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是什么模樣?每一代人的場景不同。
年輕人的書店是暖黃色光里的咖啡香,林立書本邊站著隨時走近攀談的店員;但對于年長一些的人來說書店是不常開的日光燈下規(guī)整的書架,沒有咖啡也沒有座位,店員倒是站得也近因為她要盯牢你會不會偷書——一種書店叫文藝,另一種叫文明。
應該說書店從純粹的購銷場所進化成為公共文化空間,這是一個“西化”的過程。說起國內書店的轉變,如今許多書業(yè)從業(yè)者都會提到一個人一本書:鐘芳玲的《書店風景》。
鐘芳玲手里拿著朱贏椿設計的《蟲子書》。
在上世紀末,這本介紹世界各處書店的書給讀者開了眼界,甚至可以說很多中國人對書店的審美就是從那時起建立的,至今有人捧著這本七年前的書,在各個國家的某一條小街上按圖索驥書里的書店。
繼《書店風景》之后,鐘芳玲陸續(xù)寫了《書天堂》《書店傳奇》,近日她帶著第四本關于書的書《四季訪書》來滬,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聊書、書店、圖書編輯……這些“過時”的人、物的有趣事情。
《四季訪書》書封。
去紙質化的世界,誰還對書店好奇?
見到鐘芳玲的時候,她剛結束一場書店講座,身穿束腰黑色小禮服、頭戴紗網帽飾,歐式老派的莊重是她的“封面”。在網絡發(fā)達的當下,她亦步亦趨跑遍全球各地書店,挖掘那些“不發(fā)達”的文明。鐘芳玲是堅持自己的書不能有電子版的,因為她希望自己的文字留在紙上,在她看來紙、墨、印刷術是無比經典的組合,這是她逆時代的美學堅持。
鐘芳玲出第一本《書店風景》時候,她正在寫關于書店的專欄,這是她的主要經濟來源。當她表示希望出一本介紹書店的書時,身邊的人都覺得這太瘋狂了,全世界都在去紙質化,誰還會對書店好奇?出版社告訴她,經銷商怕連800本都賣不掉。沒想到這本書引發(fā)了華語世界對西方書店的興趣。
很多人說鐘芳玲堅持訪書之旅訪到后面變成了情結,但她說,這趟旅程的開始就是因為情結:
“每一個人的情結不一樣,我可能天生是一個對書有特殊情結的人。我在紐約州立大學留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國外很多書店很有趣,后來做了書,對書的品質更敏感了,再后來通過出差、旅行我參加書展看到更多,自然就被吸引走出去了?!?/p>
鐘芳玲的每次訪書行程都有故事,她與澎湃新聞分享了前一天的南京一日行,稱“high得不得了”。
“我是前一天晚上到的南京,一路上他們就在跟我說先鋒書店值得一去,尤其最近他們開出來一個區(qū)域陳列名人戴帽子的照片,我是很喜歡帽子的,所以更想去看了。但是我們晚上9點01分才到旅店,書店9點關門,本來以為沒戲了,沒想到住店就在書店對面。我就拜托他們,可不可跟店員講晚一點關,讓我去看兩眼。那天最后讓我滿足了,偌大一家書店空蕩蕩,專門為我而開,這種感覺真的非常奢侈。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去金陵刻經處,是一個叫楊仁山的先生創(chuàng)立的。后院有一個有點藏式的塔,導游帶我們看完就走了。我突然想到江南有個名人楊步偉,她是趙元任的妻子,她的祖父也是刻經的,我就問導游會不會和這邊有什么聯(lián)系。導游聽到驚呆了,很詫異我居然知道楊步偉。她告訴我,這個地方就是我說的地方,剛剛看到的那個塔,其實楊步偉的部分骨灰就灑在那里。我聽到后嚇昏了,說立刻請你帶我再回去膜拜一下。
