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朱繪于2016年新春。周老借虎雛先生帶去的紅酒祝福大家新年快樂。
周有光與張允和在蘇州。張寰和 攝影
接到周有光老先生去世的消息時,我眼前浮現(xiàn)的是2015年夏看到老先生在小書房沙發(fā)上和衣午睡的場景,當時我經(jīng)過他的書房瞥了一眼,頓時震住了:周老一身單衣,他半蜷曲著,安詳而自然,不知道為什么,我把周老與魏晉時期的諸位大賢聯(lián)系了起來,我看到的周老并不是半臥在現(xiàn)代大都市,而是遙遠時代的山間竹林,他是那樣的閑逸,那樣的釋然。當時我就想拍一張照片,但為了不打擾老人的休息,我還是乖乖地走過去守在小客廳里等候周老。
轉眼兩年過去,周老的那個形象卻是越來越清晰了,直到我看到了唐師曾先生在網(wǎng)上放出了周老度過112歲生日的視頻,我看見熟悉的和慶女士(周有光孫女)坐在周老榻前,手里一直握著爺爺?shù)氖?,好像在說著什么,我看到的周老依舊是那樣的放松,那樣的釋然,渾身散發(fā)著親切和慈祥,我看到的依舊是那間樸素的小屋,依舊是那個閑逸的臥姿,周老像是要遠行時向晚輩囑咐著什么,娓娓道來,由此我想到了前后多次拜訪這個處于京都一隅的陋室,每次進去后都覺得我不是在首都,而是南方小城一個角落的簡樸小屋,與周老的對話也多涉及到江南,他生于斯,長于斯,雖然身居北地,甚至是成于斯,但周老心里卻始終惦記著南方。踏訪南方舊地,眼前浮現(xiàn)的還是周老溫和的身影,遙遠而清晰。
1 青果巷走出的周家少年
周有光晚年時回憶母親徐雯,說她向來溫和,從不生氣,母親的一句話使他受益終身:“船到橋頭自然直”,就是說遇事不要著急,慢慢來,總會有辦法的。
老太太徐雯的這句話使人自然想到了南方的河流。周有光出生的地方就靠著運河,常州古運河北岸的青果巷,那里有一處明代的建筑“禮和堂”,是周家的宅院,粉墻黛瓦、雕梁畫窗、傳統(tǒng)式樣、臨水而居。直到105歲時,周老先生還能清晰地勾畫出家中宅院的平面圖,一進一進的房屋從青果巷一直伸向古運河,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的1月3日(農歷乙巳年臘月初九),周有光在這里出生。根據(jù)唐師曾先生的資料顯示,新中國戶口登記時誤將農歷“臘月初九”折合公歷“1月3日”之間的頓號誤作“1”,以至于后來人們都以為周老的生日為1月13日。說起來唐師曾與周老還是老鄉(xiāng),為青果巷八桂堂一代文豪唐荊川的后人。
走進青果巷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名人輩出,文脈延續(xù),名人故居眾多,周有光曾回憶說:“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趙元任、我都住在青果巷,我們三個人都搞文字改革?!鼻喙锏挠蓙頁?jù)說與販賣水果有關,說那里是往來果船的集散地,但人們更傾向于這里的文氣淵源,“青果未熟味雖澀,秋來香氣滿庭芳”指的正是此道,唐荊川、惲鴻儀、盛宣懷、李伯元、吳瀛、吳祖光、趙元任、瞿秋白、史良和、周有光等人從這條小巷子里走出去即是證明。周有光記得,他家的房子是明代所建,到了晚清還能住人,當時家里在旁邊造了新房子自住,把老房子出租給別人。
周家在常州是望族之后,祖上可以追溯到三國時期的東吳周處,到了周有光祖父一代開始涉足實業(yè),興辦紡織業(yè),紅火一時,并開設了當鋪,為家族積累了一定的財富。只是到了太平軍打到常州時,周有光的曾祖父全力贊助守城將士,后失敗,常州被攻破,周有光的曾祖父投入而歿,家族產(chǎn)業(yè)也是“全軍覆沒”。幸運的是周有光的祖父身在外地,幸免于難。因此周有光后來戲說,張允和家族是太平天國時期因為打仗發(fā)跡了,而周家則是因為太平天國打仗破產(chǎn)了。
