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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鐸研究的大成果——《王鐸年譜長編》與其一生行跡及考辨

王鐸是晚明最具個性的書法家,以“好書數(shù)行”影響至今

王鐸是晚明最具個性的書法家,以“好書數(shù)行”影響至今。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教授薛龍春近期出版了《王鐸年譜長編》,以王鐸一生行跡、交往與詩文書畫活動為中心,起自王鐸出生(明萬歷二十年),訖于王鐸去世(清順治九年),以年、月、日編次,詳細完整地展現(xiàn)了王鐸跌宕起伏的一生。

在本文作者看來,該年譜有著三大特色:廣來源、慎考辨和具褒貶,不光是對材料并非簡單堆積羅列,而是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整合與勾連,不僅僅是藝術(shù)史的撰述,也是研究晚明政治史、文人心靈史的重要參考。

王鐸是晚明最具個性的書法家,以“好書數(shù)行”影響至今。他所倡導與實踐的氣魄宏大的連綿草書,在晚明書壇獨樹一幟,與董其昌一系書風形成奇妙的對比和平衡。王鐸書法美學,似乎更加適合近百年來激變時代的審美。日本書壇一度有“后王(鐸)勝前王(羲之)”之說。不僅如此,王鐸在南明弘光朝曾官至宰輔,其一生行跡在晚明政治史上亦具相當?shù)难芯績r值。

?王鐸《五律詩軸》

 王鐸《五律詩軸》

近半個多世紀以來,中日兩國學界關(guān)于王鐸作品的整理、研究和出版,已取得很多成果,但關(guān)于王鐸的生平研究,進展卻較為平緩。須羽源一于1975年在《書品》雜志發(fā)表《王鐸年譜(稿)》。1992年出版的村上三島主編《王鐸書法》五大冊,也收入了福本雅一所撰《王鐸年譜》。這兩部年譜以部分王鐸書法作品和藏于日本的《擬山園選集》詩集(清順治十年刊,五十四卷殘本)為核心資料,雖有開拓之功,但因所見材料限制,缺略甚夥。1993年榮寶齋出版《中國書法全集(王鐸卷)》,附有簡單的“年表”。2007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北師大張升撰《王鐸年譜》,拓展了文獻來源,頗有創(chuàng)獲,但誤漏亦不少(如誤將“張飽一”定為平湖張培,等等),尤其是對圖像材料不甚關(guān)心。浙江大學薛龍春教授費十余年心力,撰成《王鐸年譜長編》,使得王鐸生平研究獲得了極大的進步。

《王鐸年譜長編》 中華書局

《王鐸年譜長編》 中華書局

中華書局2019年版《王鐸年譜長編》共三冊,都一百萬字。2020年略加增訂,并增加一本彩色圖錄,出版精裝本,皇皇四巨冊(劉濤老師對年譜加圖錄的方式甚為肯定,他評說“年譜中著錄的王鐸書跡,可謂譜主書跡編年錄”)。本年譜長編以王鐸一生行跡、交往與詩文書畫活動為中心,起自王鐸出生(明萬歷二十年),訖于王鐸去世(清順治九年),以年、月、日編次,詳細完整地展現(xiàn)了王鐸跌宕起伏的一生。

我在2020年末,費一月之功將這部大書讀完,勉力撰成讀書報告一篇,向薛龍春兄和諸位師友方家請教。鄙論或有不逮,亦我所自知也。

本年譜長編拜讀完畢,我認為有三個特色。

一是廣來源,可見著者功力。此前王鐸生平研究資料,多局限于一些常見史料和圖籍。龍春兄在此基礎(chǔ)上,大大拓展了資料的來源,可謂竭澤而漁,巨細無遺。我曾當面聽白謙慎老師表揚龍春兄搜集材料是集團軍作戰(zhàn)似的手法,每隔一段時間,又見他新獲材料數(shù)十條、圖版數(shù)十件。我在本譜中讀到,在王鐸詩文集方面,著者采用了不少稀見文獻,如國圖所藏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詩集,較日本所藏殘本多了整整二十一卷;新見天津圖書館所藏《王覺斯初集》黃居中抄本、河南圖書館藏明崇禎刊本《擬山園初集》和上海圖書館所藏《擬山園選集》殘本,利用這幾種文獻中所載詩文勾稽出王鐸早年的諸多行跡。著者還盡力搜求晚明時人的詩文著述,爬梳出與譜主有關(guān)的線索和記載,如利用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記》摘出與譜主四十歲前后數(shù)年的多次交游(頁215-237),利用陳明夏《石云居詩集》《石云居文集》摘出譜主五十八歲時的多條記載(頁1209-1211),等等。時人著述其實是可資挖掘的極為豐富的礦產(chǎn),但以前的年譜編撰限于條件,也限于精力,似用力不多。本譜后所附參考文獻中“明清詩文集”部分,多達二百余種,可見著者用力之深。

