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騎士團》,[英] 丹·瓊斯著,陸大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湯因比(Arnold Toynbee)在闡釋同時代文明的相互接觸時,格外重視歐亞非舊世界的兩塊樞紐性的“交通環(huán)島區(qū)”或曰“核心區(qū)”:一個是中亞阿姆河—錫爾河流域,它是伊朗文明、歐亞游牧文明、敘利亞文明、印度文明、希臘文明、中華文明和俄羅斯文明先后相繼碰撞的歷史舞臺。另一個是廣義的敘利亞,它包括北阿拉伯草原、地中海以及安納托利亞和亞美尼亞高原的南坡。顯然,二者都屬于學者所稱的“文明的交匯地”(阿諾德·湯因比著,劉北成、郭小凌譯《歷史研究》(修訂插圖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346頁;李特文斯基、張廣達《中亞——文明的交匯地》,《中亞文明史》第三卷,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2003年版)。
敘利亞肥沃的新月地帶密布多種文明——基督教文明、東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都在這片土壤上萌芽。從阿拉伯、歐洲和西北非同時蜂擁到地中海的游牧民族,最終給敘利亞文明的誕生提供了一個機會,他們創(chuàng)造了拼音字母和一神教。而且,敘利亞從公元前8世紀起不斷被一系列帝國兼并或瓜分,這些帝國包括亞述帝國及后繼的新巴比倫王國,阿契美尼德帝國及后繼的托勒密王朝、塞琉古王國,羅馬帝國和阿拉伯帝國,法蒂瑪哈里發(fā)國和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十字軍建立的各公國及其伊斯蘭鄰國,奧斯曼帝國等(前引《歷史研究》,第348-350頁)。
特別是中世紀歐洲教廷煽動基督教君王掀起的十字軍運動,持續(xù)約三百年,歐亞非各人群、勢力——西歐基督教世界、拜占庭帝國、阿拉伯與伊斯蘭諸王朝、突厥人、蒙古人——先后匯集在敘利亞及其周邊世界,共同書寫出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史詩。關(guān)于1453年拜占庭帝都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帝國大軍攻陷以來伊斯蘭世界與基督教世界的沖突與戰(zhàn)爭(以及“財富之城”威尼斯在數(shù)百年東西沖突中的獨特歷史),羅杰·克勞利《地中海史詩三部曲》已然精描細畫地呈現(xiàn)給中文讀者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2017年版;2020年7月,鹽野七生所著歷史內(nèi)容與之多有重疊的《地中海海戰(zhàn)三部曲》也由中信出版社翻譯出版)。而關(guān)于十字軍,雖然電影、紀錄片、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圖書也不勝枚舉,但是從醫(yī)院騎士團、圣殿騎士團、條頓騎士團三大騎士團的角度,忠于事實創(chuàng)作的優(yōu)美作品似乎還不多見。