到了周有光祖父一代,清廷給予世襲待遇,封了虛職,可以領取一定的俸祿,因此衣食無憂,讀書仍是主業(yè)。周有光的父親周企言即是思想開明的才子,在辛亥革命后家里失去特別待遇后,先后進入常州多所學校擔任教員,并創(chuàng)辦有詩社和國學館,著有《企言詩存》流傳至今。他雖然主教的是古文,但他卻對當時新銳的白話文頗有贊許,他自詩稱:“詠成老嫗都能解,從古詞章淺最難。我有新詩如白話,留他傳于萬人看?!彼谧宰⒅羞€倡言,作文為傳播計,要力求淺顯易懂。此種說法似乎也是周有光后來以介入語言學以及以漢語拼音主導文化傳播的先聲啟蒙。周有光原名周福耀,上小學時父親嫌這名字太俗,就更名“周耀”。
在家里,周企言很是重視家教,他為女兒們請了中文、英文和舞蹈老師,周有光的祖母也是出自當?shù)孛T,說她打官司時能自己寫狀子的,這些家庭氛圍對周有光的童年影響很大。周企言后來還受聘成為《武進商報》副刊的特邀撰稿人,為傳播新思想盡力盡責。查看張允和父親張冀牖的詩詞錄,可以發(fā)現(xiàn)他與親家周企言的往來交流,他們有著共同的家族背景,但卻又是較早轉身于新文化事業(yè)的一代人。巧合的是,這對立足于興辦教育的親家都是在抗戰(zhàn)時期的1938年染病去世,因此當張允和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相信周有光一定會感同身受。
在常州,周有光入的成立最早的新式學堂,男女同校,課程有英文和算術,周有光學習突出,提前一年畢業(yè)考入鎮(zhèn)江中學,但因年齡太小中途退回常州。由此才有了去蘇州讀書和生活的可能。
周有光說祖母是“高級知識分子”,說母親是“普通知識分子”,母親徐雯識字,能讀書,更懂得對孩子的教育。正是她不能容忍家族里出現(xiàn)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繁文縟節(jié)和陳舊觀念,帶著她所生的子女一家離開周家,往南遷居蘇州,另起爐灶。那一年周有光12歲,雖然仍在常州就讀中學多年,但他的家庭生活已經(jīng)移居蘇州。
青果巷,從此便開始留存在周有光的記憶里。這條曾經(jīng)輝煌的書香小巷,一度因為城市發(fā)展的變革而顯得殘破和落寞,后來因著周有光的百歲大壽而在此名揚,常州當?shù)貨Q定修復周家故居“禮和堂”,并建造周有光圖書館,當時健在的周有光之子周曉平常往返于常州和北京,受邀參與建議。2013年,我信步于此時看到周有光童年成長的故居周邊正在整修之中,周家老房子早已經(jīng)搬空,架構破損,屋頂有的地方能看到天空,門口張貼著一張褪色的舊海報,上面寫著“小巷巨子拼音爺爺周有光巷賢”字樣,一群孩子在畫面上遙祝在北京的周爺爺生日快樂,周有光104歲時手寫的一句話頗為醒目:“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搖籃”。
周家故居后的大運河悠悠長流,來往船只明顯不多了,順著這條運河往北不遠處是一家由近代民族企業(yè)改造的文化創(chuàng)意園,園內環(huán)境優(yōu)雅,設有周有光的塑像,一為周有光百歲后的面部特寫,表情親切,目光如炬,精神矍鑠,平和地望向遠方;一為周有光與張允和站立著并肩捧讀,夫唱婦隨,溫馨而家常,不時會有野貓信步來去,讓人想到周老常在北京懷念常州老家養(yǎng)貓的場景,他說那時家里就養(yǎng)了八九只貓,大貓管小貓,貓的規(guī)矩很多,每到開飯時大貓放桌子上,小貓就不敢搗亂了,很有趣。
2017年1月13日,在周有光老先生迎來112歲華誕時,又一組周有光和張允和的塑像在青果巷周宅揭幕,此時周宅已經(jīng)煥然一新,雕像以“才子才女相媲美,相敬相愛并蒂蓮”為主題,周老西裝革履端坐椅子上,身旁的允和身著裙裝躬身扶著周老,恩愛之情,攜手到老。只是常與周老夫婦相處的張寰和夫人周孝華女士看過雕塑后笑談,說在平時生活中,我看到的是二姐多是坐著的,耀平哥(周有光)倒是站著,或者兩人一起坐著,這才有了“舉杯齊眉”,當然藝術創(chuàng)作又是另外一個意境了。