王鐸《致薛所蘊札》

王鐸《致薛所蘊札》


王鐸《致薛所蘊札》

王鐸《致薛所蘊札》

在圖像方面,龍春兄大索天下,不僅全方位使用了國內(nèi)博物館、圖書館、文物商店和私人藏品,還通過各種渠道,獲得美國觀遠山莊、萊溪居、臺灣石頭書屋、香港近墨堂、日本骎骎堂所藏等很難獲致的王鐸書跡圖版。同時,著者關(guān)注近數(shù)十年來大陸、港臺和北美、日本的各種拍賣會,通過這一渠道獲得的圖像也為數(shù)不少。當我在書中看到某件作品來自東京美術(shù)俱樂部昭和某年拍賣,或來自北京中漢拍賣這類不太知名的公司時,不禁感嘆再三。在廣來源的基礎(chǔ)上,著者對材料并非簡單堆積羅列,而是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整合與勾連。如年譜中述及譜主五十歲前后與楊之璋、之瑋、之玠三兄弟交游時(頁721-725),除王鐸本人詩文外,其他材料的來源分別是觀遠山莊藏手稿、西泠2005、2008兩次拍賣、《王鐸書法珍品集》、廣東省博藏品、《敬和堂藏帖》、洛陽博物館藏手稿、故宮博物院藏信札(仿本),等等,這些不同渠道的資料,在著者手中條分縷析,井然有序地進行了排比整合;再如,譜主六十歲“為終南無心上人跋《羅漢卷》卷”條(頁1367),著者從不同版本的王鐸詩文集中,找出一篇文章和兩首詩作,與本條所錄題跋文字相互參證。讀完這些以前被湮沒或被壓抑的史料,讓王鐸的真實人生愈來愈清晰、鮮活和立體。至少對我而言,是對王鐸的觀感有所改變。

王鐸《山水立軸》

王鐸《山水立軸》


王鐸《蘭石圖》題跋

王鐸《蘭石圖》題跋


王鐸題吳鎮(zhèn)《漁父圖》

王鐸題吳鎮(zhèn)《漁父圖》

二是慎考辨,可見著者心思。年譜撰寫會面對大量的考據(jù)工作,既有史料的辨析,也有史實的考證。本譜考辨通徹明白,極為精審。如,關(guān)于“天啟三珠樹”問題,著者注意到,收錄于河南圖書館所藏明末刊本《擬山園初集》與國圖所藏順治十年本《擬山園選集》中的同一篇序文《王覺斯年丈初集敘》,分別署名黃道周和蔣德璟,但據(jù)其中“僭為選評”四字,可定必出黃道周之手(黃曾評選王鐸詩,蔣則未曾);在國圖所藏順治十年本中,此篇更易一字,文末“黃子”改為“蔣子”,后署名蔣德璟,另有一篇《題王覺斯初集》述及“三珠樹”者,則署名黃道周。龍春兄認為,黃氏絕無為初集兩次作序之理,且王鐸歿后,其弟王鏞、王鑨所編選集(即國圖所藏順治十年本),有多篇序文被抽換易名(如以呂維祺換邢紹德,以何吾騶換張四知,以馬之駿、姚希孟換薛岡等)。

