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600周年之際的特展“千古風流人物——蘇軾主題書畫特展”已于10月30日在故宮博物院文華殿落幕,但關于蘇軾的話題與研究仍在繼續(xù)。
蘇軾身后,其書風在南宋初年及北地的金朝皆有極大的影響,追隨者眾多。但元代、明初則不在書壇主流。直到明代中期,蘇州一地藝文復興,以徐有貞、李應禎、沈周、吳寬等為先驅的吳門書派,意欲打破明初以來臺閣體的籠罩,力圖創(chuàng)造出具有個性的書風新貌,于是對“尚意”的宋四家法書著力學習,籍此開拓出一片天地:吳門各家采用的方法不同,在形貌上最似東坡的是吳寬;祝允明有一段臨蘇軾帖,被清人評為“即作真蘇跡觀可也!”更有意思的是,文徵明父子善寫蘇體的例證,是文彭曾為其父代筆補書家藏蘇軾書法《赤壁賦》。
蘇軾像
故宮“千古風流人物——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于10月30日結束
蘇軾位列宋四家之首,其書法作為一種經典在后世的傳播以明代中期的吳門為重鎮(zhèn)。吳門是蘇州的別稱,明代中期在蘇州崛起的書法及繪畫流派皆以吳門命名。
蘇軾身后,其書風在南宋初年及北地的金朝皆有極大的影響,追隨者眾多。但元代、明初則不在書壇主流。直到明代中期,蘇州一地藝文復興,以徐有貞、李應禎、沈周、吳寬等為先驅的吳門書派,意欲打破明初以來臺閣體的籠罩,力圖創(chuàng)造出具有個性的書風新貌,于是對“尚意”的宋四家法書著力學習,籍此開拓出一片天地。隨后,祝允明、文徵明、陳淳、王寵等繼起,也都在蘇、黃、米、蔡四家的書作中淘取養(yǎng)料,并能幻化出自家面貌,從而將吳門書派打造成具有豐富個性趣味的風格流派。明初,書壇為松江人沈度、沈粲兄弟所創(chuàng)之臺閣體籠罩近百年之久,其書風特點為整飭工穩(wěn),姿態(tài)婉麗,因迎合帝王的喜好而不敢有個性的抒發(fā),因而氣息近俗。但此風影響深遠而廣大,上至閣僚大臣,下至科考舉子皆仿效之。
正統(tǒng)、景泰間蘇州人在朝為官者:徐有貞、劉玨、李應禎等,起初也都寫的一手臺閣體。但漸漸地,他們不滿足于這種規(guī)矩而缺乏個性的書寫,意欲沖破臺閣體書風的籠罩。而蘇州人沖破的抓手正是以蘇軾為代表的北宋尚意書風。蘇東坡的文采風流,及其豁達面對坎坷挫折的人生觀,使其成為后代文人崇敬的偶像。他在書法上提出的“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亦可稱作北宋“尚意”書風的宣言。所謂意造,就是指書寫者遵從自己的意念、感受,不拘于法度束縛,自由地抒發(fā)個性。崇尚意趣與崇尚法度往往是相對的,過于拘于法度必然妨礙意趣的暢快表達,這兩者在藝術作品中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系。所以蘇軾說,我的書法本來就是隨意為之,不受法度約束的。點畫都是信手而為,不耐煩去推敲。在臺閣體書風統(tǒng)治了百年的明代書壇,正需要重新喚起蘇軾的“我書意造本無法”,吹來自在創(chuàng)造的新風。
蘇軾《行書題王詵詩帖頁》,紙本,行書
蘇軾,《春中帖》頁,宋,紙本行書,縱28.2厘米,橫43.1厘米
蘇軾,《治平帖》卷
而在沒有照相印刷術和公共展覽機制的明代,要學好蘇體,不見真跡是斷斷不行的。作為江南的書畫鑒藏中心,當時正有相當數量的蘇軾書跡在吳門流傳。也正是因為如此,吳門書家才有機緣通過學習蘇軾書法以尋求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