“之后我們就到南京圖書館古籍部看了看,在那里我很震驚,《四庫全書》是很浩大的工程,但浩大到什么程度?古籍部把《四庫全書》全部擺出來,是用北京的《四庫全書》的復制品,書架也是復制的熱河的。反觀現(xiàn)在的電子書閱讀器可以裝幾十萬本,但是到底有多少你沒概念,‘多’究竟是怎么個‘多’,而這一整套滿滿一屋子,是非常直觀的‘龐大’,很震撼。稍晚些我去了朱贏椿工作室,看到他做的《蟲子書》,那是本全部用昆蟲痕跡代替文字寫的書,也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
鐘芳玲的《書店風景》書封。
做編輯要強勢,做作者也要強勢
鐘芳玲現(xiàn)在的身份是作家、藏書家、訪書者,在開始“訪書之旅”前,她還有另外兩個身份,編輯、大學老師。
事實上,鐘芳玲一直是“叛逆”的,最初她在美國求學,讀的是哲學,本來以為自己會去教書或者搞研究,沒想到一段回臺工作經歷徹底把她拉上了另一條路。
“我做不了像銀行那種太現(xiàn)實的工作,所以會學哲學,這樣我就可以不用跟外界太多人打交道,可是坦白講,我覺得自己對(研究)維根斯坦、康德的慧根還達不到,或者開玩笑說老師沒有把我教好,所以總覺得我的能力不在哲學。在臺灣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我找了一份工作進了一個雜志社。那是當時臺灣最好的一家雜志社《天下雜志》,他們有一個叢書的部門,很有意思的是,它的叢書部門是從過去的雜志素材當中抽出文章,編輯成冊,不是去買版權或者約稿。于是,我雖然沒什么相關經驗,也開始了‘試試看能編出什么’的工作?!?/p>
做了快兩年后,鐘芳玲回到美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中圖書的“毒”很深,沒辦法繼續(xù)在校園做枯燥的學術,相比教書、發(fā)表論文,她覺得做書有趣多了,于是她放棄了學位,回到臺灣在中華書局專心做起了編輯工作。
鐘芳玲說自己做編輯時是強勢的編輯,做作者時也是強勢的作者。“我會很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比方說做編輯的時候,我頭頭是道告訴作者,為什么要用這張圖、為什么要選這樣的圖案?作為編輯要說服作者,作為作者也要說服編輯。當編輯的時候,我盡量滿足作者的意見。因為那是他的書,我是一個編輯,是幫他作嫁衣的,書是作者的生命,是作者的孩子,編輯要盡量希望以讓他滿足。但是如果有些地方編輯覺得他的考量、他的堅持不會替他加分,那就要想辦法讓他理解?!?/p>
在圖書出版行業(yè),編輯的能力主要體現(xiàn)在兩部分,選題策劃以及文字處理,鐘芳玲眼中真正理想的編輯未必面面俱到,但必須有所擅長:“有些人喜歡做創(chuàng)意工作,有些人喜歡做執(zhí)行,并不存在高低之分。比方說我我曾經碰到過一個出版的主管,他是經營者之一,他就跟我說自己真不想坐這個位置上,倒情愿做個秘書,因為這樣就不用管理,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就夠了。很多人做主管只是因為年資到了輪到他們了,你不做就得辭職了嘛,但他們寧可做一個聽命的,不用花時間做抉擇的人。最重要的是,無論你選擇做哪種編輯都要把手頭的活做好,從技術層面也好、審美層面也好,甚至同事內部的溝通、與作者的交流,都要盡量提升自己,這樣才是個好編輯。”
做過出版社主編,創(chuàng)建過早期的沙龍形式,設計過新型書店,鐘芳玲一直在圖書行業(yè)里想盡辦法折騰出新花樣。起初她還在大學里教哲學,直到她意識到寒暑假期的昂貴機票讓出國旅游訪書變得代價高昂,她決定把教職辭掉,在更多人舍不得丟掉名片的時候,做一個徹底的自由職業(yè)者。
書店讓買書變成件有情節(jié)的事
“我是有書店、出版情結的人,這個是沒法放棄的。”鐘芳玲說,“書店存在的真正意義不是書,而是人。”
