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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棄貓》:出于職責寫了“父親與戰(zhàn)爭”

本文為日本《每日新聞》2020年7月11日刊載的村上春樹專訪,采訪人為大井浩一、棚部秀行(文藝部),中文譯文由靳安淼翻譯

【編者按】本文為日本《每日新聞》2020年7月11日刊載的村上春樹專訪,采訪人為大井浩一、棚部秀行(文藝部),中文譯文由靳安淼翻譯。磨鐵出版日前出版了村上春樹長篇隨筆《棄貓》中文版單行本。

作家村上春樹(71歲)在接受本報專訪時,談到了他4月份出版的隨筆《棄貓》和將于7月18日出版的最新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shù)》(均由“文藝春秋”出版)。談話內(nèi)容作為本次專訪的后篇在此登載?!稐壺垺吩?019年發(fā)表在某雜志上,村上在其中寫了一些他父親的從軍經(jīng)歷等他當時從未寫過的私人性質(zhì)的內(nèi)容,在社會上引發(fā)了極大反響。

《棄貓》

《棄貓》

因為有太多人想要當作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

Q:您的《棄貓》給大家?guī)砹撕軓姏_擊。這是因為過了70歲這個節(jié)點,所以下了這樣的決心嗎?

A:當時我想的是,“不趁現(xiàn)在把它寫出來就很不妙了?!闭f實話,我不是很想寫我家里人的事兒,但這個屬于“不得不寫”的東西,所以我拼了命把它寫了出來。作為寫作之人的一個職責。

Q:因為那涉及到了您父親三次應征入伍的那場戰(zhàn)爭,尤其是涉及到了日本對中國的侵略?

A:這個原因占很大比重。因為有太多人想要當作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所以發(fā)生過的事情不把它好好寫下來是不行的。類似于篡改歷史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這是非常不好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我覺得寫這些有些不妥,所以他(2008年)去世以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把它寫出來。

Q:您在書中寫道,您曾懷疑您父親或許參加了有大屠殺行為發(fā)生的南京攻略戰(zhàn),所以您一直不敢去調(diào)查當時的記錄。但最后,您搞清了您父親其實并沒有參加戰(zhàn)役?

A:確實是出于這些原因,我遲遲沒有去進行調(diào)查,但最終還是下定了“不寫不行”的決心。調(diào)查之后發(fā)現(xiàn),我父親所在部隊當時是去武漢作戰(zhàn),現(xiàn)在我每次(因新冠疫情的報道)看到武漢(的畫面),就會想起這個。

以前,寫不出來的東西就一直避開沒寫

Q:關(guān)于中國,您從早期的作品開始,就一直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對其進行了處理,或者說,作為一個重大問題進行了捕捉?

A:是啊?!爸袊贝_實是我的一個“主題(德語:thema)”,或者說一個“動機(法語:motif)”。

Q:您親耳聽您父親說,他所在部隊處死了一個中國俘虜?shù)鹊?,這對您的影響也很大?

A: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算是一個很強的刺激(shock)了,當然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Q:此外,您和您父親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關(guān)系都“跌至冰點”?關(guān)于一對父子,這樣的描寫方式,也很令讀者吃驚。

A:那段文字寫起來異常艱難。把我本人身上實際發(fā)生過的事實書寫出來,非常費力。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決定好要以怎樣的態(tài)度去寫。

Q:您說正是由于有了一段跟貓有關(guān)的小插曲,才能最終寫出來?

A:把各種各樣的插曲拿過來,平衡好整體的關(guān)系,然后寫出一本經(jīng)得起人們閱讀的書,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蛟S我正是在技術(shù)方面達到了能寫的程度,才能最終把它寫了出來。以前對于我來說,是有“寫得出來”和“寫不出來”兩種東西存在的。寫不出來的東西就一直避開沒寫。不過,隨著一部部作品的積累,我也變得越來越“寫得出來”了。隨后就很輕松了。各種以前寫不出來的東西都漸漸寫得出來了。我最初那本《且聽風吟》,“寫不出來”的東西就占了壓倒性的大多數(shù),所以我只把我“寫得出來”的東西連在了一起,最終變成了那樣的一本書(笑)。

Q:《且聽風吟》得到了當時年輕一代的支持,他們夸贊說,終于出現(xiàn)了能把流行的東西自然地寫入文章的文學。

A:我當時僅僅是因為只能寫出那樣的東西,所以寫了那樣的東西。不過,一直都那樣的話,作為作家是生存不下去的。所以我勤加練習,想要更加自由地寫出文章。最近才開始覺得,終于能把各種東西都隨心所欲地寫出來了。

Q:這種終于能寫出來的感覺,是從大概什么時候開始的?感覺《1Q84》的時候,您的文章就已經(jīng)十分自在了……

A:是啊,可能就是從大概那時候開始的吧,感覺自己能比較輕松地寫出文章了。

Q:《1Q84》里,有個主人公之一的天吾和自己父親和解的場面,這讓人不由想起,《棄貓》里您和您處于晚年的父親進行和解的那個場面。您在一個短篇小說《托尼瀑谷》里,也描寫了一對跟中國有關(guān)的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

A:經(jīng)你這么一提醒,確實如此啊。不過,一個人想寫的東西、感覺自己必須去寫的東西,其實是有限的。由于沒有那么多要寫的,所以只能從各種各樣的角度,以各種各樣的方法,去持續(xù)地書寫(那某幾個自己想寫的或必須去寫的東西)。

再一次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去嘗試新的東西

Q:很快您時隔六年的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shù)》就要問世了。收錄于其中的8篇作品里,有7篇,從2018年到現(xiàn)在的三年時間里,已經(jīng)陸續(xù)發(fā)表過了,剩下的1篇,是您的最新創(chuàng)作。寫一部短篇小說集,需要花這么長時間嗎?

