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一直是個幽默的人,她的荷西也有著西班牙人的熱情和風(fēng)趣。他曾對三毛說“雨是天上下來的粉絲條”,我小時候聽到這兒就常在想,下大雨時張嘴就能吃飽吧!
我倒覺得雨是情人發(fā)來的信息,總在你沒防備時發(fā)來,常常一發(fā)就好多條,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線準備好,他想發(fā)就發(fā),有點任性和小調(diào)皮。敏感的人聽出其中的急切和渴望,熱戀的人聽出愛意和想念,三心二意的人聽出試探和懷疑。
三毛是重感情的人,在雨季里寫出了年少的暗戀——《雨季不再來》,那種單純的喜歡和遠遠的欣賞,確實是現(xiàn)在來匆匆去匆匆的行程里很奢侈的花費。今天的我在新年剛過的日常中靜下來,聽到惆悵和懷念,這是每年都逃不過的來自心底的情人的信息。
這就是我的小姑,你們認識的三毛,那個傳奇女作家,旅居他鄉(xiāng)的獨立女性。我從小認識的親人、玩伴,用獨特的方式帶領(lǐng)我成長的人。小姑如果在世,也有七十七歲了,雖然我們都很難想象那個留著兩個小辮子,說話輕聲輕語,勇敢追愛,充滿好奇心和童心的三毛有一天也會變老。她用她的方式在我們心里凍齡,今天我們用我們的方式讓她重生。
十三歲小姑因為不適應(yīng)當(dāng)時模板式的教育體系,選擇休學(xué)。十四歲她開始寫作,當(dāng)時的作品多半是少女對初戀的期待和懵懂人生的觀察,有著超出同齡孩子的成熟與敏感細致。童年的拔俗,讓小姑對我和雙胞胎姐姐的教育產(chǎn)生了很多啟發(fā)。
我們常常一起去東方出版社書店,在那兒一待就是一個下午,直到抱著一箱箱的書籍往車上搬才愿意離開。閱讀是受小姑影響的好習(xí)慣,寫作卻是小姑和我都沒想到的一條路,早在那些我和姐姐陪小姑在房間筆耕的深夜,悄悄種下了因子。
三毛在西班牙塞戈維亞
小姑二十四歲去西班牙留學(xué),認識了一生摯愛荷西,也開始了對異國生活的記錄。《撒哈拉的故事》至今以各種文字在國際上流傳,除了中文版,還有英文、西班牙文、日文、荷蘭文、挪威文、越南文等版本。二十四歲的我來到加拿大溫哥華,踏上異國的土地,沒有小姑當(dāng)年環(huán)境上的艱苦,卻深知小姑當(dāng)年文化差異上的難處。也許這是命運的安排,又或者是小姑不想離開我們吧!
三毛與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家中
1979年,小姑短暫回臺北時,我已上小學(xué)。初見時覺得很陌生,害羞的我不敢直視她,敏感的孩子偷偷看著這位和其他家人完全不同的小姑。漸漸地小姑成了會開車帶我們到處走的玩伴。常常會遇到很多讀者看到小姑興奮地尖叫,或者叫出我和姐姐的名字呵呵地笑??吹綄W(xué)校里的老師對小姑的崇拜,我和姐姐才對這位平常很隨和的玩伴刮目相看——原來她在外人面前是個大人物,原來很多人搶著買她演講會的票,很多人以她為人生標桿學(xué)習(xí)仿效。那位每天接近中午要我們兩個小孩叫起床的大孩子,走入我們的童年、青少年,直到如今還是我們身上的標簽和心里的印記。
我雖然沒有親身參與小姑和荷西姑丈在西班牙的相遇,雪地上的六年之約,結(jié)婚后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卻在她書里不忍心地讀到她的辛苦和堅強。在1970-1980年代的華人世界里,小姑是讀者的眼,帶讀者看世界。她開了扇窗,無意間做了先鋒,在遠方留下足跡。作為把中西文化交流滲在生活里的平凡人,她只是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卻活出當(dāng)時千萬讀者想要的樣子。
