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尊者像”系石濤南還后第四年夏天所作,是具有自畫像性質(zhì)的羅漢像。瞎尊者號應系石濤康熙十九年(1680)閏八月初至金陵長干寺一枝閣后開始啟用,是他在一枝閣常年閉目禪坐、“壁立一枝”的真實反映。康熙三十一年(1692)石濤南還后,他利用款印、圖像、傳記等方式形塑、突出其瞎尊者身份,表達了他對佛教的失望,對佛法進入頹廢時代的判斷,以及對自己僧人身份的反思。
石濤是中國美術(shù)史上身份、情感最復雜的畫家之一,兼具僧人、畫家、文人、前朝王孫等多重身份,他一生使用過的名號、印章頗多,且多為自號、自稱。在人生的重要階段,石濤往往會啟用新的名號和印章,與之相對應,他還善于利用自畫像(或具有自畫像性質(zhì)的圖像)、書齋圖、傳記等來表達情感和形塑身份。
故宮博物院藏石濤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所畫《清湘書畫稿》長卷末段的羅漢像〔圖一〕受到海外學者的關(guān)注,圖中羅漢面相與石濤的自畫像頗為相似,石濤并在自題中稱之為“瞎尊者后身”。石濤繪制該像后不久就在揚州構(gòu)筑大滌堂并主要使用大滌子號,故該像就具有了神秘而特別的意涵,其與石濤身份之關(guān)聯(lián)成為誘發(fā)學者關(guān)注最直接的動因。
圖一 清石濤《清湘書畫稿》卷之“ 瞎尊者像” 故宮博物院藏
美國學者文以誠(Richard Vinograd)稱該像中“長長的眉毛、擴大的耳垂,以及沉重的耳環(huán)再次指向羅漢的圖像志”,肯定了其羅漢身份,并認為1696年是“石濤放棄佛教身份并采用道教含義的新齋名的前一年”,該像表達了畫家“對長期維持的角色與身份的最終放棄的渴望,過去那種精神訴求被推延至將來可能的化身之上”。文以誠的結(jié)論得到了喬迅(Jonathan Hay)的認同,美國學者巫鴻則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認為,“古樹中打坐的僧人是畫家的假想自畫像”,并指出可把該圖“看作是石濤轉(zhuǎn)向道教的例證”。
前賢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該圖對石濤形塑自我身份的重要意義,但是由于石濤對自己身份和情感的表述(無論是語言還是圖像)均顯得隱秘而復雜,另該圖涉及的宗教淵源和思想也頗為隱晦,故仍有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地方,比如說該圖的性質(zhì)究竟是羅漢像還是自畫像?樹龕入定的依據(jù)何在?瞎尊者號何時啟用,有何意涵?石濤利用圖像形塑瞎尊者身份之意義為何?
一? 瞎尊者像
《清湘書畫稿》〔圖二〕本幅為紙本設(shè)色,縱25.6厘米,橫421.5厘米,系1692年秋石濤自北京南還期間及前后的詩、畫稿合集,帶有自傳的特點。此稿以詩為主,詩畫相雜,風格多變,不拘一格。
圖二 清石濤《清湘書畫稿》卷
此稿末繪羅漢在古柏樹洞內(nèi)禪坐入定,古柏僅繪中下段,樹干中空,形成可供禪坐的洞龕(簡稱為“樹龕”)。羅漢頭部和胸部露于龕外,身體枯瘦羸弱,披紅衣袈裟。背景以濕筆水墨刷染表示山體。像左畫家自題曰:
老樹空山,一坐四十小劫。
峕(同“時”)丙子長夏六月客松風堂,主人屬(同“囑”)予弄墨為快。圖中之人可呼之為瞎尊者后身,否也?呵呵。
下鈐“釋元濟印”(白文)、“冰雪悟前身”(白文)、“藏之名山”(白文)印。丙子為1696年,石濤時年五十五歲。此稿是受松風堂主人程浚之請而作,程浚,字葛人,號肅庵,歙縣人,是經(jīng)常往來于歙縣和揚州之間的商人,松風堂位于歙縣岑山腳。