丹·瓊斯(Dan Jones)激動人心的新作《圣殿騎士團》(The Templars: The Rise and Spectacular Fall of God’s Holy Warriors,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中文版即出,譯者陸大鵬)或許可以彌補這樣的缺憾。他圍繞一個被后人反復重構(gòu)而顯得面目不清的“神秘組織”,帶來了關(guān)于發(fā)生在歐亞非結(jié)合部敘利亞及其周邊沖突史的新知和新見。
十字軍東征史的縮影
如果說從黎凡特轉(zhuǎn)戰(zhàn)波羅的海的條頓騎士團的歷史是十字軍運動一部側(cè)面的“別史”,那么存續(xù)最久的醫(yī)院騎士團的歷史則可看做十字軍運動的一部“全史”,而圣殿騎士團的歷史則更多的與十字軍國家耶路撒冷王國這個“天國王朝”的命運捆綁在一起,或許可以說是十字軍運動的主要支脈的“正史”。
丹·瓊斯將圣殿騎士團的興衰榮辱史分為四部,分別命名為“朝圣者,約1102—1144”、“戰(zhàn)士,1144—1187”、“銀行家,1189—1260”、“異端,1260—1314”,基本可概括為圣殿騎士團的起源、發(fā)展、轉(zhuǎn)向、衰亡四個階段。這部著作固然是騎士團作為一個組織的沉浮史,同時也是耶路撒冷王國以及十字軍運動的興衰史。
故事開始時,第一次十字軍東征(1096—1099)已經(jīng)勝利,對于西方人而言,最重要的成果是四個十字軍國家的建立,它們確保了從小亞細亞南端至耶路撒冷附近地中海沿岸狹長地帶(拉丁東方)與西歐(拉丁西方)之間的宗教和貿(mào)易通道。而西方不斷涌入圣地耶路撒冷的朝圣者時常遭到劫掠和殺戮,促使耶路撒冷王國內(nèi)部仿照醫(yī)院騎士團的軍事修會樣式,建立一支保衛(wèi)朝圣者的純潔的僧侶武裝。這支最初以“貧苦”為修道特色的騎士團,得名于總部位于所羅門圣殿舊址的宮殿群落中,不過他們?nèi)找孀兊脩?zhàn)果輝煌、炙手可熱,并且富可敵國。
第一次十字軍東征
圣殿騎士團首次直接參加的十字軍運動是第二次東征(1147—1149)。出身塞爾柱帝國的伊馬德丁·贊吉率軍攻克最北邊的十字軍國家埃德薩,這成為新的十字軍運動的導火索。在教皇尤金三世、法蘭西國王路易七世和德意志國王康拉德二世的領(lǐng)導下,幾支十字軍部隊取陸路,經(jīng)保加利亞、希臘、君士坦丁堡,穿過羅姆蘇丹國,乘船或徒步前往安條克王國。圣殿騎士團比一般十字軍部隊紀律更為嚴明,因而逐漸從一個精銳的組成部分變成其領(lǐng)導者。如果沒有騎士團,路易七世顯然連走到君士坦丁堡都困難重重。然而在阿卡召開的軍事行動會議上,法王、德王以及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三世、圣殿騎士團互相指責,第二次東征沒有成功。但經(jīng)過這一時期的發(fā)展,“在三十年時間里,圣殿騎士團幾乎已經(jīng)是耶路撒冷王國(從伊斯蘭近東開辟出來的天國王朝)的同義詞”。
敘利亞上空風云變幻,從埃及法蒂瑪王朝崛起的薩拉丁在1167年奪取政權(quán),他出身于遜尼派庫爾德人,充滿雄心壯志,力圖使埃及、敘利亞與美索不達米亞的每塊土地都納入囊中。1187年在哈丁戰(zhàn)役中一舉摧毀了耶路撒冷王國的軍事主力,圣殿騎士團大部當然也在其中。耶路撒冷隨后被攻克,不僅“天國王朝”退出了圣地,以圣殿騎士團也丟掉了圣殿。第三次十字軍東征(1189—1192)隨之興起,英格蘭“獅心王”理查、法王腓力二世、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巴巴羅薩籌備了自1096年十字軍首次東征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遠征軍,他們在地中海港口城市阿卡與薩拉丁大軍展開攻防戰(zhàn)?!蔼{心王”理查之所以獲得勝利主要原因就是將迅速恢復元氣的圣殿騎士團和醫(yī)院騎士團等精銳之師牢牢掌握在手中。
