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究竟有沒有門徑可循?如果只有極其有限的時間,那么哪些書是“必讀書”呢?魯迅在被要求開“青少年必讀書書單”時曾回答:“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xiàn)在說不出”。后來周作人在私人通信中說:“‘必讀書’的魯迅答案,實乃他的‘高調(diào)’——不必讀書之一,說得不好聽點,他好立異鳴高,故意地與別人拗一調(diào),他另外有給朋友的兒子開的書目,卻是十分簡要的。”
作家止庵對于魯迅的這一回答評價道:“魯迅的舉動,在我看來更接近于現(xiàn)在所謂消解,針對的是青年必讀書中的前提設(shè)定,即那個‘必’字以及因訴諸公共媒介而對價值取向的一種規(guī)范?!斞傅囊簧?,都是反對設(shè)定前提和規(guī)范價值取向的。”
從名家們對于“讀書”這件事情的看法總是能發(fā)現(xiàn)有趣的細節(jié),如上述的魯迅因為“拒絕規(guī)訓(xùn)”而沒有給出書單,而從更寬泛的意義上“書目實際上是文學(xué)史的雛形,至少其中體現(xiàn)了撰寫者完整的文學(xué)史觀”,因此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也可視作是一份“書目”。
止庵的《沽酌集》就是一本“關(guān)于書的書”,是一本“讀書的書”,但是它不是書評或者書介,就是讀書的一些感想。里面收錄的五十四篇文章大多與書有關(guān),或是書人書事,或是書評隨想。書中有對周氏兄弟、張愛玲、廢名、錢穆等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家及其作品的品評與考據(jù),也有對日、法、俄等外國文學(xué)、歷史、藝術(shù)作品的賞讀,同時也有相當(dāng)篇幅的文章是作者買書、讀書、寫書、編書的心得。止庵說:“以讀書之作論,大概我以往寫的書中以這本為自己最滿意,且涉及不少別處沒談過的,如歷史、思想,乃至飲食、服裝、日常生活等。每讀一書,必確實有些一己心得,才肯寫為文章。 ”????
最近,值《沽酌集》新書出版,作者止庵與編劇史航也以“閱讀使我真正成為我”為主題進行了分享。
對談現(xiàn)場
談?wù)剬懽鳎河杏嗑w的閑談
止庵談到,他有一個人生經(jīng)驗:“我主張的非干不可的事兒可以糊弄,可干可不干的事,必須得認真干。”而讀書和寫文章就是屬于“可干可不干”的。
在寫《沽酌集》中的小文章時,就帶著一種“閑談”的心緒,止庵說:“我覺得談?wù)摃欠浅ky的一件事,可當(dāng)不得不談時,我有一個辦法——不一定要去評價這本書,而是由這本書起一個話題,由這個話題來談?wù)撃闼赖南嚓P(guān)的事情,和你想到的事情,我寫的文章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文章,書只是給我提供一個話題?!?/p>
止庵談到,在寫《沽酌集》的一段時間就很放松:“我看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平常不怎么看的書,一些講各種各樣的英國點心、法國點心的,還有服裝、靴子、箱包、帽子之類,以及家居,等等。這些書說實話都不是些什么不得了的書,主要是那些題目我感興趣,漸漸地結(jié)合我的讀書經(jīng)驗就可以寫成文章,比如講到喝茶,我就想起我所有的跟喝茶有關(guān)的經(jīng)歷,和我讀過所有別的關(guān)于喝茶的書,我可以由一個現(xiàn)代的講茶的書寫到《水滸》里邊王婆,她給西門慶沏的茶是什么樣?!?/p>
而止庵寫文章一般喜歡從某一個作家的某本書講開來,因此常被問及“為什么總拿著一個書來寫文章”,止庵說:“有一本書跟這兒擱著,就好像是跟這作者有個切磋,有個交流,比方他書里沒有說到的,我就補充說一點,比方他說的有不對的地方,我就給訂正一下,或者他有的說挺好的,我就給贊美幾句,這是一種交談的方式,我覺得寫作其實就是一個交流?!?/p>
《沽酌集》在二十年前就曾出版過,此次雖然是增訂版,但其中的很多討論仍很應(yīng)景,如止庵在一篇文章中寫:“從前鬧非典,加繆那本已經(jīng)譯介過來多年的《鼠疫》一時成了熱門書。大概這是我們一以貫之的讀書態(tài)度罷,尚未脫出某篇曾經(jīng)鼎鼎有名的文章里所說的:要帶著問題學(xué),活學(xué)活用,學(xué)用結(jié)合,急用先學(xué),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我在出版社工作時,也常常聽說出書要趕熱點,而這正因為大家讀書往往是要趕熱點的?!倍衲暌驗樾鹿谝咔榈谋l(fā),《鼠疫》再次被推上熱銷榜,可見讀者“趕熱點”的心態(tài)仍舊如此。
比起很多趕熱點的寫作,止庵說:“我希望一個書能夠有生命力,能夠活得長一點,能夠和當(dāng)時寫的時候的人交流,也可以和五年以后的人交流,可以和十年以后的人交流,二十年以后的人交流,或者更長的時間?!?/p>
關(guān)于寫作,“我覺得一種悠閑態(tài)度比較重要,其次,寫文章不能寫時文,寫文章不能太講效率,你必須得干好多事,你知道好多東西,然后你才能說一點,然后你就永遠有余緒,人家知道你這人沒把話說完,還有話可說,而不是一下把這話全都說盡?!?/p>
