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就該讀讀閑書

《讀在大好時光》 魏小河著 三聯(lián)生活書店 2016年10月

在這個時代，在那些大好時光——清晨、午后、深夜、旅途，以及美好的青春中，是否有書相伴？如果讀書，你是否希望與人分享在讀之樂？魏小河的書評新作集，像一個聰明又不那么端著的朋友，與讀者分享“私閱讀”之樂。

不要背叛青春

前些日，李霄峰導演的電影《少女哪吒》上映，票房慘淡，似乎口碑也并不大好，我卻很喜歡。雖然敘事上空隙太多，但風格凸顯，少年的青春瑣事，小鎮(zhèn)的空氣，就是這個樣子。故事破碎，就讓它破碎，關(guān)鍵是情緒和氣氛。

不要背叛青春的青春電影，從《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到《匆匆那年》，對青春的點染都不動人，它們滿足于對于青春的緬懷，卻忘記青春最寶貴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碰撞、驚奇、失望、成長。青春少年都勇敢，他們相信要誠實地活，他們相信友情、愛情，相信永恒的價值。因為相信，所以元氣充沛。

真正的青春片，是悲傷的。所有的青春，都是一次死亡，或者決絕，或者不知不覺，總而言之，是逝去。這樣表現(xiàn)青春的電影，國內(nèi)實在少之又少，能立馬想起來的，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顧長衛(wèi)的《孔雀》，一個是金黃色，一個是青綠色；一個熾熱，一個清冷，但終究都是那個年代的青春，90 年代以后呢？

或許，路內(nèi)的小說，可以改編改編了。

路內(nèi)的小說，都是青春故事，20 世紀90 年代的工廠少年，愛情，前途，無處釋放的能量。他的寫作是長在時代里的，不像我們平常所說的青春文學，只有故事，沒有靈魂。

靈魂哪里來？用時間熬。

真正好的青春故事，大概總不能由青春期的少年來寫。

陽光正好的時候，你不一定感覺到陽光，只有天陰了，才想起有太陽的日子。

維舟有一本散文集《大地上所有的河流》，寫高中記憶、高中同學。這不好寫，但他寫得好。因為他不僅僅寫高中，高中之后這些年，維舟與他們的聯(lián)系，他們的變化，都被捕攝進文字中，這很重要，如果僅僅寫高中時光，便會顯得單薄無著，后面的種種是時間的發(fā)酵，唯如此，才有了高中時候的珍貴，才有了人生無盡不可言說的意蘊。

好的青春故事，總有一種失落感，這需要寫作者本身的自覺。

小說《少女哪吒》

綠妖的《少女哪吒》收錄了六篇小說，大抵與青春相關(guān)，寫作時間在2011年間，離她念念不忘的90年代，已經(jīng)過去十年以上了。

前三篇小說，都發(fā)生在寶城——綠妖虛構(gòu)的，以她的故鄉(xiāng)為原型——這個北方小鎮(zhèn)，大人們生活在廠里，日復一日地工作，少年們開始發(fā)現(xiàn)世界之外的世界，通過武術(shù)、小說和想象，《硬蛹》《少女哪吒》和《尋人啟事》，寫的都是青春少年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叛逃，他們像哪吒一樣義無反顧，死，或者走，毫不留戀。

回想過去，我們大概都曾一度發(fā)現(xiàn)了真相似的發(fā)現(xiàn)大人世界的虛假，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的無意義，我們也曾思索、迷茫，渴望掙脫。但大多數(shù)人，都順利地度過了那段日子，長大成人。

這幾篇小說是紀念，紀念那些和我們一路長大，但終于不肯再跨進這“虛假”生活的“英雄”，他們的決絕，反襯著我們的虛弱。

之后的幾篇，背景不再是寶城，特別是《青春》，就真的只是一個很“青春式”的故事，反而失去了力度。

小說中的的名門正派和歪門邪道

如果你讀過并喜歡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或者博爾赫斯的任何一篇小說，那么，你一定也會喜歡朱岳的短篇小說集《說部之亂》。

就像書中第一篇小說《原路追蹤》所談到的一樣，讀書是有線索的，寫作也是。

即使是文學這么一個人人都進得來的領(lǐng)地，也有三教九流，各門各派。舊俄派，以托爾斯泰為宗；現(xiàn)代派，喬伊斯是大盟主。各自師承不同，招式不同，沒有誰服誰。

你想想，如果你恰好從小進了少林寺，名門正派，有江湖地位，肯定瞧不上突然冒出來的各種歪門邪道。如果你師承老頑童，或者干脆是歐陽鋒的徒弟，自然也看不上所謂的“名門正派”。

在中國，名門正派還是寫實主義，王安憶、賈平凹、路遙、陳忠實等是大山頭，80年代出現(xiàn)了一次文學浪潮，稱為“先鋒派”，本來想搶山頭的，結(jié)果稀里糊涂敗了，已不在江湖。當時的各位少俠，各自散去，還在寫的，無門無派，成了游俠。

名門正派之外，山川府岳數(shù)不勝數(shù)。在文學大陸之外，海角之南，有一虛幻世界，流派眾多，修仙、盜墓、恐怖、穿越、聲勢浩大，但地遠勢偏，終歸影響不大。大陸北地，高山之巔，有科幻一派，默默耕耘數(shù)十載，終于出了一位劉慈欣大俠，自此科幻勢頭稍起。大陸之東，海洋之濱，生活富庶，各種商賈巨頭進入武林，激起韓寒、郭敬明等一眾“青春文學”，雖然名門正派看不上，但架不住錢多，也承認了他們的地位。