圣殿騎士團在歐洲各地的地產(chǎn)和收入以及教皇敕令的免稅特權(quán),以及他們以武力確保大宗資金往來形成的一流金融服務(wù)能力,使他們成為基督教世界君主們的銀行家和財務(wù)代理,圣殿騎士團已然不僅是精銳的軍事修會,還是財富驚人的金融大亨。他們的封地和城堡遍布從諾曼底到比利牛斯山、從西西里到塞浦路斯的廣大區(qū)域。1159年亞歷山大三世成為教皇之后,歷代教廷親信圈子里都有圣殿騎士。尤其是極力主張發(fā)動第四次十字軍東征(1202—1204)的教皇英諾森三世,他讓騎士團擔任稅吏,并建議為東征四處宣講的教士帶一位圣殿騎士和醫(yī)院騎士在身邊。然而,這次東征在威尼斯商人的慫恿下,放棄取道埃及進攻耶路撒冷的原定計劃,竟無恥地轉(zhuǎn)而洗劫了東正教的君士坦丁堡,扶植拉丁皇帝登基。圣殿騎士在這一次戰(zhàn)爭只是邊緣角色,但空前強大、富有、人脈寬廣的他們即將在下一次東征中發(fā)揮核心作用。
第五次十字軍東征(1217—1221)的攻擊目標是埃及和尼羅河三角洲的商業(yè)城市,從整個基督教世界集中人力和物力,展開一次大規(guī)模的兩棲作戰(zhàn),這樣的行動需要專注投入、專業(yè)技術(shù)、大量金錢,其籌劃、執(zhí)行、后續(xù)工作,除了圣殿騎士團還有誰能勝任?拉丁東方的整個戰(zhàn)爭機器與軍事修會一同行動,1218年來自英格蘭、佛蘭德、法蘭西西部、德意志諸邦、奧利地、匈牙利等地的基督教士兵與圣殿騎士們聚集在達米埃塔城外,他們希望攻克這座港口,進軍在基督教心目中有著重要地位的埃及,這也與騎士團大團長提出的削弱薩拉森人從南方為巴勒斯坦提供補給的建議有關(guān)。攻城雖然勝利了,但是后續(xù)是排山倒海的慘敗,圣殿騎士團和整支十字軍都付出慘重代價,因為他們深度參與了達米埃塔的整個戰(zhàn)役:除了軍事作戰(zhàn)還包括籌措資金。圣殿騎士團早已是整個基督教世界大宗資金移動最主要護送者,他們是手握十字架、刀劍的銀行家。
在第五次十字軍的慘敗之際,基督教世界都在期待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出兵增援,不過弗里德里希二世真正親臨東方時,已經(jīng)是數(shù)年以后的第六次十字軍東征(1228—1229)了。這位被恩格斯稱為中世紀最后一位和近代第一位君主的魅力男人,通過縱橫捭闔的外交途徑,與疲于應(yīng)對內(nèi)亂的穆斯林君主卡米勒達成協(xié)議,兵不血刃地收回了圣城和圣墓。但是圣殿騎士團對此不以為然,因為他們渴望的還有所羅門的圣殿——如今仍在穆斯林控制之下的阿克薩清真寺。而且,皇帝在利益分配上有意打壓他們,而偏袒自己的條頓騎士團。不過,圣殿騎士團依舊在圣地逐步演化為獨立自主的軍事實體,在西方則變成一個國際商業(yè)網(wǎng)絡(luò),提供全方位的金融服務(wù),同時也參與在西班牙教廷認定的十字軍作戰(zhàn)任務(wù)。