王鐸《挽呂維祺詩立軸》

王鐸《挽呂維祺詩立軸》

另據(jù)張鏡心《王文安公神道碑銘》中關(guān)于王鐸、倪元璐、蔣德璟三人“入翰林為庶?!睍r“鼎峙詞林,聲實相伯仲”的記載,可知那篇《題王覺斯初集》述及“三珠樹”者,作者極有可能是黃道周的同鄉(xiāng)蔣德璟。國圖所藏順治十年本《擬山園選集》編纂者很可能故意將黃、蔣二人名實錯置(頁151-152)。此處考證,綿密確鑿,糾正了書法史上一直以王鐸、黃道周、倪元璐為“天啟三珠樹”的舊說,令人信服。王鐸書作中有大量上款人只知名號,不曉姓氏,甚至只有其名姓中的一個字,對這些受書人的考證也是本譜創(chuàng)獲較多之處。除了著者在《前言》中提到的考出某件手卷上款“遂兄”為王思任之外(頁4-5),再舉一則:王鐸曾為“苧蘿大詞宗”臨圣教序軸,但“苧蘿”為誰?龍春兄從張鼎延詩集中檢出《贈謝大司農(nóng)苧蘿》,又從薛所蘊詩集中檢出《送謝苧蘿司農(nóng)還章丘》,查得謝啟光為章丘人,入清后為戶部尚書,故“苧蘿”必為謝啟光無疑(頁113)。當然,書中也有不少“待考”“俟考”“姑置于此”等等,疑者傳疑,理當如此。這些考證和存疑,或可稱為“E”考據(jù)時代中乾嘉樸學之風的傳承和發(fā)揚。

王鐸《銅雀瓦硯銘》

王鐸《銅雀瓦硯銘》


王鐸題北宋《圣教序》

王鐸題北宋《圣教序》

三是具褒貶,可見著者史識。在天崩地裂的時代,出處大節(jié),選擇不易。王鐸是不幸的,如果其早卒十余年如董其昌輩,則不會面對降與不降的尷尬抉擇。無論如何,福王遁走,王鐸、錢謙益等南明高官“獻城迎降”,終究是人生大污點。王鐸一直以“貳臣”之名留在歷史上,頗有些臉譜化。在本年譜長編中,收錄了大量王鐸詩文,在在可見其思想的隱微變化。如譜主四十七歲充經(jīng)筵講官時,反語太多,言時事有“白骨滿野,人肉相食”等語,遭上怒責(頁517-518)。清軍薄山右之時,又上《兵議》,上《御試策》,極言御寇之術(shù),愿領(lǐng)強兵,請纓擊賊(頁557-560)。更多的,則是王鐸為明末清初的諸多死節(jié)者寫詩歌(如為呂維祺等),寫傳記(如為焦源溥等),寫墓志銘(如為張風翼等),寫祭文(如為吳阿衡、祁彪佳、楊之璋等)。王鐸雖有歸隱之心,“魚鳥當何適,江山且當歸”(頁880);也曾上疏求去,“誠懇求賜允放于江湖”(頁899),但終于還是降志辱身。令我驚訝的是王鐸在聞知崇禎自經(jīng)后的多次痛哭(頁879、889等),在南京城陷之前的被人群毆(頁969),見到被執(zhí)的弘光帝時“直立不拜,戟手數(shù)其罪惡,攘臂呼叱而去”并言“余非爾臣,安所得拜”(頁977)等記載?;蛟S,王鐸忠于大明,但并非奉南明為正朔。晚明遺民錢澄之曾有“藏文于文”之說,我們在年譜所錄王鐸晚歲詩文中,或許也能看到這位貳臣的隱秘心靈角落。龍春兄據(jù)實錄史,雖無明言論說,但我似能感受到字里行間所隱然呈現(xiàn)的價值評判。不作簡單道德判斷,已然是一種立場。龍春兄的這部王鐸年譜長編,不僅僅是藝術(shù)史的撰述,也是研究晚明政治史、文人心靈史的重要參考。

王鐸《致焦源溥札》

王鐸《致焦源溥札》


王鐸《贈別沈石友詩卷》(局部)

王鐸《贈別沈石友詩卷》(局部)