與塑像揭幕一起的還有“周有光基金”的發(fā)布,用于獎勵常州大學周有光語言文化學院的優(yōu)秀學子,并扶持在語文現(xiàn)代化研究上有突出貢獻的學者、支持開展語言文字學研究。預計2017年底,青果巷周宅還將開放周有光圖書館,此前周有光已經(jīng)向常州捐贈了他最珍貴的打字機和數(shù)百冊個人藏書等。
1985年夏,周有光受邀回到闊別大半個世紀的常州,參加瞿秋白的紀念活動,他站在青果巷的運河邊,感覺熟悉而陌生,久久不語。百歲之后,當周老得知北京到常州通了高鐵后,他還是想再回去看看,看看那個寄存著他如水般童年時光的地方。
周家本在常州,但在蘇州也有房產(chǎn),只是那處十幾間的房產(chǎn)已經(jīng)破舊不堪,維修費用都不能負擔。為此徐雯帶著周有光和女兒們來到蘇州后,先賣了房產(chǎn),得了一筆生活費租房住。徐雯以做女紅為別家?guī)凸ぞS持生計,到了晚年周有光還記得他在蘇州租住過的地名,十梓街、闊家頭巷、孝義坊、鳳凰街等處,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結婚居住的錦帆弄、烏鵲橋弄等地。
從常州中學畢業(yè)后,周有光報考了兩所大學,上海圣約翰大學、南京東南高等師范學校,結果兩所學校都錄取了。前者是著名大學,考取難度堪比古代考狀元,周有光回憶說,考試要六天,其中五天是考英文,只有一天是中文。但是周有光從小就學過英文,不懼、不急,應答如流,因此他百歲之后還與一位教育界人士辯論幼兒學英文的利弊,他認為要從世界看中國,應該從早學英文。后者即今天的南京大學,不要學費。當時周有光選擇去南京就讀,他姐姐的同事朱毓君是蘇州人,聽說這件事后,很是覺得可惜。就說愿意想辦法給他籌集學費,朱毓君問母親借錢,母親也沒有,就說“我現(xiàn)在也沒有錢,但是有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妝,拿一個皮箱去當,就可以當兩百多塊錢?!碑敃r圣約翰大學一個學期就是兩百多元。就這樣當?shù)袅宋锲?,幫助周有光進入大學。很多年后,周老以戲曲《借當》為例趣說此事,當然感恩之心也是溢于言表的。
2 烏鵲橋弄的周氏一家
常州青果巷周家老宅禮和堂舊模樣。 王道 攝
就這樣,周有光從蘇州到上海,下車后坐著獨輪車趕往圣約翰大學,接觸到了當時最新銳的教育理念,也接觸到了世界語言的信息。在這里他學的雖然是經(jīng)濟,但卻對文字語言學頗為偏好,當時又在周耀平學名之外取了名號“有光”,據(jù)說是因為崇拜明代江南文學大家歸有光。也就是那一時期,“周有光”這個名字頻頻出現(xiàn)在葉籟士創(chuàng)辦的《語文》雜志上,盡管后來周有光對那些早期的文章并不滿意,但畢竟是開始了他自己的先聲。
也正是在上海,周有光開始了情感萌芽的先聲。只是這段傳奇的源頭還在蘇州。周有光有個妹妹周俊人在蘇州樂益女中就讀,那所學校的創(chuàng)辦人家中的四位千金一時聞名,其中二姐允和常來周家,因她與周俊人是同學,一來二往,才子周有光便吸引了張家子女的注意,他們正好在創(chuàng)辦一份家庭雜志《水》,于是就邀請周有光一起參與編撰,在長子張宗和的日記里常常能看到有關周有光幫助刻版和印刷《水》的記錄。因此后來允和在北京復刊《水》也算是與周有光一起共襄“水”事,憶及舊時浪漫。用周老的話說,他們的相識是“一步一步,沒有沖擊式的戀愛過程”,在蘇州他們一起從閶門一路到虎丘,有時乘船,有時騎車,有時騎驢,悠悠時光過去,直到兩人在上海重逢,便有了張允和筆下的《溫柔的防浪石堤》。只是兩人真正建立了戀愛關系,還是在不安定的杭州西子湖畔。這段美麗的故事終于在1933年的春天在上海有了圓滿的結果。當一對新人以留學日本的形式度過蜜月后,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浪漫之地蘇州,他們已經(jīng)有了愛的見證,他們與孩子一起住在古老的烏鵲橋弄,“我們在蘇州租到一所很好的房子……那個地方叫烏鵲橋弄,大門外面有一片田,農民種玫瑰花,我們大門一開,一大片玫瑰花,又香又好看。玫瑰花干什么的呢?放到茶里面,叫花茶,玫瑰花茶。種花的農民叫花農,花農有錢?!敝苡泄庠谕砟陼r提到此地還是記憶猶新,“此地在城如在野”。
