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學術人生》,王水照著,中華書局2020年11月出版,314頁,58.00元
王水照先生晚年學術的幾個面向中,牽掛最多的是錢鍾書學術研究。王先生與錢鍾書先生交往密切,對錢先生的學術風格與其所達到的學術高度、深度、廣度,多有體味,一直熱切地關注著錢鍾書研究。近來《錢鍾書的學術人生》出版,算是先生多年來“錢學”研究的成果集合。書中不但回憶了錢先生的言談風度,揭秘了不少珍貴文獻,更著重研討了錢先生著作尤其是《錢鍾書手稿集》里包蘊的學術命題。“錢學”廣博高深,里面藏有不少“未解之謎”,先生這本書正可指引我們探秘寶藏。
王先生,今年是錢鍾書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我們都知道您的《錢鍾書的學術人生》一書就是為此而出。在這本書中,我們已經讀到了不少您關于錢先生其人、其事、其學的精辟論述,今天的訪談,我仍然想從錢先生其人開始。您能不能再談一談這么多年來,您對錢先生的認識?
王水照:我和錢鍾書先生交往近四十年,錢先生當然有多重身份,但是我認為錢先生首先是一位博古通今、融匯中西的大學者。除了學者身份以外,他還是小說家、詩人等等,但我想最重要的、最主要的是學者。評定一個學者,我們主要就是看他的學術成果,這些學術成果對于當代、后世有些什么影響力,將來在學術史上是什么地位、有什么特點、對后世學術的發(fā)展有什么貢獻,我想主要應該著重于這個角度。在民國的學術宗師里,錢先生又是卓爾不群、個性鮮明的一位。他在給我們貢獻了豐富、精深的學術成果的同時,又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因為他的性格特點非常豐富,活潑,有魅力,所以各種軼事也比較多。但是,我們研究他,最重要的還是他的學問,學問的見地,學問的內涵。
先說錢先生其人。有人評價錢先生是個明白人、干凈人、城府極深的人,前兩點我很認同,但最后一點,我要替他改一改。錢先生是一個明白人,他是個書生,但是他洞悉世事,有人文關懷,也有終極關懷,對人生的意義有很深刻的思考,對現實的問題有個人的見解;雖然他有時穿鞋子分不出左右,寫阿拉伯數字寫得不好,但是他對于人情世故是非常了解、非常明白的。他又是一個干凈人,在敵偽上?!肮聧u”時期、蔣介石政權統(tǒng)治時期,他還是干干凈凈的,雖然他的朋友圈中有一些人陷入糾葛,但錢先生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沒有污點。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他也從不揭發(fā)他人,更不糟踐自己、違心地“批判”自己,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第三點,我要改一下,我覺得錢先生是一個筆帶風霜、口含斧鉞的人。他許多時候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尤其是他覺得這樣說很能顯示中文奧妙時,更是忍不住要說。由于這個特點,也就很容易得罪人,使得有些人對錢先生的性格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想對錢先生性格中尖刻的一面,還是要做多面的了解,不能簡單地認定為一般意義上的刻薄。舉個例子,比如說錢先生給黃裳有副對聯,叫“遍求善本癡婆子,難得佳人甜姐兒”。這件事情,是1950年春,黃裳作為記者去北京采訪,然后與錢先生見了面,說到他在琉璃廠購得一冊舊鈔《癡婆子》,回到上海以后,錢先生給黃裳寫了一封信,信里就告訴黃裳他得到這么一聯,并且說:“幸賞其貼切渾成,而恕其唐突也。如有報道,于弟乞稍留余地?!边@里《癡婆子》就是一本情色小說,而“甜姐兒”是指當時著名的女明星黃宗英,把“癡婆子”跟“甜姐兒”對仗,非常工穩(wěn),黃裳自己也說“此聯實在是妙手天成,不愧佳制”。而從內容上來說,這聯在外人看來不免有打趣黃裳的意思。有一次,我跟楊絳先生談起這個事情,楊先生說當時得到這一聯的時候她勸了錢先生,勸他不要告訴黃裳,讓人家說出去不好,錢先生回答說“他敢”。你看,錢先生就是覺得這副對聯很巧妙,所以也不顧會引起別人什么看法,他就寄給黃裳了。哲學上有句話,大意是“不是我掌握真理,而是真理掌握我”。我也可以說不是錢鍾書掌握文字之妙,是中國語文的妙處掌握了錢鍾書。他想到了這副對子以后,就要讓人知道,覺得好玩,很巧妙,而且當時的環(huán)境、深交的朋友也允許他這樣玩,他就忍不住要告訴黃裳。黃裳居然把它公布了,也不以為冒犯,這就是文人之間的雅謔,所以就有了這個故事。這種故事對于了解錢鍾書是不能少的,因為錢先生的好多學術,也是把這種幽默、諷謔、打趣融合在一起,當然是有意義的。錢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如果研究錢鍾書,大家都把興趣集中到這些逸聞趣事上來,那么我覺得就走偏了,錢鍾書研究的主要方向應該還是他的學術。因為他的個性畢竟是過去式了,錢先生走了,這樣的個性也就被帶走了,只是留下這些故事。但是他的學術、他的小說、他的詩歌還要流傳,還在發(fā)揮作用,產生影響,我覺得這個是最重要的。
