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先生的《圍城》里有個角色叫方鴻漸。坊間流傳著:方鴻漸之所以是那么個形象,與費孝通先生有關(guān)。費孝通曾經(jīng)追求過楊絳,故在錢鍾書眼里,方鴻漸猥瑣。此外,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的還有社會學(《圍城》里的原話是:“他是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里從社會學系轉(zhuǎn)哲學系”——編者注),方鴻漸與社會學有關(guān),費孝通正好是社會學教授。
故事的可信度有多大,難以判定。盡管錢先生曾借《圍城》中趙辛楣和方鴻漸說的話說(費先生)“我們是‘同情人’”。不過,我還是不相信錢先生會如此小氣,把心里的不爽,傾泄到方鴻漸身上。(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說:“方鴻漸取材于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jīng)歷。……許多讀者以為他[方鴻漸]就是作者本人?!薄幷咦ⅲ?/p>
不過,這坊間故事倒是把一個疑問存在了我的心里:費孝通與楊絳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有機會一定要討教先生。
機會還真來了。2001年5月,電視劇《大宅門》紅火,費先生意圖弄一部“小宅門”來說自己的家事,囑我每周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帶上錄音機,到他書房聽他講他家的故事。我便乘機問了他與楊先生之間的事兒。問過了,先生講過了;我還跟先生說了坊間故事,先生淡然一笑。當然,我也就放下了。
楊先生百年之際,坊間故事再次泛起,加上社交媒體的傳播力,不僅流傳更廣,也更繪聲繪色。我便有了把當年費先生自己的說法告訴大家的想法。編輯朋友認為,目前流傳的故事,只有一面之詞,如果能有費先生的說法,倒是對逝者公平。
的確,費與楊的故事,除了《圍城》里的方鴻漸,楊先生自己也公開說過。吳宓先生的女公子吳學昭著有《聽楊絳談往事》(簡稱《往事》),書中有13個頁面提到“費孝通”。茲摘錄兩段如下:
后來到蘇州東吳大學,兩人都跳了一班,又同學,又同班。東吳許多男生追求楊先生,費孝通對他們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睏钕壬牭竭@話說:“我從十三歲到十七歲的四年間,沒見過他一面半面。我已從一個小鬼長成大人,他認識我什么呀!”(第44頁)
一天,費孝通來清華找阿季“吵架”,就在古月堂前樹叢的一片空地上,阿季和好友蔣恩鈿、袁震三人一同接談。費孝通認為他更有資格做阿季的“男朋友”,因為他們已做了多年的朋友。費在轉(zhuǎn)學燕京曾問阿季,“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阿季說:“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xiàn)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保ǖ?3頁)
吳宓、錢鍾書兩家很熟,吳學昭先生的記錄理應(yīng)來自楊先生的敘述。其實,吳、費兩家也很熟,兩人不僅有清華大學的淵源,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還曾一起共事。
吳學昭先生的書出版于2006年。一年之前,費先生便已作古。因此,對書中的細節(jié),已無法與當事人核對。即使找到先生詢問,估計也會出現(xiàn)類似于當初的情景:對與楊先生之間,費先生說得輕松、詼諧、愉快,像是在說別人家的故事。先生說:
振華女校的學生,都是本地人。忽然來了一個洋氣的學生,當然惹人注意。女校的學生都是女生,我是特殊原因才進的女校,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女生,有興趣是自然的。
1923年,費和楊同期進入蘇州振華女校初中。不過,兩人的差別早在他們同班之前就存在了。費出生于破落鄉(xiāng)紳家庭,兄弟姊妹眾多,在他轉(zhuǎn)到燕京大學之前,從未離開過蘇州。年幼時,費體弱多病,母親怕他受人欺負,便讓他進振華女校就讀。楊則出生在高官之家,自小就是嬌嬌女。在進入振華女校之前,已經(jīng)在北京和上海居住、上學有年,是見過世面的洋氣學生。她一頭短發(fā),與當?shù)嘏凝R腰長辮形成鮮明對比,被稱為“洋來洋去的洋學生”。