前陣子圣誕期間我看了一部激動人心的動畫片《尋夢環(huán)游記》,這部動畫片擺脫那種一切都很完美、甜蜜的大主流,拍出了大膽的體裁,著實引起我的注意。電影源自墨西哥的亡靈節(jié)故事。講述了一個熱愛音樂的十二歲男孩米格不放棄夢想和親情,幫助逝去的親人找回尚在人世的親人并得到諒解的故事。電影中提到當(dāng)人世間最后一人都忘記逝世的家人,不再看他的照片,不再談?wù)撍?,不再想起他,靈魂就會被關(guān)在“遺忘區(qū)”,再也無法被人記起,也永遠無法投胎。電影有著豐富的文化色彩,滿滿的拉丁風(fēng)情和神秘感,還帶點小詭異。相信每個人在看這部電影時,都會想起自己逝去的親人,擔(dān)心他的現(xiàn)況。我雖然沒有來世今生的概念,卻在電影中看到生與死的樂觀面和現(xiàn)實面。死亡是一個很多人不敢、不愿意觸碰的話題,其實是源于未知和害怕。逝去,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奈,沒得選擇只能接受,任你再不愿意,也得向上天的決定投降?;钪娜瞬簧?,逝去的人又何嘗不是?雙方怎么放下,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答案,只有用時間慢慢埋葬,眼不見心不想的逃避是大多數(shù)人的自救機制。時過境遷,再想起時不會再有當(dāng)時的熱淚,取而代之的是沉沉地壓在胸口的悶,不用多說,也不想多說。
小姑走的時候是在我高三那年,心情被模擬考試燒壞,那是其他什么事都不敢想,天真地以為上了大學(xué)就一切都會好起來,所以努力忍耐的年紀。1月4日那一天,回到家時家中空無一人,這很不尋常。被課業(yè)壓夠了的我和姐姐雖然感到奇怪,也為突如其來的寧靜感到放松,誰也不想理誰,各自待在客廳的一角。那是沒有手機的年代,等待是唯一的選擇。我們無意識地開著電視當(dāng)作背景音樂。正值傍晚的新聞時段,此時電視里放出小姑的照片,很大一張,她笑得很燦爛,雙手合十,微卷的頭發(fā)自在地垂下,肩上還披著她喜歡的藍綠色絲巾。我忙著背文言文課文應(yīng)付明天的考試,并沒有放下語文課本,以為又是一次演講或其他活動的報道,小姑常常出現(xiàn)在新聞主播的口中,我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此時,粘在墻上的橘色直立型電話卻驚人地大響,“叮......叮......”我懶懶地起身,慢慢走到墻邊,就在這一秒,從新聞主播李四端先生的口中宣布了小姑的噩耗,一時間我沒有回過神來,愣住了。
“你們知道小姑的事了吧?”媽媽強忍難過,故作鎮(zhèn)定地說,說到“小姑”兩個字時還是忍不住透露出哭聲。
小時候的我很內(nèi)斂也比較呆,聽到李主播和媽媽同時宣布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一個第一次經(jīng)歷死別的高三學(xué)生真不知道應(yīng)該冒出什么話。
“嗯,是真的嗎?”我停了一下,抱著一絲希望怯怯地問。
“嗯,是的,我們都在榮總(榮民總醫(yī)院的簡稱)。你們自己在家,冰箱有吃的,自己熱一下?!?/p>
媽媽交代完就掛了電話,好像生怕再多說幾句就忍不住眼淚,在孩子面前掉眼淚是母親最不想做的事。
三毛和父母
1991年的這一天,大人們在醫(yī)院忙著,一直沒空,或者也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所以拖到傍晚才告訴從學(xué)?;氐郊业奈液徒憬恪.?dāng)天在學(xué)校的我和姐姐渾然不知,還在為了搞不懂的數(shù)學(xué)和永遠睡不夠的黑眼圈悶悶不樂,后來想想那些都是生死面前的小事。一個最最親愛的家人選擇離開,大人們除了鎮(zhèn)定地處理后事,也只能暫時冷藏心里的悲傷,為了爺爺奶奶,也為了先一步走的小姑,回到家靜下來時才能釋放,才敢釋放,隔天早上起來又得武裝得成熟淡定,好長的一天。想想做大人真不容易,總在生活一次次毫無預(yù)警的波折中逼自己成長,誰說碰到這種失去時,大人不會軟弱和無助?忍耐是成長的標配,挫折是人生的顏料,當(dāng)人離開時, 這些都只是傳記里的劇情,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一起埋在親人的心里。接下來那幾天,我和姐姐常常處于失去親人和玩伴的空蕩中,在學(xué)校時也感到同學(xué)和老師的關(guān)心。那天導(dǎo)師王姓歷史老師找了班長通知我到辦公室聊聊,我心里想:不會在這種日子還要訓(xùn)我那無可救藥的數(shù)學(xué)成績吧?意外的是善良的老師只是要安慰一個聯(lián)考生,并建議如何面對大考在即和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的課題,還有媒體上的報道和家門口日夜守候的記者。我無法記起她跟我說了什么,只記得她自己也很難過,數(shù)度哽咽,因為小姑來學(xué)校演講過幾次,全校師生早已把她當(dāng)自己人。我只是直挺挺地站著、聽著,不想回話,心里還是感激的。