《錢鍾書的學術人生》書籍內頁
《故人書簡》,黃裳著,海豚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
錢先生的學術真是海涵地負,博無涯涘,不說七十多冊的《錢鍾書手稿集》,就是《談藝錄》《管錐編》我們讀起來也還是很有難度。您曾經組織隊伍輯錄手稿集《容安館札記》,付出了異常艱辛的勞動,現在雖然網上也公布了網友整理的本子,但是學術界對此仍然沒有充分利用,其實是比較可惜的。
王水照:是這樣。我覺得對錢先生的了解,要讀懂,是一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因為這里面涉及經典化的問題,經典都是不斷地被發(fā)現、再發(fā)現、被闡釋、被解讀的過程。2010年,在北京召開了錢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到今年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以來錢鍾書的研究,應該還是很有發(fā)展的。首先是錢先生的研究材料基本上具備了,特別是手稿集《中文筆記》《外文筆記》出齊,給了我們很多的研究資料,包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錢鍾書選唐詩》,也是一部很珍貴的材料,可以了解錢先生對唐詩的一些看法,他的選目是很有個性的。另外,對于錢鍾書生平事跡、一些基本史實,講得也比較清楚了,有一些新的發(fā)現,對我都很有啟發(fā)。不過呢,在我看來這樣也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在生平事跡上再花太多研究力量去挖掘,多挖掘的學術意義也不大。這話可能搞資料的人會有不同意見,但我個人是這樣認為的。當務之急還是真正的學術研究要跟上。當前,錢鍾書研究的重點和難點,還是他的手稿集,現在手稿集基本上沒有人全面地、系統(tǒng)地去挖掘其學術價值,學術界對手稿集意義的認識還不夠。我以前也講過,錢先生的這批手稿集可能是絕無僅有的。像《盛宣懷檔案》當然篇幅巨大,但它是檔案,而且許多都不是他自己寫的?,F在留下筆記比較多的是顧頡剛,據說有兩百多冊筆記,但是我估算篇幅上仍然趕不上錢先生的筆記。錢鍾書手稿集,影印出來后包括《容安館札記》三卷、《中文筆記》二十卷(七十九個筆記本)、《外文筆記》四十八卷(二百一十一個筆記本),不但篇幅很大,而且內涵豐富,真可謂是學術的海洋。從手稿里面,我們就能體會到一個學者如何全心全意、專心致志地沉浸在資料的海洋里,如何把各種不同來源的資料融合打通,可以說已經到了癡絕的程度。手稿集的世界,就是真正的錢鍾書自己的世界。他平時是經常拿著這些筆記去復習的,他的學問都在筆記里面。這個筆記的世界,就是他現實世界以外的個人世界。雖然呈現的形式看似是碎片化的、零散的,沒有系統(tǒng),沒有大的概括、大的判斷,但這些東西其實都已經在里面了。我原來提出三個結構,一個是體系,就是明體系,比如黑格爾這些哲學家的體系,這是明顯給出的體系;一個是潛體系,潛藏在著作中的思想體系。還有一個,就是這兩個體系如果一時都沒找到的話,我們讀者還有一個閱讀的體系。很多人對《錢鍾書論學文選》(全六冊,舒展編,花城出版社出版)不是很重視,后來我接觸一些材料知道,《論學文選》的編目,錢先生是花了很大力氣去指導舒展編的。原來我看這部《論學文選》,很多都跟現實有聯系,不免心存疑慮,后來才知道這是錢先生同意的、認可的一個編目,讀者可以利用這個目錄進入他的學術世界,這個很多人還不太重視。我想,閱讀的結構也是了解錢先生學術思想的一個途徑,錢鍾書的研究也可以嘗試從這條路走。
《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中的一頁
錢鍾書先生在家中
您在11月21日召開的錢先生紀念座談會上,也就是您這部《錢鍾書的學術人生》新書發(fā)布會上,談到了三個遺憾,其中一個就是遺憾未能完成一部《錢鍾書學術評傳》。這部書您原本打算的寫作結構,是不是也與這里提到的閱讀體系相關聯?
