,就會從中受到影響,但絕對不是模仿,他有自己的東西。在描寫男女情愛方面可能跟之前的唯美派有些相似,但渡邊會寫得更現(xiàn)實,他寫情愛會影響到婚姻,寫人性和婚姻的沖突,寫人在遇到這些情況時的煩惱和感受。渡邊捕捉到了現(xiàn)代人追求自我實現(xiàn)與社會倫理道德的矛盾。他絕不是膚淺地言情寫性,而是為了表現(xiàn)對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和憂慮,重視個體生命的需要。盡管反映的現(xiàn)實,可是結(jié)局卻是超現(xiàn)實的。
陸:渡邊營造的氛圍確實是詩情畫意的,很多的章節(jié)標題都是有詩意的,有畫面感,有鏡頭感。這個和他說的喜歡川端康成,可能客觀上是受到了影響。
但兩者有很不一樣的地方,川端康成畢竟是比較經(jīng)典的作家。日本也好,中國也好,把渡邊歸為中間文學,這也說明了他和川端的界限。川端是上層的,下面是大眾流行文學。渡邊可能在立意方面比較靠近經(jīng)典文學,但他的寫作技巧偏重流行文學,正因此讀者更容易接受。
大道:在當代日本文學中,有出現(xiàn)類似于渡邊淳一這樣的作家嗎?
竺:很難說了,就像鄧麗君,500年才出一個,就算再出現(xiàn),也不會復制她。目前在日本,幾乎沒有看到這樣的人。
一些年輕作家寫自己的感受,比如寫《裂舌》的金原瞳,她寫的故事也很叛逆,她是從自身叛逆的角度去寫。渡邊完全是從人性的角度,寫人對愛的渴求,專注于描述愛給人帶來痛苦,讓人有思考的空間。人是不是該追求愛?我們會產(chǎn)生很多困惑,渡邊不是解答人們困惑,而是深陷其中,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去探索。
陸:我覺得日本女作家小池真理子可能跟渡邊有點像。他們年輕的時候?qū)懙臇|西不太一樣,慢慢成熟以后,經(jīng)歷多了以后,她開始比較大膽地描寫情愛,兩者在氣質(zhì)上比較接近了。
大道:渡邊淳一曾說過他欣賞中國的小說《金瓶梅》,您認為他跟中國作家在情色方面的描寫有何不同?
竺:《金瓶梅》通過性來表達當時封建社會受壓抑的女性如何反抗,如何追求自己的感受,是具有反抗意義的。渡邊不光是從性欲的角度,他還有追求愛的一面,寫的是真實的男女之愛。他跟《金瓶梅》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可能就是強調(diào)肉體的重要性。不過兩者走向并不一樣,渡邊是思考追求真愛會對家庭造成什么影響,真愛是不是應該堅持,這些問題在《金瓶梅》里都沒有出現(xiàn)。
情愛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在當代中國長期缺失,恐怕與相對于鄉(xiāng)土文學而言的都市文學的薄弱,中國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理念、性愛文學不登大雅之堂的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有關(guān)。而在日本,好色文化是有傳統(tǒng)的,把色作為美來欣賞。它一直融貫到近現(xiàn)代日本的浪漫主義、自然主義、唯美主義等文學流派之中。其中谷崎潤一郎和川端康成文學最具代表性。愛欲在唯美派作家眼中與道德倫理無關(guān),它是作為一種審美之態(tài)而存在的,當代日本最接近這個傳統(tǒng)就是渡邊淳一了。
茹楊(下稱“茹”):日本跟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差別很大,像渡邊淳一的作品基本屬于“私小說”,即個人化的體驗和情緒描寫。而且日本作家跟中國作家氣質(zhì)也很不同,我在2009年渡邊淳一先生訪華期間曾擔當他的翻譯,他是個感性率真且具有生活氣息的人,中國很多作家都有“外殼”。
大道:很多中國的讀者都是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關(guān)注渡邊淳一作品性方面的描寫,這其中是不是有誤讀?您覺得他的作品文學性在哪里?
竺:是不是誤讀不好說,但文學作品還是要吸取健康向上的東西。好的文學必須深入地去看,不是膚淺地看表面描寫。
渡邊的作品里深入的東西就是人性里的真實。在我看來,文學作品就是寫人,能夠進入人的心理深處,就是比較好的文學作品。像推理小說,完全不寫人,就寫事,人就是一個點綴,這不算是好的文學作品。渡邊把人當作描寫的中心,關(guān)注人的內(nèi)心情感,他解剖人,他不是浮光掠影地寫,光寫做愛,那沒意思。通過這個來說明什么,來反映什么,這就算深入。這也是渡邊跟“黃色小說“的區(qū)別就在這里:黃色小說就是給你好看,只渲染,不寫別的東西,看著帶來感官刺激;渡邊的并不是這樣,他的作品中有對人性真實的追求。在他的作品中登場的男性主人公,很難找到道德完美的君子,然而,正是這不完美,才體現(xiàn)了渡邊毫無矯飾的人性。渡邊認為倘若不能描繪都市男女的真實欲求,就妄為文學家。
陸:渡邊在中國的接受程度很高,我周圍的人,大家說起來都會或多或少看過一本兩本,即使沒看過也知道,尤其是《失樂園》,如果你讀得不仔細,就會理解成簡單的不倫之戀。讀得多了,對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了解更多后,你會明白,他試圖通過表象的婚外戀挖掘人性的真相,用通俗的中國話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比如結(jié)婚后,愛情中的激情會不會淡漠了?他認為情愛之欲是生命力的本源,如果這個不存在了,生命力就沒有了。
如果人們僅僅認為他是寫婚外戀的高手,那是誤解了他。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嚴肅的,也是很坦誠的,這是讀他作品的感受。
還有一點,他會不知不覺把日本傳統(tǒng)的美的東西通過作品表現(xiàn)出來,比如《失樂園》,最突出的就是死亡美學。在中國死亡總是悲傷的、負面的,但渡邊把死亡描寫得非常唯美。
茹:他的小說對于人心的描寫細膩,能夠還原人的復雜性和捕捉情緒的變幻莫測。他筆下的人物更多的是被情緒左右而不是性。
在他訪華期間回答媒體和讀者問題時一直強調(diào):“我不是在贊成婚外情,我只是在盡可能的反映人性真實的一部分。而且情和性是伴隨人一生的生命力象征,不是青年人的專利,更不可能靠其它的東西壓抑掉。但是人的真實性和現(xiàn)實矛盾重重,無法保持愛的純粹,愛到極致才會走向死亡的深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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