此稿書寫、繪制的年代并不等同于其中詩、畫原初創(chuàng)作的年代。此稿書寫、繪制時間應不早于1692年(本幅第一首詩原初創(chuàng)作的時間),不晚于1696年。此稿二接紙縫處分別有字、畫用筆橫跨,表明是先接紙再書畫,另部分詩畫稿畫家明確提及是為他人作,故推測最有可能是1696年夏畫家客居松風堂期間錄舊詩畫稿并為程浚增以新稿而成。
石濤在羅漢像中自題“圖中之人可呼之為瞎尊者后身”,“瞎尊者”是石濤的自號。作于1674年的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卷〔圖三〕是他在宣城廣教寺時期的自畫像,圖中石濤短發(fā),大目,挺鼻,闊嘴,與此卷中羅漢面相比較相似,故認為此羅漢像參照了石濤本人的特征。該像位于《清湘書畫稿》本幅末,強化了該稿自傳的特點。
圖三 清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卷(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同時,該像中主人公長眉悠揚地下垂在臉頰兩側(cè),耳垂較大,貫環(huán),面目和身形都極為枯瘦,肋骨突出,凸顯出苦修的特征,表明該像并非自畫像,而是具有自畫像性質(zhì)的羅漢像,或稱石濤的羅漢扮相。該羅漢像尚無統(tǒng)一稱呼,鑒于畫家稱其為“瞎尊者后身”,尊者系對臘高德重之僧人及羅漢的尊稱,既可指僧人也可指羅漢,屬于雙關(guān)語,瞎亦與圖中羅漢閉目的特點相符,故下文將之稱為“瞎尊者像”。
二?樹龕入定
“瞎尊者像”表現(xiàn)的是在樹龕內(nèi)入定的羅漢像。樹龕入定,系出自南宋時廣為流傳的北宋政和三年(1113)嘉州發(fā)現(xiàn)東晉慧持樹內(nèi)入定的典故,南宋道行《雪堂行和尚拾遺錄·惠(慧)持法師》記載頗詳,曰:
(慧持)游峨眉山,遂于嘉州道傍大樹內(nèi)入定。政和三年四月,風雨暴作,樹為摧折,捕盜官經(jīng)歷,見其須發(fā)蓋體,爪申(同“伸”)繞身,頗異之,遂奏于朝廷。有旨令肩輿至京。時西天總持以金磬出其定,乃問:“何代僧?”法師曰:“我東林遠法師弟也,因游峨眉,不記時代幾何?!比詥枺骸斑h法師在否?”總持曰:“今化去七百年矣,安得在耶!”遂不復語。持問曰:“既至此。欲歸何方?”師曰:“陳留縣。”復入定。
徽宗命畫師像頒行。并賜三頌。
慧持于東晉義熙八年(412)已在成都龍淵寺內(nèi)圓寂,上文稱他坐化七百年后仍在嘉州樹內(nèi)入定顯然系后人附會。另徽宗敕命畫工繪《慧持入定像》全國頒行并親撰偈頌三首,也頗為可疑。但除了《雪堂行和尚拾遺錄》外,南宋志磐《佛祖統(tǒng)紀》、普濟《五燈會元》均記載此故事,因此南宋出現(xiàn)有《慧持入定像》及傳為徽宗的偈頌是可信的。
南宋《慧持入定像》今已無傳,表現(xiàn)的應是慧持樹內(nèi)入定“須發(fā)蓋體,爪申(伸)繞身”的情形。南宋時慧持樹龕入定已出現(xiàn)在羅漢像系統(tǒng)中,如南宋淳熙十二年(1185)周季常曾繪一僧人于樹龕內(nèi)入定〔圖四,圖五〕,此僧皮膚呈與古樹近似的淺褐色,臉頰兩側(cè)及下頷有長須,身體枯瘦,肋骨凸出,從形象上判斷此僧應即慧持。該圖是周季常、林庭珪《五百羅漢圖》軸中的一幅。
圖四 南宋周季?!段灏倭_漢之樹龕入定圖》軸 日本京都大德寺藏
圖五 南宋周季?!段灏倭_漢之樹龕入定圖》(局部)
樹龕入定至遲自晚明始在羅漢像中被廣泛地借用,成為羅漢像的經(jīng)典圖式之一。晚明丁云鵬《羅漢像》卷本幅末繪一羅漢頭披白衣在古樹洞內(nèi)入定〔圖六〕,古樹上部及羅漢前方樹壁已被摧折,形成洞口敞開的樹龕,羅漢前方有身軀似蛇、頭頂長角的毒龍,羅漢頭頂幻化出的云氣內(nèi)有小身的羅漢立像表示神靈出定。萬歷二十四年(1596)丁云鵬繪《十八應真圖》卷,中段有羅漢在古樹洞內(nèi)閉目禪定〔圖七〕。1591年吳彬繪《十六應真圖》卷,本幅末畫家以奇幻的想象表現(xiàn)了未經(jīng)摧折、天然長成的樹龕,龕口大敞,羅漢須發(fā)皆白于龕內(nèi)閉目入定〔圖八〕。此外,晚明鄭重在《十八羅漢渡江圖》扇頁〔圖九〕中,亦表現(xiàn)有樹龕入定的羅漢,樹龕底部有小鬼承托。