上課鈴響時我才跑回教室,感到許多目光投在我身上?;氐阶?,桌上放了一堆小紙條,白色的、黃色的、粉紅色的,折成小紙鶴或簡單的對折,那個年紀的女校同學(xué)特別溫暖。那堂英文課我什么也沒聽進去,下課鈴聲一響,立刻打開紙條,同學(xué)、老師們背著我偷偷寫好一字一句安慰和關(guān)心的話,再偷偷給我,事后也沒有人再用言語多說什么。小姑替我選的學(xué)校,六年了,今天這個學(xué)校的師生們替你安慰了你的兩個侄女,她們也想念著你。
放學(xué)回家時,總是膽怯不敢去本該每天報到的爺爺奶奶家。一直堅強保護小姑的爺爺奶奶,此時此刻該如何堅強面對這一切,想到這些,我不知所措。最后還是擠出勇氣跟著爸媽去了爺爺奶奶家,只能盡盡陪伴的孝道,除此之外慚愧地幫不上其他的忙。我從小不是個甜言蜜語、會討喜的孩子,默默在旁花時間陪伴也是當(dāng)時的我唯一能做的。奶奶拿著手絹,眼淚沒停過,嘴里說著“妹妹,你怎么先走了”。
我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知道安慰也是多余,只能在旁邊杵著。在旁嘆氣的爺爺是很了解小姑的人,他忍著悲傷和大姑、爸爸、叔叔們商量后事,讓心疼的小女兒走完最后的一程,希望合她的心意,是這對很不容易的父母能給女兒最后的愛和寬容。
喪禮上一堆的記者,哭聲混著嘈雜聲。我在心里問小姑,會不會太吵?她一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但也矛盾地希望見到愛她的人記得她。這是一場沒有劇本的戲,出乎意料卻只能接受永遠沒有續(xù)集的結(jié)局。
這幾年每到1月4日,我常常在三毛讀者的微信群、微博、朋友圈等處看到大家對小姑的懷念。小姑走了快三十年了,還是有很多人沒有忘記她,甚至很多年輕朋友也在時時刻刻說著她的故事,念著她的好,傳揚著她的善。三毛的作品——書、電影、音樂劇、歌曲、演講錄音和訪問,都是她的人生,她的信念。她和荷西姑丈柴米油鹽中的愛,她走過的路,她對親情和家鄉(xiāng)的思念,都是她留給我們的足跡,是她貼心為我們留下的想念她時的憑借。
在這里,我的文字也許會讓你再次陷入想念,而我更想轉(zhuǎn)述的或許是小姑想說而沒機會說的話:“謝謝你們的想念,我去找荷西了。你們要好好生活,偶爾想起我時,請記得微笑和保持自由的靈魂。我的形體已離開,你們的人生要好好繼續(xù)?!?/p>
爺爺曾在一次訪問中說,小姑只是從人生的火車上提早下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終點站。旅途中相伴一場是緣分,是遇見,是給彼此交集的機會,分開后想起的悸動,是只有你和她才懂的心理交流。前幾天,荷西姑丈的六姐卡門和友人捎來圣誕的祝福,通過網(wǎng)絡(luò)用中文和西班牙文串聯(lián)起對三毛的各種懷念和喜愛。我終于安心了,小姑不會被遺忘。三毛在用她一貫充滿幽默和創(chuàng)意的方式帶領(lǐng)大家,體會人生的美好與遺憾。故事未完,她的足跡永不消失。
當(dāng)這本書出版時,我也到了當(dāng)年小姑離開我們的年紀。是巧合,還是注定?怎么都好,能夠把這緣分傳承繼續(xù)下去,都是欣慰的。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想念她,偶爾在忙碌的夜晚不小心抬頭看到星星也會想起她的名字,她就一直都在,就在那塊我們默默為她耕耘的夢田里,就在那棵經(jīng)年累月開枝散葉的橄欖樹下。
本文選自《我的姑姑三毛》(陳天慈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