張允和曾寫過多首有關烏鵲橋故居的詩句,其中一首為:“依依楊柳宅邊栽,桃花落盡菜花開。堪笑癡兒頑劣甚,也學小犬溪浴來?!闭f的是兒子曉平與玩伴帶著小狗一起在此下河游泳的場景。只是很多年過去,年過古稀的周曉平故地重游時,已經(jīng)看不到往日的舊宅和清澈的河流,花卉滿地開的場景也變成了密密麻麻的房子。
2014年冬,當我拿著周老住過的烏鵲橋弄、錦帆弄一帶的實景照片給周老看時,他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河道都沒有了,變成馬路了”。周老說,錦帆弄這個地方就是因為有河道,可以行船,現(xiàn)在都是馬路了怎么叫錦帆弄呢?對于江南一帶的城市曾興起的“填河運動”周老頗覺遺憾,因此對于河道恢復他也很關心,希望水鄉(xiāng)原貌再現(xiàn)。
烏鵲橋弄的時光曾是張允和思想較為激進的時期,她擔任蘇州的婦聯(lián)干部,并在報紙上開設了婦女專欄,宣傳進步思想,她還冒險接待來自外地的“七君子”的家屬,如章乃器的夫人、鄒韜奮的家人前來蘇州探監(jiān),就被允和接待住在了家里,有時候一來就是十幾個人,大家打地鋪睡覺,張允和還利用家在蘇州的關系,多方為入獄的“七君子”采買生活用品,周有光則成為有力的幫手。這段鐵打的友誼一直延續(xù)到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和新中國成立后的北京。
當我?guī)е褜さ降膹堅屎驮缙诓蓪懖l(fā)表在中央和地方報刊的有關婦女思想解放的文章給周老看時,周老說允和早期是參與政治的,但她卻不讓我參與政治。當時周有光大學畢業(yè)后,國民政府外交部曾邀請他去做事,但張允和建議他不去,周老笑談說幸虧沒參與政治,否則就完了。周有光更多的時間用在了對專業(yè)經(jīng)濟學的研究,并在上海金融界工作。直到抗戰(zhàn)后兩人回到上海恢復工作,但還是堅持在蘇州建立一個家。因為母親和孩子都喜歡蘇州的環(huán)境。他們的獨子曉平就是在蘇州就讀的中學,到了新中國成立前夕兩人因為秘密行動的關系才把孩子接走。至此,他們開始移居上海,周有光在銀行界一度身兼三職,上海市市長陳毅常與他在座談會上交流意見,暢所欲言。
1955年,張允和已經(jīng)被打成了“老虎”,被迫離開公職崗位,至此稱為家庭婦女,再也沒有拿過國家一分錢的工資,也失去了相關的公費待遇,身體狀況很不好,她常會回到蘇州舊地療傷,周有光則不時前來陪伴,而他也被正式調往北京,由經(jīng)濟專業(yè)陡轉語言文字專業(yè),進入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從而正式參與國家層面的“漢語拼音”改革,這一調整不能說沒有一點背景原因,但這次北上對于周有光來說,是必然,也是使命。
3 為蘇州評彈記言記譜
在與周老的多次聊天中不可能不說到他的專業(yè)——語言學。說到蘇州話時,周老說,清朝時,京城大戶人家都流行雇蘇州保姆,為什么呢?就因為蘇州話。雖說蘇州話不是官話,但在交流和作文中很重要,一些文藝作品也多含有蘇州話,所以這些人家都想讓孩子早點學好蘇州話。周老還特地給我講了一個笑話,說20世紀50年代初,北京一位農民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城里去讀書,過了半年回來講起了普通話,農民大罵兒子忘本,說你小子才進了兩天城,就忘了娘老子!
