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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中“破”字的理解與英譯

《語文學(xué)論集》,張永言著,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著名語言學(xué)家、四川大學(xué)教授張永言先生所著《語文學(xué)論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是其三部重要語言學(xué)著作。


《語文學(xué)論集》,張永言著,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

《語文學(xué)論集》,張永言著,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

著名語言學(xué)家、四川大學(xué)教授張永言先生所著《語文學(xué)論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是其三部重要語言學(xué)著作(另外兩部是《詞匯學(xué)簡論》和《訓(xùn)詁學(xué)簡論》)中的一部,早年在語文出版社曾一版再版,深受讀者喜愛。徐文堪先生認為這是一部將我國傳統(tǒng)語文學(xué)和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相結(jié)合的學(xué)術(shù)著作,值得語文學(xué)工作者參考。我讀了此書,深感徐文堪先生的評價不虛,張永言先生學(xué)問淵雅精深,中外兼通,既繼承了我國傳統(tǒng)語言學(xué)的豐富遺產(chǎn),又吸收國外漢學(xué)家的研究成果,突破了前人局限,擴大了研究范圍,解決了很多歷史上懸而未決的訓(xùn)詁難題。因之,張先生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受到國內(nèi)外學(xué)者的重視和好評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

《語文學(xué)論集》中“李賀詩詞義雜記”一文拈出李賀詩歌中一些詞在歷代注釋中的歧義,旁征博引,詳加辨正,結(jié)論公允,極具說服力。文章首先講到了“破”字在李賀詩中的意義。張先生認為,“破”字是唐代口語詞,詩歌中常見,他列出了大量使用了“破”字的詩句,其中有為大家所耳熟能詳?shù)亩鸥υ姟白x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筆者平時好誦讀古詩詞,近人張相先生的《詩詞曲語辭匯釋》(中華書局,1979年三版)是手頭必備的工具書,遇到讀不懂讀不通的詞語詞匯每每求助于它,而通過查閱《辭源》或《詩詞曲語辭匯釋》問題一般總能得到解決。張文中對杜詩此句“破”字的解釋,基本上沿用了《詩詞曲語辭匯釋》。張相先生列舉了“破”字在古詩詞曲中的五種含義,其中解釋“讀書破萬卷”中的“破”為“盡也;遍也?!薄捌迫f卷”,猶云“盡萬卷”或“遍萬卷”也。再引宋代邵雍《秋懷》詩:“良月滿高樓,高樓仍中秋……照破萬古心,白盡萬古頭?!敝赋觥捌啤迸c“盡”互文,“照破”猶“照盡”。張永言先生則引了杜甫本人的詩《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閱書百紙盡,落筆四座驚”,來說明“破”義猶“盡”。頗為有趣的是,兩位張先生都引了杜甫另外兩首詩中“破”的用法,但解釋卻不同。杜甫《白帝樓》詩:“臘破思端綺,春歸待一金。”《絕句漫興》九首之四:“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張相先生認為,杜詩中的這兩個“破”字意為“過”,同時引《宋百家詩存》李彌遜《春日雜詠》“二月忽已破,一春強半過”來說明“破”與“過”互文。張永言先生則認為杜詩中的這兩個“破”字仍可解釋為“盡”,并引元稹《酬復(fù)言長慶四年元日郡齋感懷見寄》詩“臘盡殘銷春又歸,逢新別故欲沾衣”,來證明“臘破”即“臘盡”。順便說一下,這里的“臘”是“臘月”之意,《辭源》解釋為“夏歷十二月”。另外,“破”作“盡”解在現(xiàn)代口語中也仍有沿用,我們平時會說“想破腦筋”“用破心思”等。

綜合兩位張先生的意見,我認為:“讀書破萬卷”中的“破”不妨解釋為“盡”“遍”“過”。清代學(xué)者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對“讀書破萬卷”中的“破”字列舉了三種解釋。一是:“胸羅萬卷,故左右逢源而下筆有神?!倍牵骸皶?,猶韋編三絕之意。蓋熟讀則卷易磨也。”三是:“識破萬卷之理?!焙笕税殉鹫做棇Α捌啤弊值慕忉尭爬椤叭啤保和黄?、磨破、識破。如此概括“破”字含義,似也都講得通,表現(xiàn)了詩歌語言“虛涵數(shù)意”(錢鍾書語,即polysemy, manifold meaning, plurisignation,見《林紓的翻譯》,《七綴集》,7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的修辭特點。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589頁)中引用李光地《榕村語錄》“句法以兩解為更入三昧”和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詩以虛涵兩意見妙”之說,來說明詩歌語言一字多義的特點,見解頗為精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一書中將“破”解釋為“吃透”,則僅僅取了仇兆鰲“三破”中的“識破”一意,不免有些狹窄。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該如何翻譯成英文呢?筆者平時讀書不多,涉略不廣,僅搜集到三種較為權(quán)威的譯文。首先是美國著名漢學(xué)家、哈佛大學(xué)榮休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其The Poetry of Du Fu一書中的譯法:In reading I wore out ten thousand scrolls, I seemed helped by the gods when using my brush.宇文所安教授將“破”譯為wear out,顯然是采用了“磨破”之意。其次是新西蘭詩人路易·艾黎的譯文(《杜甫詩選》,Du Fu Selected Poems,外文出版社,2008年一版):Studied hard, read widely; My pen seemed inspired.艾黎的譯法較為籠統(tǒng),將“破”譯為read widely,廣泛涉略之意,沒有譯出“破”字的含義。另外一種譯文是我從網(wǎng)上搜得的,據(jù)說是許淵沖先生所譯:Having ten thousand volumes read, I wrote as if by God I was led.從將兩句詩譯為押韻的情況來看,符合許先生一貫的譯詩風(fēng)格。Having read“讀了”,似乎并不能完全反映“讀盡”“讀遍”之意,勉強可以說是“讀過”,但這個“過”尚不能理解為“突破”或“超過”。我建議,“讀書破萬卷”不妨譯為Having pored over ten thousand volumes, my writing brush seems to work like magic.“破”字譯為having pored over 庶幾可以涵蓋“破”字的“讀盡”或“讀遍”之意。有人也許會認為這樣翻譯違反了英語語法中的“依著原則”(attachment rule),即-ing分詞在句中起關(guān)系分句或狀語分句作用時,其邏輯主語應(yīng)該是主句的主語,這種語法結(jié)構(gòu)通常是通過其邏輯主語對主句發(fā)生依著關(guān)系。按照傳統(tǒng)的規(guī)定語法(prescriptive grammar),拙譯是一個“病句”;但是當(dāng)代描寫語法(descriptive grammar)對這種“無依著”現(xiàn)象比較寬容,認為只要語義明了,不會引起歧義,不會出現(xiàn)費解情況,都應(yīng)可以接受(章振邦《新編高級英語語法》,218頁,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最后,我想申明一下,讀過我發(fā)表在《上海書評》上的文章的讀者或許會誤解,以為我對宇文所安教授翻譯的杜甫詩歌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我在兩篇拙文中指出了宇文所安教授譯得不妥甚至錯誤的地方。其實不然,宇文所安教授翻譯的杜詩是我目前看到的最為出色的,精到之處在在都是,試舉兩例:《絕句漫興》九首之四中“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庇钗乃步淌诘淖g文是:The second month is already through, the third month comes along.用through來譯“破”十分確當(dāng)。又《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閱書百紙盡,落筆四座驚”:Examining books, a hundred sheets were finished, setting brush to paper, all his guests were amazed.也屬精確無誤。所以,如果要我推薦杜詩英譯的最佳譯本,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宇文所安的譯本列為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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