A:因為我是有了感覺才寫的。并沒有什么截稿日期什么的。最初的3篇就是突然一口氣全寫出來的。

Q:發(fā)表順序是按照寫作順序來的?

A:是的。

Q:“第一人稱單數(shù)”這個書名,是否意味著您又想以第一人稱來寫短篇小說了?

A:感覺自己又想以第一人稱來好好寫一寫了。8個短篇,用的都是不同的第一人稱。各種各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第一人稱,講述著故事。不過,他們之間,也有著某種共通點。用的是這么一個有些復雜的結(jié)構(gòu)。 

Q:每位主人公身上都集中了精巧的設計,乍一看,又讓人覺得,您寫的全是您自己的事情……。

A:不如說,嗯……是用了很多“虛擬語氣”的東西,類似“我可能也會是這樣的我”的感覺?!斑@個雖然不是我,但我也有可能是這樣的。”——“第一人稱的角度”是主人公,應該跟這個感覺很接近。

Q:您1985年的短篇小說集《旋轉(zhuǎn)木馬的鏖戰(zhàn)》,開頭寫道,“里面全是講述者真實聽來的故事”,但其實全是您虛構(gòu)的。當時是這樣的一種寫法呢。

A:嗯,是那么一種設定。

Q:這次的短篇集也讓人聯(lián)想到,里面看上去全是村上先生的親身經(jīng)歷,但其實是不是全是虛構(gòu)的?此外,使用了第一人稱的同時,音樂是不是又在里面承擔了重要作用?

A:音樂……要說的話,是啊……Charlie Parker、Schumann、Beatles,還有短歌,都出現(xiàn)了,有的短篇里還出現(xiàn)了詩集。好像是每個故事里,都出現(xiàn)了一個那樣的設計。

Q:《查理·帕克演奏波沙諾瓦(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這個短篇,聽一聽里面的音樂,感覺文章的味道也變了呢。

A:那個短篇基本上是享受著就寫出來了。比起“不得不寫所以寫了”,那個是“自然而然就一氣呵成了”的感覺。所以,我的話,如果沒有“想寫”的感覺,是不會去寫的。不想寫小說的時候我還能搞搞翻譯。我是想寫的時候,才按照想寫的樣子,去寫的,所以基本上是很輕松的。如果有了“截稿日期”那種東西,就會感到很吃力。然后,我總是想著,如果哪天徹底沒了“想寫”的心情,那就徹底不寫了。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我必然會涌起“想寫”的心情(笑)。這倒是挺值得慶幸的。

Q:而且,您每次寫完一個短篇集,就會想去再寫一個中等長度的長篇……。

A:會想寫呢。

Q:然后就會想寫一個大長篇。您是這樣的一個循環(huán)呢。

A:所以,我總是想,如果徹底不想寫了,就再去開個店什么的,但這個店,總是開不起來(笑)。有一件事我是想盡量避開的,那就是:沒有想寫的心情了,所以變成“不得不寫”了。這個我是想盡量避開的。

Q:長篇《刺殺騎士團長》用的也是第一人稱,重返第一人稱敘事,也有年齡方面的考慮嗎?

A:想要再一次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去嘗試不同的、新的東西,這樣的心情我是有的。我的小說是從第一人稱敘事開始的,然后又用了很久的第三人稱,但現(xiàn)在想要重返第一人稱,用第一人稱嘗試一些以前寫不出來的東西。今后會變成怎樣我還不太清楚。不過,以前用第一人稱寫作的時候,自己做不到的一些東西現(xiàn)在能做到了,所以想要在這個方向上試一試。

Q:接下來,又該朝著一部“中等長度的長篇”的方向去了吧?

A:是啊。應該是會寫的。不過這個是我現(xiàn)在才要開始考慮的。不過,應該是會寫個什么出來的。

想要一直對“多樣性”敞開心扉

Q:進入長篇小說的執(zhí)筆后,也會繼續(xù)長期制作“村上RADIO”嗎,就像翻譯那樣?

A:廣播節(jié)目是想繼續(xù)搞的,盡量地搞。能和很多人進行交流,這本身就很有趣,此外還有很多事情好像都能去嘗試一下,所以想要繼續(xù)試著搞一搞。

Q:翻譯、廣播節(jié)目、小說創(chuàng)作,三條線并行不悖?

A:不過,(全搞)也沒有那么忙(笑)。我感覺稍微再多一些也忙得過來。

Q:從您開始聽音樂的五十年代末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60多年了,您感覺這世上,哪些地方發(fā)生了變化,哪些地方?jīng)]有發(fā)生變化?

A: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年輕時,聽了相當數(shù)量的“沒什么用”的音樂?,F(xiàn)在回想起來,時常納悶當時為什么會聽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笑)?不過,聽一聽那些無聊的、沒什么用的東西,其實也是很重要的。不聽聽那種東西的話,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東西了。小說如此,音樂也是如此。我本人現(xiàn)在去聽那些正當紅卻沒有什么用的東西,那就真的無聊了。但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現(xiàn)在正在一個勁兒地聽的那些東西,對他們來說,我覺得也是挺好的。所以我不想對此進行太多批判。我也覺得趁年輕應該把各種東西都聽上一遍,而且我本人也是這樣過來的。最近我個人開始對無聊的東西變得“非寬容”了,不管那是讀的東西,還是聽的東西。不過這個想讓它順其自然下去,因為我想要一直對“多樣性”敞開心扉,并為此進行著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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