借助于現(xiàn)代即時通訊工具的便捷,我在閱讀過程中曾向龍春兄數(shù)次請益,都得到他詳盡誠懇的賜復。如,年譜第一冊中,在譜主三十六歲時有“為新安知縣陳世祥(善百)書自作詩軸”,此件后鈐“王鐸之印”、“宮賓學士”二?。?41)。但“宮賓”是太子屬官,理應(yīng)是王鐸當了東宮侍讀(1637年,四十六歲)后所用印,不應(yīng)出現(xiàn)在其早年作品上,因此,這件作品我認為存疑。龍春兄回復,鈐有“宮賓學士”這件,他當時也注意到印章時代問題,因作品絕真(在日本看到的戰(zhàn)前拍賣圖錄),前一印“王鐸之印”為其時所用,只能懷疑“宮賓學士”為后加。龍春兄補充,在王鐸入清后的作品上,還鈐有“文淵太傅”,或“大宗伯印”(頁991),這是其弘光朝與明朝的官名,雖難以理解,但作品確實為真,只能假設(shè)為后鈐。再如,我讀到崇禎元年“為祉吉劉年兄大詞宗”臨王羲之書,譜中云“查先生所有同年進士之劉姓者,祉吉只可能為劉士禎之字”(頁145)。我則認為除了進士同年,尚應(yīng)查證王鐸的天啟辛酉科河南鄉(xiāng)試舉人同年中,是否有劉姓字“祉吉”者。龍春兄回復,所有劉姓同年進士的字號,他全部查過;舉人同年因為只限于河南府,人數(shù)不多。而“禎”與“祉吉”之間含義關(guān)聯(lián),且還查到名禎者字中取祉的許多例子,因此,才判斷祉吉只可能為劉士禎之字。他的答復令我心悅誠服。窺一斑以見全豹,可知即便是譜中短短數(shù)語,也是著者花費了極大功夫反復考辨才得出的結(jié)論。

王鐸為翼隆作《隸書詩冊》

王鐸為翼隆作《隸書詩冊》

縱覽全書,我尚有二三點建議和意見可供參考。一是龍春兄已刊發(fā)有三十余篇與王鐸有關(guān)的論文,并于去年出版了階段性的成果《王鐸四題》一書,對王鐸生平及其藝術(shù)的諸多方面進行研究和闡釋,似于譜中應(yīng)在相應(yīng)“按語”部分予以提示,以便譜文與論著可以相互參觀。如譜中有多處涉及王鐸生前身后的刻帖,在《王鐸四題》中則有《王鐸刻帖考論》專文;再如前述關(guān)于“三珠樹”那篇序文作者的考證,譜中因篇幅所限較為簡略,著者另有《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的篡改與王鐸形象的重塑》長文詳細考辨,并得出了非常重要的結(jié)論:王鐸在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詩文集的編輯過程中,通過蓄意篡改信札的受書人姓名、詩文集的序言作者姓名、詩集選閱者的姓名等方式,“制造”他與明末清初眾多名流的密切交往與深厚情感。借助黃道周、倪元璐、文震孟、何吾騶、劉宗周、錢謙益、吳偉業(yè)這些大儒、忠臣、烈士與作家虛妄的背書,王鐸企圖重塑他的歷史形象,而他的兩個弟弟王鏞、王鑨則實施了具體的刊刻活動。如能在年譜中給出這些論著的出版信息和主要觀點,當能讓讀者按圖索驥,更獲教益。第二,本書為年譜“長編”,類似年譜相關(guān)資料匯編,其“書法”不同于年譜本身,的確可以盡量詳盡,多作引申,以備覽者查考。但是我仍覺得某些部分的文字似過于枝蔓,如每年“附錄”中涉及到的一些常見人物生平不必具引(如頁70-71的孫承宗、董其昌);王鐸與友人集黃道周齋中,既引王鐸贈詩,又引吳偉業(yè)、張維機贈詩(頁535);王鐸題宋權(quán)藏范寬《雪山蕭寺圖》后,復引宋權(quán)在宋人《松亭撫琴圖》及宋拓《九成宮醴泉銘》后的題跋文字(頁1199),等等,似皆蔓衍,可略為芟剪。第三,個別地方還存在編輯技術(shù)問題,如第一冊最末三頁有部分文字重出;個別文字誤植(如頁67“三株樹”當為“三珠樹”)。

薛龍春《王鐸四題》

薛龍春《王鐸四題》

這部《王鐸年譜長編》,顯示了在今天這個時代有利的學術(shù)條件下,編撰藝術(shù)家年譜所能夠達到的新高度。龍春兄在微信中告訴我,年譜長編本是王鐸研究的副產(chǎn)品,他將再用數(shù)年時間,撰寫一部研究專書,“為王覺老打工打到底”。我非常期盼他的專書早日完成并出版,定將為明清藝術(shù)史個案研究樹立新的典范。

2021年1月4日改定于成都

(本文原標題為《王鐸研究的大成果——讀薛龍春著<王鐸年譜長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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