圖六 明丁云鵬《羅漢像》卷之“ 樹龕入定” 上海博物館藏
圖七 明丁云鵬《十八應真圖》卷之“ 樹龕入定”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八 明吳彬《 十六應真圖》卷之“ 樹龕入定” 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九 明鄭重《十八羅漢渡江圖》扇頁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繪“瞎尊者像”前一年,還畫過一幅中遠景的“樹龕入定”,此像屬于《為器老作書畫》冊中的一開〔圖十〕,圖中于松樹洞內(nèi)入定的白衣僧人如豆粒大小,其頭發(fā)稀疏有三撇胡須,與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中的自畫像相似。本幅左畫家自題:
千峰躡盡樹為家,頭鬢髼鬆薜蘿遮。問道山深何所見,鳥銜果落種梅花。枝下濟偶為器老道兄博笑。乙亥。
圖十 清石濤《為器老作書畫》冊之“ 樹龕入定” 四川博物院藏
鈐“膏肓子濟”(白文)印。器老道兄即王弘文,字器先。題詩中起首兩句與圖中景致相合,背景山峰象征游歷過的千峰(“千峰躡盡”),樹洞內(nèi)入定的僧人頭發(fā)凌亂,與古樹、薜蘿相融,“鳥銜果落種梅花”是指從日常生活中修禪悟道。筆者認為此詩所指及畫中表現(xiàn)的,應都是石濤自己。
石濤在1695、1696年所作兩例樹龕入定的圖像中,一取中遠景將自己融入到“千峰躡盡樹為家”的意象中,一取近景將自己扮作羅漢相,皆體現(xiàn)了他借用傳統(tǒng)而不為傳統(tǒng)所束縛,即“不立一法”、“不舍一法”的創(chuàng)作宗旨。
三?瞎尊者號
石濤“瞎尊者像”是具有自畫像性質(zhì)的羅漢像,也是瞎尊者號的圖像化表達,圖、號之間構(gòu)成“互文”關(guān)系,處于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語境中。為進一步揭示“瞎尊者像”的意涵,筆者認為有必要先對瞎尊者號的啟用時間和含義予以研究。
《大滌子傳》系石濤晚年定居揚州期間委托好友李為他所作的傳記,其中提到:“比年或稱瞎尊者,或稱膏肓子,或用‘頭白依然不識字’之章,皆自道其實?!北饶晔墙甑囊馑迹芍棺鹫?、膏肓子號及“頭白依然不識字”印,是石濤自中晚年開始啟用的,并且都是自我的真實表達。
瞎尊者號具體是何時開始啟用的呢?從目前筆者所見石濤可靠紀年書畫真跡來看,最早有瞎尊者署款或鈐印的是1680年所作《山水》冊中“倦客投茅補圖”頁〔圖十一〕,署款曰:“庚申閏八月初得長干之一枝,寫此遣之,清湘瞎尊者原濟?!笔瘽龝r年三十九歲,剛由宣城廣敬寺來到金陵(今南京),駐錫長干寺一枝閣。另據(jù)《大滌子傳》:
(石濤)孤身至秦淮,養(yǎng)疾長干寺山上,危坐一龕,龕南向,自題曰:“壁立一枝?!苯鹆曛巳赵煅桑蚤]目拒之。惟隱者張南村至,則出龕與之談,間并驢走鐘山,稽首于孝陵松樹下。其時自號苦瓜和尚,又號清湘陳人。
圖十一 清石濤《山水》冊之“倦客投茅補”圖頁 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自題“壁立一枝”,壁立是形容禪坐之危然、端正貌,一枝即一枝閣。此文流露出石濤身體多病,日日在龕內(nèi)禪坐養(yǎng)疾,而與張南村稽首于鐘山孝陵松樹下,則體現(xiàn)了石濤作為前朝王孫的遺民情結(jié)。
石濤于一枝閣養(yǎng)疾禪坐的情形在其1680年所作的七首五言律詩〔圖十二〕中也多有反映,其一曰:
倦客投茅補,枯延病后身。
文辭非所任,壁立是何人。