十字軍國家周圍的穆斯林世界正在不斷演化,第七次十字軍興起時(1248—1254),埃及阿尤布王朝末代蘇丹遭親兵奴隸武裝集團弒殺,這就是馬穆魯克的奪取政權(quán)。十字軍和圣殿騎士的頭號強敵就是這支和圣殿騎士團有不少驚人相似之處的騎兵力量,而虔誠無比、富于人格魅力的法王路易九世,未能領(lǐng)導基督教武裝贏得這次東征進軍尼羅河三角洲的勝利,反而兵敗被俘,就連天文數(shù)字的贖金也有一大筆是來自圣殿騎士團。這位死后被封為圣徒的國王,在阿卡停留了四年,與圣殿騎士團精誠合作(法蘭西王室與圣殿騎士團關(guān)系達至巔峰),為臨時首都的防御和治理做出貢獻。他后來又親率第八次十字軍(1270)渡海東征突尼斯,并在那里犧牲。
十字軍運動偃旗息鼓,穆斯林在新的雄主治下強勢反攻,隨著十字軍、耶路撒冷王國勢力徹底被逐出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圣殿騎士團的命運也遭遇不測風云,我們將在下文總結(jié)丹·瓊斯論述到的圣殿騎士團的眾多敵人。當然,在那之前,一起先來歷數(shù)作者筆下所涉圣殿騎士團的眾多盟友,他們是教皇、國王、皇帝和圣徒。
西方盟友的刻畫
圣殿騎士團是十字軍東征的產(chǎn)物,同時也深度參與后來的歷次東征,因此這部騎士團歷史作品有基督教世界和十字軍陣營的多位領(lǐng)導者一一登場。
阿拉貢國王阿方索,圣殿騎士團建立過程中的一位重要恩主。他身處與伊斯蘭世界斗爭的最前線,不過面對的敵人并非東方的突厥塞爾柱人和法蒂瑪王朝,而是西班牙南部和北非、地中海島嶼上的摩爾人,因其是針對阿拉伯征服的“收復失地運動”,教皇禁止伊比利亞基督徒參加東方的圣戰(zhàn),并賦予他們對穆斯林的戰(zhàn)爭以十字軍地位。這位虔誠的國王的遺囑沒有指定他的子弟繼承王位,而是向圣殿騎士團、醫(yī)院騎士團和圣墓教堂的教士團體慷慨地捐贈出“整個王國”。當然,這份奇特的遺囑最后妥協(xié)執(zhí)行,騎士團獲得實際經(jīng)濟收益,統(tǒng)治權(quán)歸于阿方索家族。13世紀的海梅一世國王更是由圣殿騎士團受教皇之命撫養(yǎng)長大,后來成為收復運動最成功的帝王之一,他還曾率軍到達阿卡,試圖配合蒙古人參加對拜巴爾統(tǒng)率的馬穆魯克騎兵的作戰(zhàn)。
鮑德溫四世,患麻風病的耶路撒冷國王?;蛟S如電影《天國王朝》所塑造的那般堅毅,他在十三歲率部和八十名圣殿騎士對抗薩拉丁大軍,在蒙吉薩取得大捷,十字軍這次以少勝多案例展現(xiàn)了重騎兵在硬碰硬對戰(zhàn)中的優(yōu)勢。然而,他駕崩之后,耶路撒冷王國在居伊領(lǐng)導之下遭到薩拉丁的不斷打擊而喪失了耶路撒冷。這是一位被電影和文學重新塑造的人物,在當時的穆斯林和拉丁西方的心目中,他可能遠沒有這么強悍雄武。
英王獅心理查是在圣城丟失之后來到東方作戰(zhàn)的,他的領(lǐng)導才能在阿卡圍城站中擊退薩拉丁之前即體現(xiàn)在沿途洗劫里斯本、入侵西西里、奪占塞浦路斯等軍事行動上,這正是拉丁東方最需要的軍事領(lǐng)導者。他帶來了艦船、金錢、馬匹、武器、被服、糧食和士兵,以及勇氣和希望。他明智地將圣殿、醫(yī)院兩大騎士團控制在手中并與十字軍緊密結(jié)合,這是保證勝利的關(guān)鍵一步。然而,或許是擔心自己的不敗名譽受損,獅心王在與薩拉丁的對峙中上演了戲劇性的一幕:英王猶豫不決,最終未能進攻耶路撒冷。而且,他樹敵太多,法王腓力二世、奧地利公爵利奧波德、神圣羅馬皇帝亨利都曾受到他的嘲諷和羞辱。當金雀花王朝內(nèi)部的紛亂使他不得不返回西方時,正是這些宿敵在中途逮住機會狠狠地敲了他一竹杠。