另外,止庵認為對寫文章而言,作者的思考也特別重要,“寫一篇文章,你得首先把它給想透了,得把文章涉及的方方面面都盡全力去想到底”。經(jīng)過自己深刻思考之后寫出來的文章,自然和傳播知識性的文章不一樣,止庵說,“很多人批評我不愛看網(wǎng)文,其實這是有原因的,網(wǎng)文總是道聽途說,用的二手、三手甚至四手材料,而且往往出錯,但好文章一定要用一手材料而且要深入思考。一篇文章,你要讓它不過時,怎么著也得有一點是自己的獨特發(fā)現(xiàn)。”
《沽酌集》中文章篇幅都相對較小,也偶有精彩的論斷,也應(yīng)了止庵的“有余緒”和“有獨到發(fā)現(xiàn)”的文章觀念,如在評價什么是壞文章時,止庵說:“我覺得壞文章有個共同特點,就是作態(tài)。作者下筆時總想著讀者什么反應(yīng),時而鼓動一下、刺激一下,制造一些效果氣氛。然而讀者不盡是傻瓜,由著你耍猴似的調(diào)遣?!?/p>
而在閱讀了一位公認的“大家”的許多作品以后,也可以提出一些看法,如《沽酌集》中寫到錢穆:且先一講我對錢穆總的印象,此老無疑根底很深學(xué)問不小,只是立場太過正統(tǒng),態(tài)度太過峻直,有些好為大言所以看他的書,多從小處著眼,大處往往不敢茍同。相比之下,我喜歡的是“學(xué)問正,思想邪”的一路學(xué)者。從前孟子說:“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錢穆顯然也有這番抱負。在我看來,此乃儒家最不可愛之處?!瓘那昂m曾說錢穆“未脫理學(xué)家習(xí)氣”,大約這也算得一例。
止庵長期研究周作人和張愛玲,基于長期的閱讀,止庵對他們也提出了一些總體性的看法:“張愛玲的家庭背景對她此后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均至關(guān)重要。祖父是清末名臣張佩綸,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母親的祖父黃翼升是長江水師提督,而父親后來成了位遺老式的人物——張愛玲作品中濃重的沒落貴族氣息大都來源于此。父親對她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教育,可能在她心靈中最早扎下傳統(tǒng)文化的根。父親的狂暴,家庭的不幸,又使得她深深體會到人生陰暗與悲哀的一面。母親與她的關(guān)系,也與相親相愛所去甚遠。最后,是母親和姑姑的獨立自主,她由此感受了一種自由意識。張愛玲之為張愛玲,離不開這幾個方面。”
《沽酌集》
談?wù)勛x書:買書如沽酒,讀書如慢酌
發(fā)布會中,史航談到自己選書的喜好:“人生的閱讀時間如果是個定額的話,你還是要去讀一些可以節(jié)省生命的書。什么是節(jié)省生命的書?在我比較信任一個人的情況下,他對一本書的只言片語的評價,就讓我可能決定我先經(jīng)過誰,后經(jīng)過誰或者繞行誰,這是一個節(jié)省生命的事。在中學(xué)時代讀汪曾祺,汪曾祺在一個序言里邊給我安利了兩個人,那兩個人后來就是我特別愛讀的西班牙的阿索林和中國的廢名。我也因為讀金庸小說的前言后記,關(guān)注到他提到的另外一些作者。我覺得這算是我經(jīng)過他節(jié)省了生命的人?!?/p>
史航認為自己是“隨消費隨閱讀”的讀者,“大多數(shù)時候我讀這個書還是為了到微博上顯擺,或者同學(xué)聚會,我會說: 你知道《朱自清日記》怎么說這么件事。而且比如我兩天之內(nèi)讀八個重要的事兒,第三天我就跟人一口氣說出七個,我沒有攢在肚子里爛在肚子里的?!?/p>
止庵則更認為讀書未見得有真實的用處,“讀書是為了什么呢?說實話就是為了提高一點品位,多增加一點知識,多增加點修養(yǎng),使這人變得有點意思,知道事多一些,聊天的時候有個談資,然后大家覺得這人是個好玩的人。這事兒有多大用處,不一定有太大用處,但是偶爾也有用。讀書也是抵御孤獨的一種方式,你可以去交一些跟自己不在一個時間,不在一個空間里邊的朋友,那就是書的作者。書的作者他可能是在兩千年前,也可能在一千年前,可能在英國,也有可能在美國,有可能在法國。甭管在哪兒,只要看他的書,當(dāng)時就跟他見了面了。莊子說,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一萬年以后遇見一個你懂的人,跟當(dāng)時遇見是一樣?!?/p>
在《沽酌集·話說兩種讀書態(tài)度》中,止庵提出講到讀書, 這幾樣必不可少:一是有書可讀——買,借,或在書店里“蹭”書看,都行;二是要有時間;三是要有精力;四是要有興趣——對書的興趣和對某一本書的興趣;五是要有心得——讀一本書,無論正面反面,總歸有點收獲,不然豈非白搭功夫。
止庵也說,越來越覺得閱讀是一種能力,讀書時間全是擠出來的,“我當(dāng)年年輕的時候就在公車上看,最擠的時候我把書舉到天花板上看。哪有專門的大塊時間說我等著給您老人家準(zhǔn)備好時間了,茶葉給您泡好了,然后您老人家看書,沒有這個事。”史航認為,其實讀書是一種神秘的生理需要,“這書說得真好,過兩年我有空我去看一看”,大家都是這個拖延的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