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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野生作家”盧德坤:在閱讀和行走中觀察現(xiàn)代都市生活

近年,“80后”青年作家盧德坤越來越受到文學評論界的關注。在1月8日的收獲文學榜系列論壇上,《上海文學》副主編崔欣提到了兩個令她印象深刻的溫州青年寫作者,其中一個就是盧德坤。

近年,“80后”青年作家盧德坤越來越受到文學評論界的關注。

在1月8日的收獲文學榜系列論壇上,《上海文學》副主編崔欣提到了兩個令她印象深刻的溫州青年寫作者,其中一個就是盧德坤。當時的論壇嘉賓還就此討論了一小會兒。

而在此次論壇不久前,盧德坤的中短篇小說集《逛超市學》作為浙江青年作家書系“新荷文叢”的一部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書里收錄《失眠癥》《逛超市學》《毒牙》《惡童》《迷魂記》《活力人》這六部大多創(chuàng)作于2017年至2018年的作品,所寫題材涉足超市、快遞、囤物、失眠、疑病、“宅”等現(xiàn)代都市人特有的生活景觀和生活方式。其中最受評論界好評的是《逛超市學》,它頻繁出現(xiàn)于各雜志選刊與年度小說選編。

盧德坤的中短篇小說集《逛超市學》

盧德坤的中短篇小說集《逛超市學》

其實早在2003年,19歲的盧德坤就在《收獲》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暗香》。2008年,他的中篇小說《暗涌》發(fā)在了《上海文學》的中篇頭條。但從2009年到2018年,他就只在2014年發(fā)表了一個中篇小說《迷魂記》。也有人納悶,這個年輕人為什么在2008年后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啥動靜了?

“2008年,我進報社工作了,先是做國際新聞,然后做書評版。雖然對小說創(chuàng)作尚有熱情,但我對國際新聞業(yè)務很不熟悉,可以說是從零開始,要花大量時間。那段時間,差不多算是紙媒最后的繁榮時期,事情真的挺多的?!北R德坤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直到他從報社辭職,感覺時間多了,對這世界的了解也多了些,心中恰有想表達的東西,外加朋友鼓勵,就從2017年開始重新寫起小說。

“回歸”小說界后,盧德坤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是2018年《山花》第一期的《失眠癥》,之后又發(fā)表了《惡童》《逛超市學》等作品。2019年,盧德坤入選浙江文學院培養(yǎng)青年作家的“新荷”計劃。在今年《花城》第一期“花城關注”里,他也以新作《成人教育》加入“青年沖擊”專題。

在個人觀察里,盧德坤是一個對自己要求頗高的寫作者。他把2009年之前的發(fā)表作品都看成“習作”,也很少提及寫于2017至2018年的作品。相對而言,他現(xiàn)階段對去年發(fā)表于《大家》的中篇小說《伴游》比較滿意。這篇小說確實也讓人眼前一亮,既有盧德坤此前作品對現(xiàn)代人生存處境的精細描摹,又不局限于私人空間,打開了更多的可能性。

近日,盧德坤就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如果要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說點什么,他會說:“別偷懶啊,可以多寫點啊。當然,不想寫,也就不要寫啊?!?/span>

盧德坤

盧德坤

【對話】

澎湃新聞:你的日常生活和寫作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

盧德坤:作為一名“野生作家”,我只能在經濟能力范圍內,過一種比較簡單的生活。平時,比較喜歡買一些書,卻只讀了其中一小部分。我時常覺得,讀一本好書,能享受純粹的愉悅,寫作則痛并快樂著。此外,還是喜歡到處走走的,倒不是說一定要去什么特別些的地方,常??赡苤皇羌腋浇粭l習焉不察,走過去卻覺得有些陌異風景,因之頗能刺激眼球、大腦的小路——我們身邊有很多這樣的小路。有時候,走一條常走的路,也能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風景。我時常問自己:我們真熟悉生活于其間的城市、鄉(xiāng)村嗎?我覺得,至少我是不太熟悉的。有條件的話,也想多去遠一點的地方。在如今環(huán)境下,還比較難實現(xiàn)。在我看來,行走中,能帶來很多免費的娛樂、鍛煉、教養(yǎng)。

我寫東西挺慢的,醞釀、寫作過程都慢,因此,產量比較少。以前,時常寫一天休息一天,因為可能寫作當天喝了太多茶,把第二天的精力借調了來,第二天過于疲累而無法動筆了。有些作家寫作時能看點書,我一開始寫,就不太能讀,最多只能在寫之前讀點短章之類的東西,作“醒腦”之用,比如G.K.切斯特頓的一篇隨筆、羅蘭·巴特的一個片段什么的;完成當日工作量后,再看點輕松的影視節(jié)目。寫小說之后,我的閱讀量下降得比較多。寫作時,我喜歡寫個十來分鐘,半個小時,就起身在房間走一會兒。運動著,大腦更靈光。

澎湃新聞:我感覺你在生活中似乎不是一個特別“入世”的人,你是如何觀察社會、體察人心的呢,如何“進入”世界?