當時在吳門流傳的蘇軾書跡有:《楚頌帖》在李應禎家,《與晉卿、定國二帖》在沈周家,《寶繪堂記》、《醉翁操》在吳寬家,《天際烏云帖》在史鑒家,《興龍節(jié)侍燕詩》在王延喆家,《前赤壁賦》先在陸完家,后在文徵明家,《治平帖》在張秉道家。還有相當數量的蘇軾信札在吳門流傳。不僅如此,作為書畫鑒藏中心,周邊地區(qū)的蘇軾書跡也會流轉到蘇州,求吳門具眼們鑒定、題跋。作為當時鑒定巨眼的文徵明就有幸過目了遠遠超過其收藏的蘇軾書跡。從文徵明留存下來的題跋可知,他曾過眼的蘇軾書跡有:《御書頌》、《真行小字方干詩卷》、蘇軾五帖(《與郭君廷評者》、《與忠玉提刑二帖》、《歙硯帖》、《食蠔帖》,江陰朱承爵藏)、《興龍節(jié)侍燕詩》、《治平帖》、《乞居常州奏狀》(梁溪華氏藏)、《小字前后赤壁賦》(錫山華氏藏)、《楚頌帖》、《天際烏云帖》、《東坡學士院批答五道》(李仁甫藏)等等。那么依此類推,其他具眼如沈周、吳寬、李應禎等也會在蘇州、南京、乃至北京目見過更多蘇軾書跡,這是情理之中的。
(圖一)吳寬書法
對蘇軾書法的學習,吳門各家采用的方法不同,在形貌上最似東坡的是吳寬。(圖一)王鏊評價吳寬的書法道:“寬作書滋潤中時出奇崛,雖規(guī)模于蘇,而多所自得?!眳菍挼臅E雖則在外觀上未能脫去蘇字面目,似乎因缺乏自家面貌而顯得不夠高明,但他以此種肥厚、欹側而有重量感的書風,一下拉開了與臺閣體的距離。雖然離東坡的樣貌很近,卻與時風的距離遠了,這或許正是當時吳門書家所希望達到的效果。
作為吳門書派的先行者之一,吳寬擺脫時風和創(chuàng)造自家書風的方法可能是比較“笨”一點,但不能不說它是行之有效的。他的好友沈周亦然,為了迅速形成不同于時風的一種書風面貌,沈周也是采用了專學一家的策略。中年之前,沈周的書法也是受臺閣體的影響,是一種類似于趙孟頫體的秀氣模樣,但沒有個性,甚至被稱作“不善書”。后來他便向家藏學習,專學蘇軾的學生黃庭堅一家,稍稍變化黃庭堅的行書面貌作為自己的書風面貌,這下才被人記住。
這種“硬學”一家的做法在吳門繼起的書家身上便不再發(fā)生,以祝允明、文徵明為代表的后起之秀,他們都出生于吳門的官宦世家,眼界、基礎皆更優(yōu)于前輩書家們,因而他們的學習方法也要高明許多。祝、文的學書之路皆可謂“泛濫諸家”,尤其是祝允明。祝允明的外祖徐有貞、岳父李應禎皆為吳門書派的先驅,他本人才華早顯。但青少年時代,其內、外二祖及岳丈對其要求極嚴,不許他于晉唐書風之外窺半步,于是他自小便打下了深厚的鍾王底子。當三十多歲長輩們謝世之后,祝允明便可任性臨寫一切自己想學的東西。其中宋四家以及趙孟頫都是他最愛臨摹的。上海博物館藏有一本祝允明《臨魏晉唐宋諸家冊》,是他三十五歲時所作的日課,其中集合了他所臨寫的鍾繇、王獻之、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以及宋四家蘇、黃、米、蔡等各帖,里面便有一段臨蘇軾《武昌不獲再會帖》,在此開的邊跋上,清人梁章鉅(退庵居士)寫到:“此段所臨最為得神,即作真蘇跡觀可也!”(圖二),梁章鉅評價甚高,認為祝允明的臨寫可以亂真了??上K軾此帖今已不知去向,無法與祝氏臨本相比對。但同冊中,祝允明臨寫的蔡襄《澄心堂紙?zhí)罚ń裨谂_北故宮)、米芾《元日明窗帖》(今在大阪市立美術館)都還可見,與祝氏所臨一相比對,則確實可見其亂真之功力!