大陸西方，則分布著各種松散小組織，還未成氣候，最有名望的乃“中間代”，因聚攏了阿乙、路內(nèi)、阿丁等各位少俠，勢頭不錯。

朱岳小說《說部之亂》

朱岳的《說部之亂》不在以上所有門派之內(nèi)，他所宗門派為“文學幻想派”，一代宗師有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科塔薩爾等，因著他們的功績，此派在世界江湖中頗有一席之地，但傳到中國，則少不了是小眾中的小眾了。

朱岳說：“在經(jīng)世與娛樂之外，還有一種單純?yōu)榱藢徝赖奈膶W，它比娛樂文學嚴肅，但不像經(jīng)世文學那樣有著特別的目的性?！边@大概就是“文學幻想派”的內(nèi)功心法。而具體的招式，則需要把文學作為一個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這里沒有具體的規(guī)范，各流派武學都可以借用，其中最重要的能力是想象力，當然這也看天分，如是老天爺不賞飯，瞎練也不行。

回到《原路追蹤》，這篇小說很能說明“文學幻想派”的招數(shù)和好處來。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架空世界，有寓言的意思，也有幻想文學的路子，小說一開始，介紹背景，這個世界里只有一種植物——仙人掌，只有兩種動物——灰熊和兔子。

而你，是一名刀客。刀客要找其他刀客決斗，而武功高低，則看誰讀的文學書比較多。除了刀客，還有巫師，巫師可以從死者的傷口看出殺人者的來歷，指認他是否讀過《洛麗塔》或者魯迅。

《說部之亂》的開始則像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妒靼Y漫記》里，人們莫名其妙地失明了，迎來了世界末日。

《說部之亂》里，人們莫名其妙地開始背誦各種文學小說中的句子，直到世界末日。這篇小說借鑒了末日小說的寫法，但好玩的是想出了這么一個導致末日的點子。整本書里二十四篇小說都是這樣好玩。

你看，把文學作為幻想的一個元素，這就是“文學幻想派”。這幾乎是一個文學愛好者自立的門派，如果你經(jīng)常讀書，那么，能從這些小說中讀出許多會心之處。修煉這一門派，需要精致的想象力和一顆童心。

關(guān)于這一門派的小說，有許多人表示讀不懂，這很正常，因為這一門派的小說還有一個特點，它生來就不是讓你讀懂，而是讓你驚喜的。如果你不覺得驚喜，那么，請自罰三杯“博爾赫斯”。

做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神經(jīng)病

我琢磨出一個詞，叫作“精致的想象力”。怎么說呢，擁有“精致想象力”的故事不是奧特曼打怪獸，或者世界末日死神來了。它們占地面積不大，但輕巧靈動，裝得下一個世界，就像一塊琥珀，或者機械手表。

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是個好例子，在那本以馬可·波羅的口吻開列各色城市清單的書中，并沒有什么人物、做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神經(jīng)病情節(jié)、戲劇高潮，重點在那一個個虛構(gòu)的城市，它們形式各異，但令人著迷，它們不服務(wù)于故事，沒有道德教化的功能，它們是想象力的游戲，這種游戲本身即是愉悅。

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克羅諾皮奧與法瑪?shù)墓适隆芬矊儆诖肆?，在這本頑皮的短篇集里，作家將許多諸如上樓梯或哭泣這樣的小事進行了陌生化處理，他開列各種指南，講述各種莫名其妙卻煞有介事的故事。現(xiàn)實在他的筆下被搗得七零八落，從而變得恍惚且迷人。

這幾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本同樣擁有“精致想象力”的小書，叫《迷走·神經(jīng)》。這回作者不是外國人，而是生活在上海的btr。這本書分為兩個部分，如書名所示，一為迷走，一為神經(jīng)?！懊宰摺笔莃tr的各種畫，用常見的水彩筆，不是古典藝術(shù)，也不是現(xiàn)代畫派，倒更像是一幅幅海報，有趣，充滿天真；“神經(jīng)”包含八十九則故事，每一個故事都不超過一千字，但它們閃亮，你會被驚嚇，被逗樂，被迷惑。

在某些故事里，btr 放大了我們忽略的細節(jié)，比如《事故》寫的是足球場中央的一朵小花，它被飛來的球碾壓了，誰都沒有注意；比如《巨響》將目光放在了地鐵站一對接吻的情侶，他們一直吻，一直吻，直到巨響把他們分開；比如《刷牙》一路探討關(guān)于刷牙的種種，刷牙的風險，刷牙的聲音。

在另一些故事里，btr制造了許多離奇的事件。比如《爆米花》里有一個女孩，她的頭上長出一朵玉米色的花，連著她的后腦勺，她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爆米花；比如《秘密交易》里地圖是被禁止的，一個年輕人秘密購得一張非洲地圖，就像交易毒品；比如《存在》里一位女同事有著“時空轉(zhuǎn)移”的能力，她從茶水間回到座位，只在眨眼之間。

還有一些故事，btr發(fā)現(xiàn)了生活本身的某些曲折與尷尬。

《沉默》講的是這樣一個場景，家里的電視機沒有聲音，妻子和丈夫像往常一樣邊吃飯邊看電視，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巨大的沉默讓她聽見了丈夫咀嚼的聲音，她從未感覺他如此陌生。

八十九個故事，八十九個盒子，裝著八十九種想象的可能。在這本書的扉頁，作者寫道：“這個世界太糟，我們不如另造一個?！睂嶋H上，很多人都有這樣的心境，現(xiàn)實生活疲乏、無聊，沒有激情，沒有活力。然而我們并沒有因為不滿足而去創(chuàng)造，btr的這本小書除了展示這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故事外，還有一個功效，那就是提醒我們，世界不止一個，生活不止一種，端看你如何看、如何活。

那么，像馬良說的那樣，準備好在平庸無奇的人生里，做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神經(jīng)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