王水照:錢先生的傳記已經很多了,我覺得對錢先生這樣的學者,應該有一部學術評傳。當時我的想法,就是以錢先生的主要著作為綱,一部一部地寫下去,比如先是清華時期他的學術發(fā)軔期,再到《談藝錄》,到《宋詩選注》,到《宋詩紀事補訂》,到《管錐編》??上У氖?,我只寫了第一章就沒寫下去了。現在連這一章的稿子,也沒找到,本來這一章也是打算收入我這本新書中的。內容倒是在幾所大學做過講座的,材料、觀點、結構都已經比較完整了,但是都不知道丟到哪個角落里去了,一時找不出來,也就只好作罷。這第一章的標題我就擬作“作為大學生的錢鍾書”,就是講他讀書十年的歷史,由入清華開始,到他歸國,十年的學術成果已經非常可觀了。他們這群民國時期杰出的學者,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大量發(fā)表文章。錢鍾書在清華讀大學時一共發(fā)表了十九篇文章,大多數發(fā)表在《清華周刊》《新月》《大公報》這些刊物上面。最近正好季羨林、夏鼐的日記也出版了,他們三個人都在清華讀書,前后相差不久。有人統(tǒng)計,季羨林大學期間在這些刊物發(fā)表了二十七篇文章,比錢先生還要多,夏鼐也有十五篇。當然,他們這些文章也顯現出一個不同,季羨林、夏鼐的文章許多都是翻譯文章,而錢先生大部分是書評。比如他評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評《一種哲學的綱要》等等,有些西洋著作是剛剛出版不久的。也有一些考證文章,比如《小說瑣征》,也是讀大學時在《清華周刊》發(fā)表的。清華時期,錢先生的學問已經顯示出兩個結合:一個是家學或者說鄉(xiāng)邦之學(常州學派)與清華新式大學的學術相結合,這是他一個重要的學術源頭。另一個,從學術門類來說,主要是將文學跟哲學、心理學以及其它學術的結合。錢先生在大學時已經顯示出這個格局了,我在這一章里就想討論、研究這個格局后來是怎么發(fā)展演化的。此外,清華時期的錢先生還表現出兩種精神,一是發(fā)憤著書的精神,當時他計劃寫兩部書,一部是《中國文學小史》,現在還留下單篇《中國文學小史序論》,一部是《周易錢氏學》,他關于“道可道,非常道”有條批語,大意是“這個問題可以參考我的《周易錢氏學》”?,F在《中國文學小史》我們知道他確實動筆寫了,《周易錢氏學》究竟有沒有動筆寫還沒有資料證實,但是這至少顯示出他非常旺盛的著書精神和強烈的意愿,他要寫書的。另一個精神,就是向他人特別是向權威挑戰(zhàn)的精神,比如他向周作人挑戰(zhàn),向父親挑戰(zhàn),向好朋友挑戰(zhàn),批評性的文章比較多。作為錢先生學術的發(fā)軔期,清華時期這些特點對于了解后來錢先生的學術發(fā)展是有參考價值的。他許多學術觀點在清華時期其實已經定型了,其基本觀念后來沒怎么變,比如對文學的定義,那就是《中國文學小史序論》里說的“五色無定,隨人見性”,又比如對歷史的看法,在清華時期也已經比較穩(wěn)定了。如果我們能夠理清楚,哪些是變了的,哪些是一直沒有變的,清理出錢先生的學術發(fā)展脈絡,再從“照著說”到“接著說”,那就能有力推動我們的研究。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一步步寫下去,比方你有文章論《談藝錄》,是從“宋調”一脈的藝術展開論著眼的,鄭朝宗先生編過討論《管錐編》的論文集,等等。這樣寫一部學術評傳,我覺得是能夠呈現不一樣的錢先生的學術世界的。
王水照先生在紀念錢鍾書誕辰一百一十周年學術座談會上
這樣的思路確實不同于現在絕大多數的錢鍾書傳,學術含量很高。另外,您還跟我提過錢鍾書研究中的一些“未解之謎”,是不是也是您曾經打算專門寫文章的?
