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
其實,我對“日常寫作”這個概念非常矛盾,一方面我喜歡日常,可能因為我是女性,我特別容易關(guān)注生活中那些細微、微小的事物,像房屋、街道、樓頂上的鴿子、炒菜時的油煙味、下午的陽光……在我看來,它們都是“日?!?。
“日?!蓖ǔ1徽J為是小的、瑣碎的、無意義的。但問題在于,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處在“日?!敝?,就是說,處在這些瑣碎的、微小的事物中。吃飯,穿衣,睡覺,這些都是日常小事,引申不出什么意義來,但同時它又是大事兒,是天大的事兒,是我們的本能。而且“小說”單從字面理解,也是要求我們從“小”處說起,但在文學(xué)界,往往有一種聲音要求我們?nèi)懘箢}材,寫戰(zhàn)爭,寫歷史,寫時代。我們每個作家都面臨著這樣的壓力,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壓力,也是普遍的壓力,這個壓力既來自評論界,也來自官方,還來自民間,來自很多很多的讀者,甚至很多寫作者自己,也不屑于寫日常,認為它們是小事兒。
起先,我認為這是我們中國的問題,后來知道不是,世界各國的作家都面臨著這樣的壓力。在日本,在土耳其,一些年輕作家經(jīng)常被責問:你們?yōu)槭裁床蝗憫?zhàn)爭,寫歷史?我聽了非常困惑。泛泛而言,人們認為托爾斯泰是偉大的作家,因為他寫過《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一類作品,但卡夫卡未必是,哪怕他是公認的現(xiàn)代派鼻祖,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世紀的寫作之風,把他列入“偉大作家”的行列,恐怕仍會引起爭議。
我的理解是,這跟卡夫卡所處的時代有關(guān)系,“偉大”不單是一個能力問題,它更是一個時代問題,跟這個時代的精神、整個道德風尚、審美趣味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普遍來說,20世紀是個與“偉大”一詞毫不搭界的時代,它直接走向了偉大的反面,那就是混亂、卑微、猥瑣、懷疑,就是內(nèi)心搖擺不定,有很多小動作,這些小動作完全沒有意義,只是徒增自己的茫然和痛苦,徒增生命的無聊感和失重感。
我認為這就是20世紀的精神內(nèi)核,那種正大莊重的、崇高的、悲劇性的情感看不見了,這個情感在托爾斯泰時代是有的。你看《戰(zhàn)爭與和平》,看《靜靜的頓河》,無論是貴族還是農(nóng)民,還是士兵,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很高尚的、很正派的、很樸素的情感,這個情感非常大,可以稱之為情懷,他們也有痛苦,那是一種很結(jié)實的、人生的痛苦,就像一拳打在胸口,你知道疼在哪里,很肯定。他們那個時代,一切都是肯定的,人如果不能稱為高大,至少也算個人,因為有尊嚴。生命是寶貴的,比生命更寶貴的是理想、信念、真理、自由、責任心、榮譽感?!稇?zhàn)爭與和平》里,有大量的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很慘烈,也很悲壯,悲壯更上一層,就變成了美,這大概是美的最高境界了。支撐這種壯美的,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情懷??傊?,那個時代,人們普遍相信一些東西,比如正義。正義是什么,今天看來當然是可疑的、虛妄的,需要重新界定的,更何況是“正義的戰(zhàn)爭”,但那個時代的人們是相信的。
同樣是戰(zhàn)爭,你看20世紀的描寫,最著名的便是《二十二條軍規(guī)》。開篇便是當逃兵,跟護士調(diào)情,為一些不相干的事大動肝火,戰(zhàn)友之間互相憎恨,恨不得殺了對方,但又離不開對方……全是不上臺面的事,這些人是太絕望了,又怕死,又看不到明天,只能及時行樂,茍且偷生。
我自己的感受是,我更喜歡《二十二條軍規(guī)》,因為心理上沒有距離,覺得很親近?!稇?zhàn)爭與和平》當然是更偉大的作品,偉大得讓我敬重,只好遠離,就是心靈上沒法對接,他們是形而上的、崇高的,我是形而下的、瑣屑的。