弗里德里希二世是繼理查之后一位最有威望的十字軍帝王,他漠視教廷的絕罰威脅,我行我素,因為他是13世紀前期最有力量的君主。他的出生原本就充滿傳奇,父母得嗣頗晚,據(jù)說母親為了使他作為合法繼承人的身份被公眾認可,毅然選擇在街市中分娩。他的祖父巴巴羅薩曾參加第三次十字軍并死在小亞細亞,父親亨利六世就是那位囚禁獅心理查的神圣羅馬皇帝,顯然他的家族與十字軍淵源頗深。他還是個頭銜收集者,西西里國王、德意志國王、神圣羅馬皇帝,而現(xiàn)在他迎娶了耶路撒冷王國女繼承人,又成為耶路撒冷國王,并且差點成為塞浦路斯國王。在他的西西里王國,穆斯林與基督徒文化水乳交融,所以他在來到阿卡之后,表現(xiàn)出比以往任何一位君王都更對伊斯蘭世界充滿理解和好感。雖然褒貶不一,但是他收回耶路撒冷的舉措是最有利的方案,選擇外交而非戰(zhàn)爭,追求實利而非空名也許就是他和中世紀尚武君王們的最大不同。
路易九世虔誠得讓他的王后抱怨:他或許不是國王,而是一位僧侶。對于這位“圣路易”,我們在丹·瓊斯的書中看到的是“他的威嚴氣派在中世紀鮮有匹敵”。雅克·勒高夫名著《圣路易》曾為他寫了兩卷本的長篇傳記,他把弗里德里希二世和路易九世進行比較,得出了精辟的總結(jié):“路易九世與腓特烈二世一樣,同是13世紀中葉西方基督教世界里最重要的人物。但是,如今被視為近代國家先驅(qū)之一的腓特烈二世,其實始終是一個迷戀于地中海文化邊界的邊際人物,而無論從地理、編年史或意識形態(tài)角度看,路易九世則在13世紀基督教世界里眾多重要人物中占有中心地位?!保ㄉ虅?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3-4頁)無論你是否同意這一見解,請親自開卷閱讀,進入他們的“昨日世界”,那或許更有益處。
除了英格蘭、法蘭西、德意志、阿拉貢等基督教武士君王,西歐天主教教皇與圣徒的登場也各有精彩。例如咄咄逼人的英諾森三世,他“固執(zhí)而好斗”,連續(xù)號召發(fā)動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十字軍,還使圣殿騎士團的權(quán)勢達至巔峰,而只向教皇效忠的圣殿騎士團其實正是他“武裝的教會”理念的頗具價值的體現(xiàn)。再如創(chuàng)立圣方濟各會的意大利人喬萬尼,他也在第五次東征時來到達米埃塔,他是為了提醒在那里作戰(zhàn)的騎士團成員已經(jīng)嚴重偏離了創(chuàng)立之初設(shè)想的貧苦修士的生活方式。他對極為樸素修道方式的堅持,恰好與這時的騎士團的極盡奢華形成鮮明對比。
丹·瓊斯對于從烏爾班二世到克雷芒五世的中世紀教皇們,各以不同篇幅使之進入這部騎士團史;對耶路撒冷、加沙、大馬士革、達米埃塔、威尼斯等中世紀城市也著墨不少;心思細密的讀者還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于交戰(zhàn)雙方的武器、盔甲、騎兵等方面也隨時介紹——這部圣殿騎士團史絕不單調(diào)乏味,它算得上是口味豐富的歷史盛宴。
敘利亞中部城市霍姆斯以西約40公里(25英里)處,靠近黎巴嫩邊境的中世紀十字軍要塞“騎士堡”
內(nèi)外仇敵的速寫
這部圣殿騎士團史還有另一個令我感興趣的看點,即除以上所說的基督教世界的視角和線索之外,它還隱藏著騎士團從建立到覆滅全程中不斷涌現(xiàn)的諸多敵人這條暗線。他們從不同的著力點催生了騎士團,并最終絞殺了騎士團,誠如中國古語所云:“成也蕭何,敗也蕭何?!?/p>