圖十二 清石濤《書畫》 卷(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茅補點明了一枝閣之簡陋,枯、病既是形容石濤的身體狀況,也與他長時間坐禪(“壁立”)相契合,亦可形容為“禪病”。另一曰:
夢定隨孤鶴,心親見毒龍。
君能解禪悅,何地不高峰。
日日靜心禪坐,與佛親近,夢中亦有助力,故稱夢定中得見孤鶴(孤介高潔之象征)、毒龍(釋迦佛之前世,因持戒而舍身)。此詩或為石濤送給通曉禪悅的同道,但仿佛也是說自己。
除在一枝閣閉目禪坐外,李還提到石濤閉目拒絕訪客,而閉目正與瞎尊者號中的“瞎”字相契合。結(jié)合石濤可靠紀年書畫真跡中最早署“瞎尊者”款印的時間來看,他可能是在康熙十九年(1680)閏八月至一枝閣后開始自號瞎尊者的,該號是他在一枝閣閉目禪坐、拒客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反映,石濤居住金陵期間啟用的號還有苦瓜和尚。
閉目禪坐、拒客只是“瞎”在石濤生活狀態(tài)上的反映,陳鼎《瞎尊者傳》中提到了石濤本人對“瞎”的的解釋:
國亡即薙(同“剃”)染為比丘,名元濟,字石濤,號苦瓜,又自號曰瞎尊者?;騿栐唬骸皫熾p眸炯炯,何自稱瞎?”答曰:“吾目自異,遇阿堵則盲然,不若世人了了,非瞎而何?”
石濤國亡出家是為了形塑其遺民身份的隱晦說法。從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可知他濃眉大眼,眼角斜上挑,雙目炯炯有神,確實與“瞎”不符。石濤稱自己的眼睛很神異,遇阿堵(六朝至唐常用此詞表示“這個”)則盲然,不像世人那么通達明了,故“瞎”是自嘲,指超然于凡俗之外。
鑒于瞎尊者號所強調(diào)的僧人身份,還應從佛教義理方面探討其意涵。在佛教中“尊者”含義清楚,“瞎”的含義則相對隱晦、復雜。1691年,石濤在北京期間友人為他畫《石濤樹下聚石執(zhí)拂小影圖》軸,石濤題曰:
快活多,快活多,眼空瞎卻摩醯大,豈止笑倒帝王前,烏豆神風驀直過。
要行行,要住住,千鈞弩發(fā)不求免,須是翔麟與鳳兒,方可許伊堪迎步。
石濤的贊頌充滿臨濟宗棒喝的機鋒,風格峻烈,也晦澀難懂??旎钍嵌U家形容逍遙超脫的一種修行態(tài)度和境界。眼空是指不執(zhí)著于實相,亦能見空相;瞎多見于禪師語錄,取反諷之意,指不為實相所束縛、見諸空相的境界。臨濟宗素有毀佛毀祖的宗風,反對一切束縛,故稱“豈止笑倒帝王前”。
與“瞎尊者”大約同時啟用的號印還有“膏肓子”、“頭白依然不識字”,均與佛教有關(guān),并且含義相近,皆取反諷意?!案嚯磷印币鉃椴∪敫嚯琳?,禪家以膏肓之疾比喻學人無信根或者有執(zhí)念不肯放下,需以猛藥作為接引之機語方能明心見性?!邦^白依然不識字”并非指真的不識字,而是說追求內(nèi)在的義理不為外在的文字障所束縛。上述體現(xiàn)佛教義理并具有反諷含義號印的啟用,應也隱晦地體現(xiàn)了石濤形塑遺民身份的企圖。
石濤所謂的“瞎”還涉及書畫品評,1691年石濤自題《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圖十三〕稱“道眼未明”意不能賞鑒書畫,嘲諷執(zhí)著于某家筆墨法派的繪畫品評猶如“盲人之示盲人,丑婦之評丑婦”,從而突出“不立一法”、“不舍一法”的宗旨。
圖十三 清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四?南還之后
《清湘書畫稿》是石濤自北京南還前后的詩畫合集,具有“自傳”的特點,本幅末的“瞎尊者像”也具有自畫像的性質(zhì)。要進一步深入考察“瞎尊者像”的意涵,筆者認為還需將其置于石濤北上及南還后對佛教心理情感的變化之中。
石濤在第二次得見康熙圣駕之后啟程北上?!肚逑鏁嫺濉返谝皇住赌蠚w賦金臺諸公》“乘風入淮泗,飄來帝王州”說的就是1690年春石濤乘舟由淮泗入北京,1692年十月石濤已在金陵,因此石濤在北京和天津逗留的時間總共近三年,與賦中所說的“三年無返顧,一日起歸舟”相符。