我覺得自己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審美趣味上,都是典型的20世紀人。就是沒有那種闊大的心靈,沒有那種氣吞山河的氣象,非常敏感,有時不自信,總是懷疑自己,也懷疑一切,也很自私,也很善良,但這善良背后因為缺少一個大的、精神或者理想的支撐,所以還是一種自顧自的小善良,先照顧好自己,再去照顧別人,這個當然是沒問題的。
在20世紀,你會發(fā)現(xiàn),人的形象變小了,沒有十八九世紀的人高大,當然不是生理上的??偸蔷裎遥瑢κ裁炊继岵黄饎艃?,不再有英雄主義情結(jié),也不會奢望天才的出現(xiàn),每個人都是凡人,沉墮于日常生活里,直到被它淹沒。這就是《尤利西斯》的主題。
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當然也有感情,但這是一種不肯定的感情,模棱兩可,怎么樣都行,就是大家都成熟得要命,男女之間有小喜悅、小歡喜,卻很少有那種你死我活的愛情的碰撞,所以我們這個時代不會產(chǎn)生悲劇。悲劇是大的、英雄主義的、接近神性的,主人公站在舞臺上,張開雙臂,他要擁抱世界,叩問上蒼,我們這代人怎么會做出這樣的動作來?我們一般都是縮著身子,好像很冷的樣子;要不就是快速奔跑,怕遲到了公司會扣獎金。要是失戀了,當然也會很痛苦,但也不至于捶胸頓足,至多找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舔舔傷口,或者悶頭睡幾天就好了。所以這種痛苦還是小痛苦。
那天聽一位50年代出生的前輩作家的講座,他說過一句話:高產(chǎn)的作家不一定是偉大的,但偉大的作家一定是高產(chǎn)的。這位作家并沒有說,他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但是我知道,他們那代人是有這種情結(jié)的,就是對“偉大”情有獨鐘。
都說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覺得未必。我們和前輩作家的區(qū)別就在于,大家都是士兵,他們想當元帥,而我們只想當士兵。他們是更有夢想的一代,對“偉大”懷有一種單相思,向往于以一己之力創(chuàng)造一個博大的、完整的世界,他們是讀蘇俄文學(xué)長大的一代。而我們這代人早已放棄了這夢想,對偉大避而遠之,因為我們是讀卡夫卡長大的一代。
卡夫卡在文學(xué)上并沒有建功立業(yè)的野心,他為自己的痛苦而寫,他自卑極了,心里爬滿了無數(shù)的幽暗的小蟲子,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又是多病多愁身,女朋友長得也不漂亮,不停地訂婚,毀婚,再訂婚,結(jié)果到死也沒有結(jié)成婚。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人,他無意間開創(chuàng)了一個寫作的新紀元,他使文學(xué)回到了自身,回到了不能肯定的人的內(nèi)心,他是典型的經(jīng)驗寫作。他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卻預(yù)言了一個世紀的精神上的灰飛煙滅,他能不能上“偉大作家”的排行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曾經(jīng)有人跟我談過“經(jīng)驗寫作”,經(jīng)驗寫作當然有它的問題,然而我們這一代人寫作的意義,可能正來自于“經(jīng)驗寫作”,來自于我們每個人獨特的、不可復(fù)制的日常經(jīng)驗。這個時代太龐雜了,靠個人力量根本沒法把握,我們各寫各的,只要誠實一點,樸素一點,把姿態(tài)放低一點,就像涓涓細流匯入大海,大家合力還是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完整的世界的。
總的來說,我們這代人對“偉大”已經(jīng)沒有心理訴求了,我們這代人對寫作如果還有一點理想的話,在我是,我希望自己能寫一點漂亮文字,寫出我對人生最切膚的感受,這感受既是我個人的,也是一群人的。