7世紀阿拉伯人從拜占庭手中奪取耶路撒冷,到11世紀為止它一直在穆斯林手中?!胺ㄌm克人”的朝圣始終未曾停息,但即便是耶路撒冷王國建立之后,他們也始終要面對敘利亞、巴勒斯坦和埃及的穆斯林強敵。來自中亞的突厥塞爾柱人曾一度建立從小亞細亞延伸到興都庫什山的帝國,他們在宗教上效忠巴格達的阿拔斯王朝哈里發(fā)。與塞爾柱人針鋒相對的是位于埃及的法蒂瑪王朝哈里發(fā)國。基督教世界十字軍東征促使伊斯蘭世界發(fā)出“不管是突厥人還是阿拉伯人,遜尼派還是什葉派,聯(lián)合起來發(fā)動圣戰(zhàn)”的呼吁,但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需要經(jīng)歷漫長和反復的過程。
贊吉這位代表穆斯林的突厥塞爾柱人率先向十字軍國家發(fā)起挑戰(zhàn),他是摩蘇爾和阿勒頗的阿塔貝格,也是后來贊吉王朝的奠基者。他的首選的攻陷目標是埃德薩,在隨后的第二次十字軍運動中,圣殿騎士在這支剽悍的突厥勁旅的攻擊之下,憑借嚴格遵守紀律而得以逃出生天。大馬士革的總督因紐丁·烏訥爾則是耶路撒冷王國的盟友,因為他要抵抗咄咄逼人不斷擴張的贊吉。但是隨著贊吉去世,他的兒子努爾丁轉(zhuǎn)而與大馬士革結(jié)盟,他們團結(jié)起來共同對抗法蘭克人。如果不是騎士團的堅決抵抗,努爾丁很可能攻下安條克和加沙。努爾丁野心勃勃,他致力于將埃及和敘利亞這兩片土地統(tǒng)一起來,那將形成南北夾擊十字軍國家的態(tài)勢。
更可怕的是,大舉復興的伊斯蘭力量隨后擁有了一位比贊吉一樣兇悍,比努爾丁更危險,同時也更為狡黠的新領(lǐng)袖——薩拉丁,他繼承了努爾丁的政治遺產(chǎn),甚至走的更遠。巴格達的哈里發(fā)授予他世俗統(tǒng)治者蘇丹之銜。他顯然是十字軍空前強大的對手,盡管在蒙吉蒂戰(zhàn)役中曾敗下風,還曾遭到阿拉伯貝都因部落的趁火打劫,但是他臥薪嘗膽最終卷土重來,連續(xù)進攻,幾乎將十字軍國家全部吞噬——騎士團和十字軍只保留了阿卡等小塊土地頑強抵抗,除此之外圣地盡入薩拉丁之手。作者分析薩拉丁執(zhí)著清除敘利亞十字軍的根源,在于用圣戰(zhàn)旗號統(tǒng)一伊斯蘭世界。其實,這位人物在現(xiàn)代敘利亞、埃及等國歷史中的想象和重塑也是很有趣味的課題——還能在現(xiàn)在世界各地找到相似的案例。
薩拉丁之后的一位蘇丹薩利赫·阿尤布面臨著叔父對君權(quán)的挑戰(zhàn),后者與法蘭克人結(jié)盟,蘇丹則尋求到更為強大和危險的盟友——在美索不達米亞和敘利亞北部,起源于波斯和中亞的遜尼派部落花剌子模突厥人正在積聚力量,他們的家園被蒙古人征服后流離失所,在逃往西方之后一度幫助蘇丹攻城略地:攻擊大馬士革的穆斯林反叛勢力和耶路撒冷的基督徒(第六次東征重新進入圣地)?;酵健篑R士革聯(lián)軍與埃及—花剌子模聯(lián)軍在加沙附近對戰(zhàn),十字軍和騎士團最終大敗。路易九世的第七次東征在埃及的慘敗,勝利者仍是蘇丹薩利赫。這位蘇丹為了對付蠢蠢欲動的貴族,大力培植自薩拉丁時代就存在的奴隸士兵馬穆魯克作為私人武裝。然而,馬穆魯克集團越來越不受控制,他們直接奪取了政權(quán)建立馬穆魯克王朝。作者對這支驍勇的騎兵和圣殿騎士團作出了內(nèi)容詳細的對比,由此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宗教武士的驚人一致性。