石濤為何北上在其詩文中沒有說明,李《大滌子傳》稱石濤渡江北上“覲天壽諸陵”,天壽山是明皇陵所在地,李的敘述突出了石濤舊朝王孫的身份,但隱藏了其北上的真實意圖。北上期間,石濤曾先后客居北京王封溁的且憨齋、北京慈源寺及天津大悲院等,其中既有權(quán)貴私宅也有佛教寺院。鑒于石濤的僧人身份和他在京津期間仍主要客居佛寺,推測他北上至少部分的是為了謀求在僧界有好的發(fā)展機遇,如找到理想的寺院開堂說法和傳承臨濟法嗣,畢竟其師祖木陳道忞、師旅庵本月曾赴京為順治帝開堂說法,并且以此為榮。
遺憾的是,石濤在北京并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遂于1692年秋南還,但并非如《南歸賦金臺諸公》所稱之“三年無返顧,一日起歸舟”,1691年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圖》自題稱“時辛未二月余將南還”,可知他到北京大約一年后就已萌生南還之意,這固然與他病弱的身體有關(guān),更重要的應是北上的目的無法達成。1691年冬,石濤客居天津時所作《謝張汝作見招賦》曰:“客久不知身是苦,為僧少見意中人?!辟浱旖蚝糜选堆┲袘褟埍可皆姟吩唬骸爸伊实共。覠o發(fā)貧?!本[晦地表明石濤北上并未在僧界獲得支持,處于孤立無依的狀態(tài)。
南還之后,石濤開始了數(shù)年居無定所的生活,并逐漸脫離寺院。據(jù)現(xiàn)存石濤書畫題跋,大體可知他南還后先回到金陵;1693年夏客揚州吳山亭,是年冬居揚州邗上大樹堂;1694年夏受合淝李容齋相國、太守張見陽相招,欲以昔時龔芝麓稻香樓施為其掛笠之處,石濤不受相謝而歸,是年秋客居娑羅堂,并短暫客居揚州邗江靜慧院;1694-1695年,主要客居真州許松齡讀書學道處,1695年夏客居徽州程浚松風堂。
北上期間石濤對佛教界十分失望,他有《諸友人問予何不開堂住世書此簡之》曰:
向來孤峻有門庭,果熟香飄遍界馨。豈以而今徒浩浩,大家聚首樂膻腥。明明頭角非龍種,赫赫皮毛類虎形。習氣漸深難可并,物希為貴自叮嚀。
吾門太過為當衰,有志緇流抱道垂。假使鯤鵬齊展翼,烏天黑地怪阿誰。三家村許開經(jīng)館,善司祠難造大悲。理合輸贏隨分段,何如牛背勝烏騅。
該詩應創(chuàng)作于1691年石濤客居天津期間。石濤初得旅庵本月心傳時,雖然師門內(nèi)法戰(zhàn)機鋒峻烈,但石濤對新獲得的臨濟宗“天童忞之孫善果月之子”的身份頗為自豪,并對未來在佛教上的發(fā)展躊躇滿志。在與兄喝濤住宣城廣教寺期間,盡管生活清貧,但是安于禪定,心情愉悅。在金陵一枝閣期間也是常年坐禪,“壁立一枝”??墒窃谶@首詩里,指責當下禪家門庭內(nèi)只是徒眾聚首滿地膻腥,明明不是龍象大德,還要披著虎皮扮老虎,僧界不良習氣已漸深,只能叮嚀自己要獨善其身。石濤還指出其時禪門已經(jīng)由盛轉(zhuǎn)衰,有志僧眾不能有所作為,翻經(jīng)館、善世祠均已難擔弘揚佛法重任。
石濤對僧界的不滿在《大滌子傳》中也有體現(xiàn):
又為予言,初得記莂,勇猛精進,愿力甚弘。后見諸同輩多好名鮮實,恥與之儔,遂自托于不佛不老之間。
敘述了石濤由初得心傳勇猛精進,到后來恥與好名鮮實的同輩僧人為伍的轉(zhuǎn)變。
1696年,石濤畫“瞎尊者像”時,距他南還已近四年。石濤在像側(cè)題:“老樹空山,一坐四十小劫。”佛家將佛法住世分為正法、像法、末法三個時期,釋迦滅度后,正法、像法相繼分別住世四十小劫,五百弟子于此期間護持佛法。因此石濤畫中“一坐四十小劫”,是說羅漢住世期間沒有積極弘法渡人,而是以長年入定的方式自我修證。正法、像法各四十小劫之后,進入正法滅絕后佛法衰頹之時代,即末法階段。《大五濁經(jīng)》講述了法滅后之五亂,其中包括“魔家比丘自生,現(xiàn)在于世間以為真道諦,佛法正典自為不明,詐偽為信”、“當來比丘畜養(yǎng)妻子,奴仆治生,但共諍訟,不承佛教”,與上文石濤對佛教的表述相似,可以推測南還后石濤認為佛法已進入衰頹時代,并由此作出不再駐錫寺院、不開堂說法的決定,以及對自己僧人的身份進行反思。