看費敘述時的表情,倒讓我理解,十三四歲的年紀,費對楊的好感,與其說是年少輕狂,不如說是對“洋氣”的好奇心在作祟。同樣可以理解的是,要讓一個洋氣的女生對土里土氣的男生有興趣不現(xiàn)實,盡管費是學校里少有的男生。
如楊所述,費與楊雖在1923年就已相識,交集卻不多。1924年費入東吳大學附中,1928年入東吳大學念醫(yī)學預科,1930年秋天就轉(zhuǎn)燕京大學了。楊至1928年入東吳大學醫(yī)學預科,再次與費同班,不過,不到一個學期便轉(zhuǎn)了文科。這樣算來,在蘇州,他們同班不會超過3個學期。相識在少年,再遇已青年。即如楊所述,費說“得走我的門路”,似把自己當作楊保護者而非男友的。
待到他們第三次有交集已是1932年。對這一段,費先生說:
從東吳到燕京,環(huán)境大不相同。除讀的書多了,接觸的人和事也多了,Robert Park先生還帶我們?nèi)プ鰧嵉卣{(diào)查。與蘇州來的同鄉(xiāng)依然有聚會,可各自的學業(yè)不同,能夠一起說的不多。因此,見面時,大多談一些家鄉(xiāng)之事。楊季康還是那樣的洋氣;不過,與在蘇州比較,燕京、清華里,洋氣的學生很多。當然,小時候的記憶很深刻,比較不容易輕易忘記。
1932年2月,因東吳學潮停課,楊為完成學業(yè)而北上,初借讀燕京大學、后借讀清華大學。3月遇到錢,學期終了時,錢楊兩人之間已是戀愛關(guān)系了。
楊北上時,費在燕京已3個學期。作為先行者,到火車站為同鄉(xiāng)接站,在學校組織同鄉(xiāng)聚會,似在情理之中。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費因參加學生游行受寒而得了肺炎住院,錯過了學期考試,不得不留級,也因此遇到了比他晚一年級的王同惠。倆人因?qū)W術(shù)爭論而相識,交往中逐漸發(fā)現(xiàn)彼此志同道合。
1933年,費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這是費楊倆人的第三次“同班”。此時,楊的感情已有了歸屬。到1933年冬天,費與王的交往頻繁密切,轉(zhuǎn)年,費的感情也有了寄托。
不僅如此,1932-1934年的兩年間,倆人的志向分野也日漸清晰。
1930年轉(zhuǎn)入燕京大學時,費便從醫(yī)學轉(zhuǎn)入了社會學。費離開東吳是因他作為學生會秘書為維護學生權(quán)益而號召罷課被勒令轉(zhuǎn)學。對轉(zhuǎn)入社會學的理由,費在《關(guān)于人類學在中國》(1994)中說,“后來我覺得人們最痛苦的不是來自身上的疾病,而是來自社會造成的貧窮。于是我改學社會學?!?/p>
待費在燕京又一次遇到楊時,楊則依舊洋(嬌)氣,且與錢的欣賞及品位極為吻合,楊說,“錢鍾書曾和我說他‘志氣不大,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我覺得這點和我的志趣還比較相投,我雖學了四年政治(楊絳在東吳大學讀的是政治系——編者注),并無救世濟民之大志。”(《往事》,第77頁)曾有人在錢面前問,“(楊絳)還那么嬌滴滴嗎?”錢立即反駁:“哪里嬌?一點不嬌?!保ā锻隆?,第72頁)
1934年暑假,按照傳統(tǒng)禮儀錢楊正式訂婚;1935年7月13日,依大戶人家的禮儀結(jié)婚;8月13日,倆人離開上海去英國留學。
費和王亦在1935年暑假結(jié)婚。不過,他們的婚禮是在燕京大學的校長官?。ń癖本┐髮W臨湖軒)舉行的。那里,也是他們的恩師吳文藻和謝冰心兩位先生1929年舉行婚禮的地方?;槎Y過后,費和王在無錫做短暫停留,整理《甘肅土人的婚姻》譯稿,之后輾轉(zhuǎn)于9月18日到達廣西開展花籃瑤的調(diào)查。
歲月蹉跎,他們先后還在西南聯(lián)大、20世紀50年代初的清華、以及后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有過交集。費則把錢楊當作自己一輩子的朋友,譬如20世紀50年代初他向喬冠華推薦錢參加《毛澤東選集》英譯小組;也時常去看看錢楊。對他與錢、楊之間關(guān)系,先生讓我看他1999年發(fā)表在《讀書》第3期上的文章“圈外人語”。在那里,先生寫道:
錢、楊兩位原是我的同學。鍾書不僅同學,而且同年,和我曾在清華不在一個班里同學過一年。當時兩人并不相識,但他的文名早揚,在校無不另眼相看。楊絳原名季康和我是三屆同班的同學,初中、大學、研究院,最近我因病住院她來看望我,在旁的一位醫(yī)生聽說我們過去的這段同學關(guān)系,驚嘆說:“有緣,有緣”。
此緣何緣?或許只有三位先生自己清楚。無論何緣,逝者已逝,講出費孝通自己的故事,公平與否,對逝者已無意義。對生者,倒是成就了一份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