馬穆魯克一代杰出領(lǐng)袖拜巴爾,1220年左右出生于黑海北岸的草原,是欽察突厥人。他在十幾歲被賣往埃及為奴隸,不斷脫穎而出,后在和競爭對手共同對抗來自東方的新的威脅——蒙古人,此后自立為蘇丹。拜巴爾率領(lǐng)的馬穆魯克騎兵在阿音札魯特戰(zhàn)役中歷史性地阻止了蒙古西征的勢頭,他隨后懲罰了一度與蒙古人結(jié)盟敵視自己的十字軍領(lǐng)主。幸好,耶路撒冷國王在蒙古人和馬穆魯克之間選擇了后者。但是正是馬穆魯克,最終幾乎完全清除了十字軍在敘利亞的政治和軍事存在,拉丁東方除了海上的塞浦路斯只剩下的黎波里。
無論如何,本書對穆斯林方面的描寫遠遠比不上對基督教方面的廣度和深度,在這方面羅杰·克勞利在對奧斯曼與基督教世界的陸海作戰(zhàn)時的兼顧顯然更勝一籌。但是丹·瓊斯出色地概括了蒙古人從東部歐亞的興起,蒙古帝國后續(xù)向中央歐亞和西部歐亞 [妹尾達彥將連在一起的歐、亞、非劃分為三個世界系統(tǒng)(ユーラシア大陸東部?中央部?西部),最直觀的地圖請參考他的《グローバル?ヒストリー》,中央大學出版部2018年版,第29頁,図12 アフロ?ユーラシア大陸の環(huán)境と前近代の3つの世界システム——前1000年紀~16世紀。關(guān)于這一問題我們將另文詳述]的大擴張形成了空前的世界帝國版圖。不過,波斯的伊利汗國可汗是旭烈兀,他的正妻是基督徒,旭烈兀曾給路易九世寫信,自稱“奸詐的薩拉森人的積極毀滅者、基督教的朋友和支持者,將對敵人無比兇殘,對朋友忠心耿耿”。這種夢幻般的聯(lián)盟雖然沒能實現(xiàn),但是蒙古人對于巴格達阿拔斯王朝的征服以及前鋒直抵十字軍國家和馬穆魯克王朝,顯然是歐亞東西之間的一次大聯(lián)動。譬如,他們在敘利亞與馬穆魯克的戰(zhàn)斗、在東歐的征服的影響,都波及西歐基督教世界和非基督教人群,他們對魯姆蘇丹國的瓦解還帶給奧斯曼突厥人稱霸小亞細亞以機遇。蒙古帝國將對世界格局造成結(jié)構(gòu)性影響。
除了這些來自亞洲和北非的強敵最終將圣殿騎士永久逐出了圣地,使他們失去了存在的根本意義,他們積聚的財富也引起了西方喪失十字軍熱情的君主垂涎。作為組織和個體的圣殿騎士團最終的覆滅,肇啟于他們的母國法蘭西,腓力四世突然以異端罪名逮捕這支為了圣戰(zhàn)事業(yè)鞠躬盡瘁的騎士們,漫長的控訴和審判疑點重重,其間教皇雖曾盡力介入,但最終實際上妥協(xié)。令人唏噓的是,這些手握十字架和圣經(jīng)、利劍與盾牌、黃金和白銀的圣殿騎士最終不是戰(zhàn)死沙場,而是被自己人的陰謀一網(wǎng)打盡。圣地徹底易手,十字軍運動停歇,現(xiàn)在終于輪到了圣殿騎士的消亡,這一切預示著歐亞史篇將翻開新的一頁……
不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歷史敘事的魅力都令人著迷。中世紀的歷史往事,經(jīng)歷了近現(xiàn)代文學和藝術(shù)的浪漫化、神秘化和虛構(gòu)化,丹·瓊斯基于一手史料和研究著作,努力地進行了歷史祛魅和史事還原。正如歷史真實有時要比小說情節(jié)更為離奇、更加動人、更令人深思、更能給人啟示,圣殿騎士團的歷史也不止是故事曲折那么簡單。它是十字軍東征的縮影,是基督教世界的英雄譜,是穆斯林和東方強敵的速寫畫,也是歐亞文明碰撞交流長程史的一個觀察窗口——
無限的歷史風景,常常令人思緒飄搖,馳騁于更遼遠的歷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