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對浮世繪的借鑒和吸收遠不止形式與色彩

【編者按】

浮世繪被是流行于日本江戶時代（1601-1867）、出自民間畫工的版畫藝術，以花魁美人、歌舞伎演員、春宮魅惑、民俗風景、花鳥蟲魚等社會風俗為主要題材，表現(xiàn)當時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百態(tài)和流行時尚，被譽為“日本民俗的百科全書”。中國浮世繪研究專家潘力的《浮世繪》一書講述了浮世繪300年的興衰史，包括鳥居派、歌川派等7大流派的來龍去脈，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等31位大師的生平故事與藝術成就，《歌撰戀之部》《富岳三十六景》《名所江戶百景》等200多幅經(jīng)典作品的風格解析等，本文摘自該書，講述了浮世繪對印象派畫家莫奈的影響，由澎湃新聞經(jīng)浦睿文化授權發(fā)布。

莫奈也是最早傳閱并熱心購買浮世繪的印象派畫家之一，當他1883年在吉維尼定居之際，已經(jīng)是一位擁有大量浮世繪的收藏家。他收集了包括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等畫師的230余幅作品，這些版畫至今依然懸掛在吉維尼他的故居中。

莫奈的作品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在空間表現(xiàn)上就可以看出日本繪畫的影響，但更明顯的形態(tài)應該是出現(xiàn)在19世紀70年代之后。

浮世繪對自然景致表現(xiàn)的多樣性、明亮色彩的組合、獨特視點的畫面構(gòu)成等，引起莫奈對日本美術更深刻的認同。尤其是表現(xiàn)出對季節(jié)與氣候的敏感的浮世繪風景畫，與極力捕捉變化萬千的自然面貌的莫奈繪畫有著本質(zhì)上的共鳴，不難將莫奈喜歡描繪的雪景場面與他的浮世繪收藏中許多表現(xiàn)雪景的作品聯(lián)系起來。在他19世紀80年代以法國南部海濱為主的許多風景畫中，樹木、巖石、山勢的造型以及整體構(gòu)圖與空間表現(xiàn)，與葛飾北齋的《富岳三十六景》、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等均有著明顯的類似性；1887年《游舟》的高視點構(gòu)圖和物體的切斷方式，則可以與鈴木春信的《蓮池舟游》建立聯(lián)系。

莫奈在吉維尼住宅的餐廳里，身后墻上掛滿了他收集的浮世繪。（攝于1915年前后）

蓮池舟游，鈴木春信，中版錦繪，27.2厘米×19.9厘米，約1765年，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游舟，莫奈，布面油彩，145.5厘米×133.5厘米，1887年，東京 國立西洋美術館藏

經(jīng)過19世紀70年代對日本趣味的表面模仿，從19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莫奈對日本風格的有機借鑒。主要表現(xiàn)為對具體景物的嚴格推敲、造型上追求簡潔明快的風格。有學者指出，19世紀90年代之后莫奈的眾多系列如《干草垛》《魯昂教堂》《白楊樹》《圣拉扎爾車站》等是從葛飾北齋與歌川廣重的系列版畫中受到的啟發(fā)，即對同一景物在不同時間條件下的色彩捕捉。

莫奈曾對到訪吉維尼的朋友談到葛飾北齋的花鳥畫《牡丹與蝶》：“看看這些在風中擺動的花吧，花瓣都翻卷起來了。這顯然不是真實的現(xiàn)象?！瓕τ谏钤跉W洲的我們來說，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如何截取主題。他們向我們展示出了不同的構(gòu)成手法，這是不容置疑的。”由此可見，莫奈對浮世繪的借鑒和吸收，更多是在理念上，而遠不止于形式和色彩的模仿。

從另一方面看，莫奈晚年的作品開始注重對裝飾性的追求。在他的《魯昂教堂》《白楊樹》等系列中已經(jīng)可以看到富有韻律的裝飾性手法，光色效果的微妙變化使得景物本身的造型和色彩已經(jīng)不再重要，他追求的是色彩關系的結(jié)構(gòu)和統(tǒng)一，以及在不同光照下景物所具有的不同精神，平行并列、有節(jié)奏的圖式等不難在表現(xiàn)街道景致的浮世繪風景畫中看到類似的手法。這里所說的“裝飾”，意味著與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美術所追求的三維空間的對立，表現(xiàn)的重點在于色彩與形狀的協(xié)調(diào)。

莫奈以盡可能少的自然主題達成裝飾性效果，他從浮世繪風景畫中得到了許多啟示，由此促成了畫面的簡潔乃至抽象。在這個過程中，莫奈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表面模仿到心領神會的過程。他曾將自己早期以夫人為模特的作品《日本人》斥為“垃圾”，因為畫面上充滿對“日本趣味”的生硬堆砌，但從他晚年作品《睡蓮》的巨幅橫構(gòu)圖和色彩中，則可以看到對日本風格的融會貫通。

盡管目前還沒有資料能夠證實莫奈對日本障屏畫的接觸，但是他的《睡蓮》系列卻可以讓人想起古代日本的屏風?！端彙分械木G色、紫色、白色和金色的搭配，還可以與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圖屏風》建立聯(lián)系，可見莫奈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將日本繪畫引進法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主流之中。莫奈對光與色的追求在《睡蓮》系列中達到了最高峰。此時他雖已年邁體衰、視力不濟，但仍以超人的意志堅持這規(guī)模宏大的創(chuàng)作。

木曾海道六十九次 板鼻，溪齋英泉，大版錦繪，1836年，吉維尼 莫奈故居藏

白楊樹，莫奈，布面油彩，93厘米×88厘米，1891年，私人藏

睡蓮 晨（局部），莫奈，布面油彩，1275厘米×200厘米，1914—1926年，巴黎 阿讓特伊美術館藏

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莫奈對水情有獨鐘，晚年居住在塞納河畔的村莊里，他不僅建造了有蓮花的池塘，還建了一座日本風格的木拱橋，這成為他作畫的主要題材。莫奈以水面為主體，不同光照下所映射出的不同表情，在他細膩且富有節(jié)奏感的筆觸下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為了更精確地捕捉光色，他甚至借助科學的手段，用三棱鏡來分解陽光。純熟的油畫技巧使他善于用強烈的原色作畫，造型的意義已被獨立的光與色之美所取代。

傳統(tǒng)繪畫中對自然的表現(xiàn)基本上離不開寫實的技法，尤其是歐洲繪畫很難將具有設計意味的單體花卉、枝葉等與自然觀的表現(xiàn)聯(lián)系在一起，顯然莫奈的《睡蓮》突破了這種局限。被畫面切斷的柳樹、水中倒影的天空都暗示著畫框之外更加廣闊的空間，這是典型的日本美術樣式。莫奈將湖面的睡蓮、深處的水草以及畫面之外的天空這三層空間中的景物有機地安排在同一個平面上，獨特的裝飾性效果所營造的獨特空間感，超越了對日本美術的模仿與借鑒，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正如他在1909年接受美術雜志的采訪時所說的那樣：“如果一定要知道我作品后面的源泉的話，作為其中之一，那就是希望能與過去的日本人建立聯(lián)系。他們罕見的洗練趣味，對我來說有著永遠的魅力。以投影表現(xiàn)存在、以部分表現(xiàn)整體的美學觀與我的思考是一致的?！?/p>

《浮世繪》，潘力著，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社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