鐘芳玲稱在網店買書叫買書,在書店叫與書的不期而遇。她稱現(xiàn)在在網店買書,要么是通過銷售者的商業(yè)宣傳產生好奇找到書然后下單,要么就是有優(yōu)惠下單,這種買賣過程缺少了在書店里“遇見”一本書,然后產生興趣這樣的情節(jié)。
“書店是人買書的記憶,除了人與書也是人與人的巧遇。我作為讀者時也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比如有次在美國的書店碰到有寫《山居歲月》《普羅旺斯的一年》的彼得·梅爾的書店講座,我正好編過他的書,終于在那天見到面,這就是很有意思的過程?!?/p>
《島上書店》的作者加·澤文今年夏天來上海的時候曾分享過自己寫這本書的原因,她稱自己原本非常享受在地鐵上偷看別的乘客的書,但自從有了Kindle等電子閱讀器后她再也看不到別人在看什么書了,于是她就寫了本小說想把讀者召回到書店。
鐘芳玲深有同感,并表示有時候看似笨拙的東西有種某種特殊的魅力。“像我的《書店風景》里面的鮑德溫書倉,那是個中古書店,在那樣的場景里讀書、買書,那種感覺是非常美妙的。每一個人內心都會有不可替代的喜愛,書店的場景對書店控來講就是。”
另一方面,鐘芳玲也意識到,近年來一些書店的消失:“科技影響出版生態(tài),某些書店就不見了,比如以前臺灣有的同性戀書店、旅游書店、女性書店,現(xiàn)在都大同了,書都在一個渠道賣,沒什么特別場所,也不存在歧視的問題。但與此同時又誕生了找書難的問題,書不斷在出版書目不斷更新,讀者在書店往往只能買到近幾個月的書,這也是很殘酷的現(xiàn)實?!?/p>
最后鐘芳玲說到紙質書情結:“我擁有那么多可以讀的紙質書,看都來不及,為什么還要電子的?有人要說,電子書容易攜帶,比如旅行的時候。但旅行的話,我坐長途飛機十幾個小時,那就帶兩本書好了。也許那么多人需要Kindle或者手機去存儲無限多的內容,只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想帶走什么?!?/p>
一方面鐘玲芳肯定電子書網絡產品在某些領域的價值,尤其指出在工具性上電子書彌補了紙質書呈現(xiàn)方式上的不足,比如電子地圖的更新與精確度讓旅行變得更方便。
另一方面,鐘芳玲稱現(xiàn)在的人太過依賴搜索網站,忽視了書本里的傳世智慧,互聯(lián)網還有太多東西沒向書本學得。比方說,她在古書拍賣場上發(fā)現(xiàn)有斯坦貝克藏書印記的濟慈詩集;在閱讀奧尼爾傳記時得知,他曾專門拜訪杰克·倫敦生前常去的酒吧……這些百度、維基絕口不提且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恰恰是生命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笨拙、可愛的痕跡。
鐘芳玲認為自己算不得一個暢銷書作家,因此不會用暢銷量來衡量自己的成功與否,值得指出的是,市面上賣得最好的書往往是明星、網紅等非作家寫的。另一方面她也不認為得諾貝爾獎就是一個作家的成功,在她看來文學是非常主觀的判斷,諾貝爾文學獎的權威性被過于放大了,她形容諾貝爾文學獎是一群瑞典學院里面的老人選出來的一個很高獎金的獎。
對于一本書是否成功,鐘芳玲的答案是“有沒有達到寫作目的”,“如果說,有很多人受我影響想開書店,或者真正去參觀我介紹的書店,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p>
事實上,經過她的介紹,很多中國人去巴黎的第一站就是莎士比亞書店,去舊金山就是城市之光……鐘芳玲能否憑一己之力挽救紙書頹勢不好說,但全球各大城市欠她幾十個億旅游宣傳費大概倒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