我在念中學(xué)的時候看過一句話,后來一直牢記這句話,把它貫穿于我的寫作,就是“小說是人生的藝術(shù)”。我想很多人可能已經(jīng)忘了這句話,忘了小說首先是藝術(shù),是語言文字的藝術(shù),是關(guān)于人生、人性的藝術(shù)。我又想起另一句話,“文學(xué)是人學(xué)”,誰都知道文學(xué)是人學(xué),但人在哪兒?我的回答是:人在“日?!崩?,與日常休戚相關(guān)。哪怕是戰(zhàn)爭年代,非常時期,天災(zāi)人禍,人也有最基本的訴求,就是穿衣吃飯;有最基本的情感,痛苦或者歡樂。無論我們寫什么,都是在寫人,哪怕是寫戰(zhàn)爭,為的還是寫戰(zhàn)爭底下的人。
所以這些年來,我真的非常困惑,我們現(xiàn)在所看重的、所強調(diào)的,恰恰是與文學(xué)本體、文學(xué)精神不相干的一些東西,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是本末倒置。我們過多地強調(diào)文學(xué)以外的東西,強調(diào)它的社會承載功能、批判功能,強調(diào)題材的大與小,就是“寫什么”的問題。其實寫什么在我看來從來就不是問題,對于一切文藝來說,怎么寫才是大問題。
我的困惑就在于,我們的文學(xué)經(jīng)過幾十年的意識形態(tài)的壓力,就是“寫什么”的壓力,也是“宏大敘事”的壓力,到了80年代中期,由馬原他們作了糾正,好像是回到了文學(xué)本身,但是十幾年以后的今天,對“宏大敘事”的追求又回來了。
我不是說“宏大敘事”不能寫,一切題材在我看來都是等值的,我關(guān)心的是,宏大敘事“怎么寫”。我前陣子讀黃仁宇的書,名字忘了,是抗戰(zhàn)時期,他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個副官,在緬甸和印度戰(zhàn)場,為《大公報》寫的一組戰(zhàn)地通訊。黃仁宇太了不起了,雖然他那時還不是個作家,后來也沒有成為“作家”,他那時連記者都算不上,就是一個普通軍官……可你看他是怎么寫戰(zhàn)爭的,他寫了陽光,寫了一個日本軍官的尸體,他身上的護身符和一封家書,他還寫了硝煙中遍地的尸體,但是他沒有去寫尸體,他寫了一棵小草,手一掐,指尖上留下了青草的汁兒……我覺得是太有力量了,這力量勝過千軍萬馬的廝殺,我覺得這就是大與小的辯證,日常與宏大敘事的辯證?!靶 背31取按蟆备辛?、更動人。
《紅樓夢》算得上是“偉大作品了”,但《紅樓夢》的偉大并不因為它是“宏大敘事”,它本身的題材并不大,一個富貴人家的男男女女,吃吃喝喝?!都t樓夢》的偉大是,它寫了最實在、最瑣屑的日常,卻指向大的人生的虛空。《紅樓夢》是我讀過的把“日?!焙汀皞ゴ蟆苯Y(jié)合得最好的典范,它做到了極致,最不可思議的是,它差不多全是對話組成的,寶玉怎么說,黛玉怎么說,兩個人如何斗氣,全是小兒女情態(tài)。黛玉穿什么,寶釵穿什么,全是日常小事,一字不落大處,但《紅樓夢》的魔力就在這兒,它寫的是大東西,卻不直接寫,它去寫小東西。
某種意義上,所有的文學(xué)都應(yīng)該是“日常寫作”,我們不寫日常寫什么?我們就住在里頭啊,每天肌膚相親。但是我對當代“日常寫作”也不滿意,比很多評論家還要不滿意,評論家指責日常寫作,而我卻指責作家。因為這些作家沒有心,沒有痛,他們沒有活在人生里,而是活在所謂的“寫作”里,他們是為寫而寫,為瑣屑而瑣屑,他們糟蹋了日常。如果日常沒有精神籠罩,它就是一塊破抹布。
我心目中的日常寫作,就是寫最具體的事,卻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哪怕油煙味嗆人,讀者也能讀出詩意;貼著自己寫,卻寫出了一群人的心聲。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總而言之,哪怕是寫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讀出光來。
——摘自魏微《坐公交車的人》
《坐公交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