周有光出生于常州,成長在蘇州,大學在上海,屬于地道的南方人,因此直到百歲仍舊鄉(xiāng)音不改。20世紀80年代初期,有關方面組織“吳語普通話”聽力教材,就讓周老來錄音,但周老說自己聽了自己的錄音后,感覺是濃重的常州土腔,實在難聽!
張允和是合肥人,久居京城,鄉(xiāng)音難更,周有光稱夫人的普通話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又說自己的普通話是“南腔北調”。“改革開放”初期,在全國政協(xié)的小組會上,竺可楨先生用他的浙江普通話發(fā)言,土音濃重,大家聽不懂,周有光就出來當了一回方言的翻譯。
在研究語言文字時,尤其是在漢語拼音方面,周有光還曾受益于老鄉(xiāng)趙元任的影響,這還得益于夫人張允和。趙元任在早期曾設計了兩個有關漢字的注音方案,當時只對外公開了一個方案,但在周有光的一部著作里卻公開了趙元任的另一個方案,為此趙元任覺得疑惑,因為周有光夫婦前往美國游學時雖然到了趙元任家中,但他并沒有提及此方案。后來才知道,是張允和在美國旁聽過他的暑期班教學,記錄下來帶給了周有光,當時周有光還沒有正式轉行語言文字學。鄉(xiāng)音鄉(xiāng)思,不謀而合。
或許是生在吳語系地域的緣故,周有光不只是終身保留著南方口音,就連最美的聲音蘇州評彈他也研究得津津有味。1987年,周有光與張允和再回到闊別多年的蘇州參加評彈藝術節(jié),也就是在那一年,周有光開始了一個新的課題,為蘇州評彈的詞曲記言記譜,即用五線譜、簡譜、漢字、國際音標、吳語羅馬字五種符號錄下評彈的詞曲,這樣使得各國的音樂家都能演唱評彈,當時蘇州方言學家、蘇州大學教授石汝杰熱情幫助周老,張家三子定和之子、音樂家張以達也是義務幫助解決煩瑣的難題,這項工作一直到1988年春完成。石汝杰教授說,“《評彈記言記譜》是周先生的一個新嘗試,即把各地的戲曲文藝錄音,并用現(xiàn)代的語言學和音樂的手段記錄下來,以傳給后世。我負責記錄語言,工作內容: 一是把演員說唱的內容寫成漢字(這里發(fā)生的困難是,有個別字句連演唱者自己也不明白),一是用國際音標和方言拼音記錄發(fā)音(后一類記錄也是‘拼音文字’的一種嘗試,用的是我擬訂的蘇州方言拼音方案)。這一工作的意義在于,把‘下里巴人’的民間文藝用科學的方法記錄、保存下來。在方言變化劇烈的現(xiàn)代社會,其意義非同小可?!?/p>
事情完成后準備出版,周有光先去找了文化部,還把稿件分別寄給了一直支持評彈藝術的陳云先生、評彈研究會、香港中國語文學會等,結果他遭遇了尷尬,周老說,“他們說看不懂,所以我這個書要找地方出版沒有一個地方要。這是一個科學的方法,可是我們的國家還沒有人感興趣。后來日本的九州大學,他們有吳語課,中國還沒有吳語課呢,他們有。他們對我的這本書感興趣,《蘇州評彈記言記譜》就在九州大學印了,說明日本的文化比我們高啊?!?/p>
開始研究這項工作時周有光已是年過八旬,等到正式出版時他則是近百歲之身,但周老最終還是了卻了一個心愿。記得沈從文說過,他做了幾十年的蘇州女婿,但蘇州話卻是一句話也聽不懂。周有光與允和同愛昆曲,因此對蘇州話很是諳熟?!皡钦Z活潑玲瓏,琵琶優(yōu)雅美妙,手彈口唱,一人為之,難能可貴。離開蘇州幾十年,每次憶起,猶覺余音裊裊,在耳回響?!保ㄏ罗D35版)
4 最喜蘇州的玫瑰腐乳
周有光與張允和在北京家中“舉杯齊眉”。 張寰和 攝影