王水照:所謂的“未解之謎”,是社會上一些人的說法,其實有些“謎”我就能解。比如說《宋詩選注》初版于1958年,引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文革”結束后再版,有人疑惑,錢鍾書為什么沒有刪除這段,當時政治空氣已經變化了,為什么不刪?非但不刪,反而還加了一段毛主席《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這封信寫于1965年,1977年才發(fā)表出來。這個問題,我覺得也不難解釋,就是錢先生認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里的觀點,他覺得毛主席對文學源和流的剖析是正確的,甚至認為那是“常識”,當然就用不著刪。加入《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那段內容,就更是如此了。這封信主要是談“形象思維”問題,你得了解一個背景,“形象思維”在“文革”前是作為“反動大毒草”被拿來批判的。1966年,《紅旗》雜志發(fā)表了鄭季翹的文章《在文藝領域里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對形象思維論的批判》,這位鄭季翹當過東北一個省的宣傳部副部長,文章就是把“形象思維”作為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加以否定的?!拔母铩敝懈闩?,那時候經常會掛個牌子“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某某”,當時李澤厚是“形象思維”論的肯定者,但他年紀還很輕,“反動學術權威”的牌子好像還不夠資格掛,就給他扣上“反動的形象思維論的鼓吹者”這么一個帽子。“文革”結束后,周揚他們就想搞清楚這個“形象思維”在科學上到底成立不成立?就委托文學所編了本書《外國理論家、作家論形象思維》的資料匯編,這個工作就是錢鍾書、楊絳負責的?!度松吷系倪吷稀肥樟诉@部分內容,并且注明了這次工作的情況。錢先生對“形象思維”是完全肯定的。毛主席這封信一公布,我們都很歡欣鼓舞啊,當時文學所的同事感覺都很好,毛主席這么一說,這個問題不就有定論了嘛!因為文學所大部分人還是主張文學要有形象思維的。這樣回頭看錢先生在《宋詩選注序》里面特意加上這一段,就很容易理解了,他就是認同這個觀點。
原來有這么一個背景,這樣來看確實就很容易理解錢先生為什么要引毛主席的那封信了。關于《宋詩選注》里面還有不少謎,像您的書里面又再次提到了不選《正氣歌》的問題。另外,大家對《宋詩選注》的選目,好像也總是不太滿意,雖然錢先生在《模糊的銅鏡》里已經解釋過了。
王水照:《宋詩選注》選目的問題,因為這部書編成出版時,我還沒有到所里工作,所以具體的經過我不是特別清楚。據我了解,錢先生是有個最初的選目的,所里開會集體討論的時候被否掉了。我個人感覺,他現在這個選目可能是聽了會上的批評意見后,有點負氣,所以題材上國計民生的詩選得多,唐詩風格的選得多,體裁上律詩、絕句選得多,這些都不是特別能反映宋詩的特點。宋詩里古體詩應該算是很有特色、很有成就、很能體現宋詩特點的一種詩體,但錢先生選得少。黃庭堅的詩也選得太少。我估計那次會上的批評意見起了作用,錢先生可能就負氣按照你們要求的口徑來選。譬如要燒一條魚,你最好有桂花魚,我燒出來的味道會比較好。你現在給我弄些低檔次的“貓魚”,那我就做這類魚,不過我照樣能夠燒出好味道來。這當然就靠他的評注了。這是我的一個猜想,沒有把握。總之,我個人覺得錢先生是有點負氣的,這個選目并不能真實反映錢先生的主張。所以,也就不能夠以《宋詩選注》的選目與其他的選本比較,進而得出錢先生持有什么樣宋詩觀念的結論。如果真要從選目來看錢先生的宋詩觀念的話,那得去看手稿集,他在手稿集里是一家一家摘抄過去的,你可以看看他究竟抄了哪些詩,這個就完全是他自己的選擇了。當然,他摘錄詩句,也有各種不同的目的,有的不一定是那首詩藝術水平多么高,而更可能是他覺得里面有些問題可以討論,引起了他的興趣。