(圖二)祝允明寫蘇字
盡管祝允明擁有近乎亂真的臨摹功力,但他不再滿足于像前輩沈周、吳寬那樣簡單的“寫得像”,而是通過仿書的方法來把學習的經典轉化到自己的風格中去。所謂仿書,就是以某家風格自己另書一篇內容的做法,這是從臨帖到完全自主創(chuàng)作之間的一種過渡狀態(tài),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學習方法。祝允明還創(chuàng)造出一種仿書諸家法書于一卷的雜書卷形式。上海博物館就藏有這樣一卷祝允明的仿書卷子,明顯可見他分別以懷素、米芾、蘇軾、黃庭堅等家書風雜錄唐宋人的詩作。其中第三段錄宋人譚用之的七律“狂歌白鹿上青天,何似蘭塘釣紫煙?!?(圖三)此段顯見是仿用蘇軾書風在書寫,但寫得似蘇又非蘇。相似的部分是,結字寬博,略有敧側,轉折筆圓渾飽滿,用墨較厚重;不似的部分是,字體明顯大于蘇字常見尺寸,結體圓渾有余,扁態(tài)不足。所以,可以說這是祝允明創(chuàng)寫的一種蘇東坡體。
(圖三.1)祝允明仿用蘇軾書風錄宋人譚用之的七律
(圖三.2)祝允明仿用蘇軾書風錄宋人譚用之的七律
祝允明開創(chuàng)的這種仿書諸家雜書卷的形式也被吳門其他書家效仿。文徵明、文彭等都有此類書作傳世,而且尤以仿寫蘇軾、黃庭堅等宋四家為多。朵云軒2020慶典拍賣上即有一件文徵明以蘇、米、黃、蔡四家法錄自作詩的卷子,寫在金粟山藏經紙上。首段《萬歲山》即用蘇體(圖四),用墨實厚烏黑,有敧側傾斜的態(tài)勢,在形神兩方面都很像蘇東坡。比起上引祝允明的仿書蘇體,文徵明的仿蘇表現得更嚴謹、更準確。
(圖四)文徵明用蘇軾書風寫就的《萬歲山》
還有兩件東坡書跡與文徵明的因緣不得不說。
一是《楚頌帖》。這曾是文徵明受業(yè)的書法老師李應禎的收藏。宜興徐溥與李應禎是同僚,因蘇東坡終老于宜興,徐溥便以搜求鄉(xiāng)賢手跡為由,請李應禎將此帖轉讓給他。本已商定好之事,卻因李應禎的突然病故而未能完成交易。于是徐溥就委托他與李應禎共同的朋友文林——即文徵明父親——代與李家后人交涉,已達成夙愿。當然最終《楚頌帖》成功地轉讓給了徐溥,但在此過程中,《楚頌帖》得以在文家停留了將近半年之久,這使得文徵明有機會充分地臨習、揣摩此帖,當時他還非常年輕,這一經歷在他的學蘇之路上應是印象深刻的。
(圖五)蘇軾名作《天際烏云帖》
另一件東坡名作《天際烏云帖》(圖五)是吳江史鑒家的藏品。史鑒,字明古,歿于弘治丙辰(1496年),其后人不能克守此物,欲尋找買家,而將此帖暫存于文徵明處,以期徐徐圖之。沒想到這一放就是幾十年,其間不少人在文徵明家中觀摩過此作,如何良俊、王穉登等,都曾在筆記中大加夸贊。文徵明去世后,文彭、文嘉兄弟承父志,亦堅決維護史家對此作的擁有權。后嘉興項元汴購得此貼,多半亦承文彭的推薦。在題識中,項氏寫明是“購松陵史氏”。不寫“購于”而只寫“購”,這微妙的措辭可能是為說明此帖雖已久不在史氏齋中,但所有權仍在史氏?!冻炋?、《天際烏云帖》雖然其物權從來都不曾歸屬于文徵明,但文徵明卻有機緣長時間地保管這些作品,故而有時間細加揣摩、臨習,其效果完全等同于曾經收藏過。而這些蘇帖對于文徵明的學蘇之路影響一定是深遠的。