在唐山大地震期間,周有光身上動了手術,就到蘇州去養(yǎng)病,當時張寰和家里已經(jīng)借住有親戚,就借住在樂益女中畢業(yè)生、允和同學王遺珠家中。物資匱乏,票證時代,當時要買的商品足有50多種票證,周有光在蘇州買手紙時也是王家提供的手紙票,這一點讓周有光頗為感動。當張寰和聽說周有光喜歡吃刀魚時,就說有辦法弄到,要知道這種生在蘇南長江某一段的特有魚種價格不菲不說,產(chǎn)量也很少,后來只是聽說張家弟弟天不亮就出城了,后來果然弄到了。刀魚刺多,吃的時候容易卡喉,周有光就把小時候學的一套現(xiàn)場展示,像解剖似的把魚和刺分離,而且先吃魚后吃飯,如此便無礙了。這一次刀魚宴讓周有光銘記一生。
2014年冬,周有光的好友、妻弟張寰和先生在蘇州去世,此消息一直瞞著周老。2015年夏我去拜訪周老時,周老對我一一問候,他學著保姆的叫法說,五舅媽(周孝華)好嗎?五舅舅(張寰和)好嗎?我只得回答說好,都好。
2015年1月22日,周曉平在北京去世,很多拜訪過周有光先生的人都知道周曉平,儒雅、溫和、熱情、負責,但很少人知道他是我國著名氣象學家、中科院大氣物理所研究員。對于該不該把消息告訴住院治療的周老,家人曾有過為難,當時沈龍朱先生代表家屬去接周老出院,想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要告訴老人家,他當著一眾小輩們的面,簡單介紹了曉平的病情和住院情況,希望盡可能以一種老人能夠接受的方式說明,沒想到周老很是平靜,似乎他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情況,但是在事后很長一段時間,尤其是他出院回家獨處時,還是顯得黯然、傷神。
2015年夏是我最近一次去拜訪周老,說到自己一度住院的病情時,他認真地說病情很嚴重的,是要死人的,我看他的樣子并不懼死,反倒是視死如歸,我說老人是童言無忌,保姆說他又有黑發(fā)長出來了,真是返老還童的吉相。最終,周老在走過他的生日之后,無疾而終。
在與周孝華女士說到周老去世時,她說人老了,總要去世的,周老的事業(yè)完成了,他要去和二姐(允和)團聚了,還有小平、小禾。說歸說,但我們還是會感到難過,會想念那個溫和、儒雅、博學,從南方一路走來的老人,他一直走向了世界,但心里卻始終懷著南方的情懷,如水、從容。王道
每次去北京拜訪周老,我都會按照九如巷張家人的建議,帶兩樣東西,一個玫瑰腐乳,一個是油炸茨菰片。前者隨時可以買,后者要看時令。玫瑰腐乳有很多種,各地的口味也會不同,有一次與周老聊天后,一旁的周有光之子周曉平說,父親胃口極刁,就喜歡蘇州的玫瑰腐乳,有一次他去揚州開會,順便買了揚州醬菜廠生產(chǎn)的玫瑰腐乳,可是父親一吃就說,不是那個味,后來就不吃了。周老年過百歲后口味依舊是敏感的。蘇州玫瑰腐乳出自一家百年老字號,產(chǎn)量很少,而且購買點也很少,其顏色趨于深紫,像是熟透了的玫瑰花瓣,口感有淡淡的甜。周有光老先生早晨喜歡吃粥,那種有點厚的米粥,一碗粥,就一兩塊玫瑰腐乳,這種口味想必是在早期居住在蘇州養(yǎng)成的。他在蘇州的親戚,每次進京去總會為周老精心準備好玫瑰腐乳和蘇式糕點,一解老先生樸實的饞癮。張寰和夫人周孝華女士還開玩笑地說,周老這么長壽,恐怕與長期食用這種玫瑰腐乳有關,這可是一個大廣告了,可惜這種產(chǎn)品越來越少了。
張家五弟張寰和先生與夫人周孝華曾多次到二姐家短居,周老夫婦很是喜歡吃周孝華燒的家常蘇幫菜,口味如一。張寰和生前曾多次提及耀平哥對他的影響,低調做人,專心做事,他一生未加入任何黨派,畢生投入教育事業(yè),平生只有一大愛好即攝影,周有光為此從國外給他帶了先進的相機,但是在北京“文革”時期拍攝了很多照片,卻因為擔心連累了耀平哥,連夜剪碎了底片扔進了下水道,后來還把相機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