石濤自題“瞎尊者像”稱“圖中之人可呼之為瞎尊者后身”,佛教謂人有前世和來世,相對應分別稱為前身、后身。一般稱佛、羅漢等為今人前身,或者今人為佛、羅漢等后身,如石濤刻有“金粟如來是前身”印,汪士茂稱石濤為清湘古佛后身等,但少有稱佛、羅漢等為今人后身者。石濤稱羅漢為其后身,說明他不僅在繪畫表現(xiàn)上追求不為傳統(tǒng)和規(guī)則所束縛,在思想上也力求前無古人、“我自用我法”。
筆者發(fā)現(xiàn),南還后石濤有意通過款印、圖像、傳記等方式形塑、突出其瞎尊者身份。為方便敘述,筆者整理如下[表一]:
[表一] ?石濤現(xiàn)存“瞎尊者” 款印紀年書畫列表
注:石濤書畫有“瞎尊者”款印但是無紀年或無法準確判斷其年代者不列入此表。
從上表可知,現(xiàn)存石濤紀年書畫中最早署“瞎尊者”款印的是在1680年,而以1692年南還后署此款印頗為集中,尤其是1696年署“瞎尊者”款印的有三例之多。雖然很多署“瞎尊者”款印的書畫因無法判斷具體年代而未列入此表,但從此表亦可窺其一斑。前述1695年石濤“樹龕入定”與“瞎尊者像”不僅圖式相似,而且表現(xiàn)的也應是石濤自己。此外石濤請友人陳鼎撰《瞎尊者傳》雖無紀年,但從傳記內(nèi)容及石濤、陳鼎交集的時間來看,應是在1697年。
由此可見,石濤南還后有意形塑、突出其瞎尊者身份,并非僅“瞎尊者像”之孤例,是通過圖像、款印、傳記等多種方式共同表達出來的。
五?結(jié)語
1692年南還是石濤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標志著他與新朝權(quán)貴合作、試圖在京城獲得發(fā)展機遇的失敗。南還后第四年夏天,石濤在歙縣程浚松風堂避暑時應主人之請完成了《清湘書畫稿》,此稿因收錄了他南還及前后的詩畫而具有自傳的特點。
“瞎尊者像”位于《清湘書畫稿》本幅末,是具有自畫像性質(zhì)的羅漢像,該像借鑒了晚明以來流行的羅漢像中樹龕入定的經(jīng)典圖式,更早則源于南宋時出現(xiàn)的慧持像。石濤在該像自題中稱其為“瞎尊者后身”,瞎尊者是石濤的自號,該號應系1680年閏八月石濤初至金陵長干寺一枝閣后開始啟用,是他在一枝閣常年閉目禪坐、“壁立一枝”的真實反映。瞎尊者號中“瞎”字的含義十分豐富,不僅與石濤孤峻高傲、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性格有關(guān),也是指不受外在表象和語言文字的迷惑,對佛法內(nèi)在真實義理的追求。
1690年石濤北上至少部分的是為了謀求在僧界有好的發(fā)展機遇,但是北上期間他對佛教界變得十分失望。南還后石濤繪制的“瞎尊者像”體現(xiàn)了他對佛法已進入衰頹時代的判斷,以及對自己僧人身份的反思。石濤于南還后形塑、突出其瞎尊者身份,是通過圖像、款印、傳記等多種方式共同表達出來的。此后不久,石濤就在揚州構(gòu)筑大滌草堂并開始主要使用大滌子號,開啟了新的職業(yè)畫家生涯。
(本文作者單位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原文標題為《石濤瞎尊者像、號與自我形塑》,全文原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1期,澎湃新聞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轉(zhuǎn)刊時注釋未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