盧德坤:客觀來說,的確如此。不過,這里有一個問題。2020年8月,評論家劉錚(喬納森)先生在博爾赫斯書店一個廣播講座《好的當代小說應該是什么樣的》中提出,因為文學職業(yè)化、創(chuàng)作者的社會階層向下流動等原因,當代作家面臨一個共同的經驗危機問題:可接觸的人事物窄化了,視野、認知不由自主地變狹隘。照我的理解,這也就是說,不那么“宅化”,相對“入世”的作家,他們所擁有的經驗往往也是片面化的。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在那個講座中,喬納森先生提供了不少有益的意見,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錄音來聽。照我個人的經驗,觀察社會,體察人心,都可以從一個小切口開始,盡可能地延展認知。一個小碎片,沒準頗能映照出一片較廣的畫面來。但是,為了得到這樣一個小碎片,首先還是得多跟這個世界打交道啊。

澎湃新聞:從你的小說氣質、聲調和語言中,我感覺你讀過許多經典作品,尤其是西方經典。它們和你的寫作構成什么樣的關系?

盧德坤:我的外語極差,因此,完全談不上親炙過西方經典。當然,跟大部分讀者、作家一樣,我讀過一些質量或好或壞的翻譯作品,在我的整個閱讀中占很大比例。不可否認,翻譯作品對包括我在內的讀者、作家產生很大影響。在我看來,語言、聲調的影響還在其次;這些翻譯作品,經典的,當代的,與本土作品混雜在一起,首要的影響在于塑造認知,看待世界的方式。因不同的混雜方式、搭配比例,塑造不同的讀者、創(chuàng)作者。

澎湃新聞:你寫過不少書評、隨筆,這些文字在你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占據(jù)一個什么樣的位置?它和小說寫作之間有何關聯(lián)?

盧德坤:我寫過一定數(shù)量的書評,寫得不好,因為好的書評需要更豐富深刻的知識、視野、評斷能力,更多的批評智慧。不過,我以后還會更努力寫一點的。

2017年,我重新開始寫小說后,想起法國詩人、批評家瓦萊里《文藝雜談》里評波德萊爾的一段話,在瓦萊里看來,波德萊爾是法國詩人中最能扛住翻譯的一位,外國人對翻譯的雨果的詩沒啥感覺,對翻譯的波德萊爾常常有感覺。為什么會這樣?在瓦萊里看來,那是因為波德萊爾將詩的才華與批評的智慧結合在一起,“清醒的魔鬼,分析的天才,能夠將邏輯與想象、神秘性與算計進行最新奇和最迷人的組合,出色的心理學家,挖掘和使用藝術的種種潛力的文學工程師”(注:段映虹譯文),波德萊爾從愛倫·坡身上學到了這些。當時,我就想了,小說的能力能不能與批評智慧結合在一起?當然,一個故事,一篇敘事,本身往往就包蘊了批評的指向,到最后,還是深淺的問題。如何往深處去?

保羅·瓦萊里《文藝雜談》

保羅·瓦萊里《文藝雜談》

澎湃新聞:你覺得知識和文學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盧德坤:不一定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我認為,創(chuàng)作主要跟創(chuàng)作者本身的認知相關。這種認知,不一定從書本知識而來,更可能由生活本身而來。不少好作家,讀書不一定多。盡管,紙上得來終覺淺,但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論,閱讀十分重要,文學的,非文學的,都能幫我擴大視野,而且,就像我前面說過的,讀好書常常讓我覺得享受了純粹的愉悅。

澎湃新聞:以《失眠癥》《逛超市學》《毒牙》為代表,你的作品較多地描繪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存處境和心理。在我看來,與一般的城市文學相比,你的“城市文學”具有很強的異質性,這種寫法和你的個人經驗有關嗎?有沒有文學上的師承?

盧德坤:寫法與個人經驗肯定有關系,與個人眼光有關系,而個人經驗、個人眼光又受過往的哺育。眼光不一樣,寫城市,寫鄉(xiāng)村,自然會呈現(xiàn)不同面貌。文學本就要求千人千面,乃至更多,而非相反。

我喜歡不少作家。在此值得拎出來一說的,是法國作家。巴爾扎克、波德萊爾、普魯斯特等巨匠之外,近來我感興趣的,覺得也對我發(fā)生影響的,是法國古典主義小說,比如十七世紀拉法耶特夫人的作品《克萊芙王妃》,在法國赫赫有名,國內留意的人似乎較少。最近,此書的一種中譯本重版了。其實,不止十七世紀的人寫古典小說,進入二十世紀,一些法國作家,有些被認為是現(xiàn)代派的,也寫古典式小說,比如紀德的《窄門》,雷蒙·拉迪蓋的《魔鬼附身》等。法國古典主義小說有什么特色?用紀德的傳記作家之一艾倫·謝里登的話說,特色在于“文體的純潔,敘述的經濟,心理的微妙”。

此外,從上面我的點名、引用亦可見一斑了,我愛讀批評著作。值得強調的是,喬納森先生是我認為的當代中國最好的批評家。他見識廣博、理智清明、文辭優(yōu)美的文章,我已經讀了二十多年,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個主要寫小說的人,認為搞批評的人對自己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大概會被認為極具“異質性”罷。

十七世紀拉法耶特夫人的作品《克萊芙王妃》

十七世紀拉法耶特夫人的作品《克萊芙王妃》

澎湃新聞:你在《鴨綠江》雜志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談“小說絮語”中提到“免俗”,你小說的“異質性”應該也與這種“免俗”意識有關,能具體闡釋一下你是如何“免俗”的嗎?還有那些看似“免俗”而終于不免“流俗”的小說一般表現(xiàn)出怎樣的樣貌?