錢鍾書先生贈予王水照先生的《宋詩選注》
《宋詩選注》的選目問題,如果要說是個“謎”的話,那還真是“不解之謎”了,因為我們確實無法真正確定哪些是錢先生自己特別想選的,哪些是受到外部影響要選的,即使和手稿集去做詳細比較,也很難得出結論,這首他一定選,那首他一定不會選。另外,我們整理輯錄《容安館札記》論宋詩資料時發(fā)現,它的體例就是先總評,后摘抄分評,但在手稿集中,我們還沒發(fā)現他對蘇軾詩歌概括式的總評,這一點也很特別,也可以說是一個謎。
王水照:確實?!度莅拆^札記》里面沒有,《中文筆記》我粗粗翻了一下也沒找到?,F在我們了解錢先生對蘇軾詩的看法就是《宋詩選注》的小傳。這個情況,好像總顯得不尋常,與蘇軾地位不相稱,蘇軾無論如何是宋詩里面的第一大家,為什么《容安館札記》里沒有?這樣的“謎”我還可以提幾個出來,比如黃庭堅,《宋詩選注》為什么選得那么少?《談藝錄》《容安館札記》里是比較多的。我是聽說,也不太確定,錢先生晚年臥病在床的時候,背詩就是背黃庭堅的詩,他對黃詩肯定是非常熟悉的。黃寶華做的《黃庭堅選集》讓他題簽,他就答應了。這是不太容易的,黃寶華只不過是考過錢先生的研究生,并沒有考取,而錢先生愿意給他這部書題簽,也許就是因為他對黃庭堅有一種偏愛。又比如關于用典的問題。錢先生在文章里、書里對用典的藝術手法批評得很厲害,但是為什么自己寫詩照樣那么喜歡用典,而且實際上在鑒賞分析作品的時候也很欣賞用典。最大的問題是,錢先生究竟對宋詩在整體上評價怎么樣?《宋詩選注序》里面,他說:“整個說來,宋詩的成就在元詩、明詩之上,也超過了清詩?!蹦敲礉撆_詞到底是不如唐詩,還是可以和唐詩并肩?他沒提。隨后是一個比喻,“小數點后多除幾位”,這個比喻,他在給我的信里面也用過,那是為了說明新材料有時用處不大,雖然多了但并不對整體起作用,這顯然是從負面的意義上用的。而在《宋詩選注序》中,他用這個比喻是肯定宋詩取得的成就,宋詩有它的創(chuàng)造性。這有點類似錢先生所講的“喻有二柄”,正面反面都可以說。但是,錢先生的興趣是宋詩,這在《容安館札記》里很明顯?!度莅拆^札記》遍論宋詩三百六十多家,占全書的篇幅比例非常大,對宋代詩人一個一個細論過去,有那么大的興趣。我想,這些問題都是可以再研究的。
我們再回頭談談您這部書吧。這部書里最早的一篇應該是寫于1989年的《關于〈宋詩選注〉的對話》,最晚的則是您今年新寫的《自序》《讀〈容安館札記〉拾零四則》和兩篇附記。先生以八十六歲高齡而在短短幾個月中寫出兩篇萬字長文,真是讓我們后輩既佩服又慚愧。雖然書中許多文章都是我錄入電腦的,編目分輯我也都參與了,但是當我拿到書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有很多新東西,特別是附錄的錢先生、楊絳先生給您的信,里面提供不少新的信息。
王水照:我這部書總結起來也就是錢先生其人、其事、其學,在新書發(fā)布會的致辭中我也已經談過不少了,這里就不談了。我想重申一下的是留下的三個遺憾:一是我和同學們合作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錢鍾書與宋詩研究”雖已結項,但未成書;二是《錢鍾書學術評傳》未能撰成;三是奉命整理《容安館札記》因故中停。所以我說,“錢學”的發(fā)揚光大,寄希望于新生代,希望他們能夠找準方向,加強對《手稿集》的整理研究。
錢鍾書先生的審稿意見
楊絳先生與王水照先生(2006年4月)
最后,我想問一個無關宏旨的問題,書里附的楊先生的信特別提到一句“燒飯人還記得我嗎?”這個“燒飯人”是指誰?
王水照:哈哈?!盁埲恕痹跅钕壬o我的信里經常被提起,信中總要問問“燒飯人”最近如何。那時我一個人帶著兒子在北京,當時他也就四五歲吧,小孩在大院里面玩,楊先生呢是“反動學術權威”,組織上派給她的任務就是抄大院里的大字報。兩個人在大院里碰上了,楊先生聽到小孩講上海話,覺得很親切,兩個人就經常一起聊天。問他長大了做什么,小孩就很委屈地說“他們讓我做燒飯人”,就這么一件事,楊先生一直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