(圖六)文徵明為家藏蘇軾《赤壁賦》補書,題“赤壁賦”及缺損文字共三十六字,實為文彭代筆
不過,最能說明文徵明善寫蘇體的例證,還是他為自家所藏蘇軾書《赤壁賦》補書的事情。蘇軾親書其名篇《赤壁賦》只有一件流傳至今,現藏于臺北故宮,而這件書卷當年就是文徵明的家藏?!冻啾谫x》卷傳至文徵明時,其卷首已殘損,“舉酒屬客”前的字皆不存,之后又缺兩行的上半部。(圖六)文徵明仿照蘇體補書文,題“赤壁賦”及缺損文字共三十六字。此時在嘉靖戊午年(1558年),文徵明已經八十九歲高齡。卷后有文徵明以極工細的小楷記錄此事(圖七):
右東坡先生親書赤壁賦。前缺三行,謹按蘇滄浪補自序之例輒亦完之。夫滄浪之書不下素師,而有極愧秕糠之嫌。徵明于東坡無能為役而亦點污其前,愧罪又當何如哉?嘉靖戊午至日,后學文徵明題,時年八十又九。
(圖七)文徵明以小楷記錄為《赤壁賦》補書一事
文徵明說:“我是依循當年蘇舜欽為懷素《自敘帖》補書前六行的先例,為此《赤壁賦》補書前三行。但我的字太差,寫在卷首簡直是玷污了這件名作,所以愧罪萬分!” 這段話自是一番謙辭,事實上,我們看到文徵明補書的幾行,字形、用筆皆與蘇字極相合,就連章法節(jié)奏、行款曲直也都還原出來,真是極具蘇味!補書是在原作缺失的情況下,用此作者的書體自然地書寫出缺失的部分,有時有刻本作參照,大部分情況下是要靠補書者自己依照對原作者深刻地理解和書風掌握,自然書寫出來,這要求自然很高,所以敢于給名作補書之人也都絕非凡人,必是一時的大家。蘇舜欽是,文徵明也是。
不過更有意思的事情還在后頭。這件蘇軾親書《赤壁賦》后來輾轉成為了權相嚴嵩的藏品,而嚴嵩倒臺,家藏被籍沒后,為這批藏品作著錄的人竟是文徵明的次子文嘉。文嘉在曾是自家故物的《赤壁賦》條下竟說,是家兄補書了前缺數行,這下一語道破天機,原來當年是文徵明的長子文彭代替年邁的老父親補書了蘇軾《赤壁賦》的卷首。這雖是點破了一樁代筆的真相,不過人們倒也不會因此就懷疑文徵明書寫蘇體的水準,反倒是文彭書寫蘇字的水準籍此展現出來,讓人平添一份驚艷。文彭確實有著極高的書法造詣,可惜為盛名而長壽的父親所掩。
(圖八)婁堅所寫的蘇體
再往后,到了明末,“嘉定四先生”之一的婁堅是寫的一手蘇體(圖八),常熟的錢謙益也是書近蘇體。這兩位都搭不上吳門書派了,但嘉定、常熟皆屬蘇州府,所以婁、錢二位也還是吳門書家,可以算作蘇軾書風在吳門傳播的余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