盧德坤:從另一個角度說,“異質性”這件事我覺得挺好玩的。因為,他人覺得陌異的地方,我往往覺得自然而然;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陌異的部分,他人又覺得自然而然。這里有一種相對性。這種相對的“異質性”,讓我想起電影《小島驚魂》,因為我們互為他者。

我們想描摹這個世界,不免有一番探索;外在的探索往往不夠,不免要沉浸下去,不免有一番摸爬滾打。在我看來,沉浸是一種能力,它讓我們懂得一些規(guī)則,了解一些結構,然而沉浸也有危險之處,可能被想了解然而又排斥的事物整個裹挾而去——這樣的事情天天在我們身邊發(fā)生著——因此,欲得其真,除了沉浸之力,尚需超脫的本領,在兩者之間取得一種平衡。在我看來,有一種“流俗”就是整個沉溺進去,而拔不出來。另一種“流俗”的表現(xiàn)在于,矯飾地、不自然地表現(xiàn)一種其實很普通的東西。

澎湃新聞:讓我眼前一亮的是你去年的新作《伴游》。從《逛超市學》到《伴游》,感覺你對外部世界的關注變多了,在人的心理之外也開始關注人的行動,有從單純走向復雜的氣象。這個變化是你有意識的嗎?

盧德坤:可以說是有意識的,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之前聽過陳嘉映先生的一個講座,他說到不能沒有反思,然而反思太多可能也有害。我很喜歡他那本著作《何為良好生活》的副標題:“行之于途而應于心”。

陳嘉映《何為良好生活》

陳嘉映《何為良好生活》

澎湃新聞:我感覺你的小說氣息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和一般的現(xiàn)代都市小說也有很大的區(qū)分度,你是如何寫人物的?對于自己和他人的關系、作者和小說人物的關系,你有何思考?

盧德坤:我不覺得有多大不同哈。不少人都提出過這樣一種說法:到我們這個時代,能寫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經被寫遍了。即使是上面所提到的不同的眼光,不太一樣的思維模式,在歷史上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所以這方面我也沒想太多,覺得值得寫的,就寫。結果到底有多少不一樣,不是我在寫的時候所重點考慮的。與他者的關系,與自己筆下人物的關系,我考慮得也不是特別多。怎么自然怎么來。

澎湃新聞:你的作品還給我一個印象:語言精確、簡練,似乎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經過錘煉。你在寫作中是如何對待語言的?

盧德坤:這絕對是高估了。前些時候,我修訂之前寫的幾個小說,覺得冗詞贅語甚多,狠狠地享受了一把刪改的樂趣。如何對待語言?其實你已經說到了,只能多加錘煉。

盧德坤

盧德坤

澎湃新聞:現(xiàn)代“文學”的觀念固然有純文學的傾向,但是文學又不可避免地處于社會之中,是社會精神產物的一部分,你覺得文學和社會的關系應該是怎樣的?它需要對社會起到“有益”的功能嗎?如果需要的話,它應該以何種方式有益于世道人心?

盧德坤:文學與社會之間,絕對有很大的關系。處在一個怎樣的社會,產出怎樣的文學。說到這個,我想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最開始買的那些世界文學名著中譯本,前言、譯序往往提到當時的社會、時代與作品之間的關系。雖然有時看起來不免呆板,但很多實富教益?,F(xiàn)在的批評家、作家,似乎不太理會這方面的因素,認為這樣的聯(lián)系顯得土。我不這樣看。

文學是否對社會起“有益”的功能我不敢說,但是,好的文學,不管是虛構還是非虛構,都能展現(xiàn)“真實”。首先,我們要認識“真實”。

澎湃新聞:接下來你有什么寫作計劃?對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沒有有意識的突破方向?

盧德坤:目前的重點,還在于中短篇小說,正在準備一個新的集子。跟朋友提起來過兩個未來想寫的題材,立flag的意思,可能寫不出來。其一,我想寫一個《偽偵探故事》。多年以來,讀了不少偵探小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偵探小說好讀,但不一定好寫,特別是不想純粹地變成類型小說的時候。其二,我想寫一部關于“錢”,關于民間借貸的小說,篇幅可能會稍長一些。跟朋友提過,為寫這樣一部小說,一個準備工作是:將溫州作家的作品大致讀一遍。沒準還要懂點經濟學。溫州作家常常涉及這樣的題材。讀他們的作品,不是要抄他們的作品,只是先讓我沉浸一番罷。我不知道我能寫出來的,會是啥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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