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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與奇荒:康熙三十五年特大風暴潮下的民生百態(tài)

氣候變化對于人類社會的影響以及社會的響應是全球氣候變化研究的重要內容,尤其是極端氣候事件因其破壞力較大,對社會影響深刻而成為當前氣候變化研究領域的熱點問題。歷史時期極端氣候事件的研究不僅可以深化對人地

氣候變化對于人類社會的影響以及社會的響應是全球氣候變化研究的重要內容,尤其是極端氣候事件因其破壞力較大,對社會影響深刻而成為當前氣候變化研究領域的熱點問題。歷史時期極端氣候事件的研究不僅可以深化對人地互動機制的認識,還將對應對未來氣候變化導致的影響提供有益的經驗和教訓。當前對于歷史極端氣候事件研究主要表現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極端氣候事件本身的重建,討論氣候事件發(fā)生的過程、時空分布、氣候特征以及分析發(fā)生的氣候背景,這個筆者在第四章已經進行過研究;二是災害發(fā)生后的社會各方面的應對,主要集中在賑災層面上,進而討論由此體現的國家與地方關系等諸多問題。

康熙三十五年,長三角地區(qū)發(fā)生特大風暴潮,潮災中死亡人數在十萬左右,被災害學界視為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海潮災害。然而如此慘重的一場災害對于死亡人數卻不見于官方文獻記載,于私人文集和日記得以記錄,其背后的緣由是什么?風暴潮發(fā)生后,百姓的生活經歷了什么?地方官員的救災得力與否?朝廷的反應又是如何?這些都是懸而未決,需要深入探究的問題。

而清初上海人姚廷遴的《歷年記》,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記錄了上海縣災后的人生百態(tài),帶我們進入了一副活生生的生活場景。誠如王家范先生談及《歷年記》價值時所說:“能夠直接傾聽到一個識字的普通人對當時官民狀況的感受,平常得像家人聊天,實話實說,是不可多得的原生態(tài)史料?!彼裕柚凇稓v年記》可以讓讓后人了解特大風暴潮發(fā)生后各個階層的人群是如何面對及應對災難。

康熙六年晴雨錄(部分)

康熙六年晴雨錄(部分)

1724-2016年上海地區(qū)冬季平均氣溫序列

1724-2016年上海地區(qū)冬季平均氣溫序列

一、生還百姓:四載奇荒,民困已極

1、生計受災,要求賑濟不果

上海東部沿海地區(qū)主要農作物是水稻和棉花,尤其是棉花的種植頗廣。明末上海沿海地區(qū)基本上就以棉花為主,“海上官民軍灶,墾田幾二百萬畝;大半種棉,當不止百萬畝”。及至清代,依舊有所發(fā)展,“吾邑地產木棉,行于浙西諸郡,紡績成布,衣被天下,而民間賦稅,公私之費,亦賴以濟,故種植之廣,與粳稻等。”

風暴潮發(fā)生的時刻正趕在水稻、棉花生長的旺季,狂風暴雨,再加上海潮的內侵,會給農業(yè)帶來巨大威脅?!耙厝俗钗凤L潮,風勢阻潮則溢入內地,多在七八月間,咸潮沒禾稍則死,至若花豆一浸靡有遺種矣。”道出了風暴潮對沿海農業(yè)帶來的影響。但因當時天氣、地域背景的差異,兩次風暴潮對農業(yè)產生的災害也不盡相同,真正帶來農業(yè)損失的是第二次風暴潮。

“七月二十三日,又大風潮,水漲如上年九月十二日,平地水深三尺,花豆俱壞,稻減分數,秀者皆掀倒”,出現“是年荒甚,不獨小戶無從設處,即大戶無不虧空,捉襟見肘,煩難異?!钡谋瘧K局面。尤其是對棉花造成的損害,致使棉花絕種,“向來我地生產棉花,縱有荒歲,從未絕種,惟是乙亥、丙子二年全荒,花種俱絕,陳花賣盡。四處八路,俱販客花來賣。要花種者俱到太倉嘉定,沿鄉(xiāng)沿鎮(zhèn)田戶人家,零星收買,尚有將客花插入混賣者。時花價三分,如本地及真太倉花,直要每斤紋銀三分六厘,或大錢四十文,花核每斤賣二十大錢。我年七十,未曾見我地人,俱到外邊販花歸來賣者,真奇事也”。

更嚴重的是,康熙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上海連續(xù)遭遇自然災害,農業(yè)倍受打擊,百姓生活窘迫,“四載奇荒,民困已極”。三十二年大水,“棉、稻、豆之重生者盡腐爛,變成奇荒,慘不可言,余六十年余歲從未遇此。不獨秋收罄盡,即田蔬亦被淹浸一空,欲求小菜而不可得,即野菜亦無尋處?!比辍盎ㄓ只摹薄ⅰ巴淼厩甘?,因被蟲患之故”,僅“早稻十分收成”。三十四年先澇后旱,“是年種棉花者荒甚,十一月內方有花捉,俱是霜黃色者。好者每畝二三十斤,次者數斤一畝,價每斤數文;豆亦荒大半?!?/p>

在兩次風暴潮肆虐下幸存下來的百姓無糧可食,走投無路,只能求助于官府,“(七月)二十五、六日有被災饑民萬人,擠擁縣堂,要求賑濟,喧噪竟日。二十六日更甚,只得在城隍廟每人發(fā)米一升”。待到九月份“忽有九團等處難民數百,來要常平倉每年積貯米谷賑濟,日日擠擁縣堂吵鬧”。清代常平倉的功能之一就是開倉賑濟,將谷物在受災年份散給民食,是災荒中重要的補救措施,但遺憾的是,政府的救濟并不得力,陳知縣“只得將存?zhèn)}米二千石,每人一升,貧甚者將去,稍可者不屑受,悻悻而去”。直至次年,還有難民陸續(xù)要求知縣進行救濟,“浦西一帶饑民,遍貼報條,約合縣饑民,要與知縣討常平倉每年所積之谷賑濟,日有幾百在縣堂擠擁”,開始知縣還應允賑濟,其后“竟不作準矣”。

在大災面前,政府的賑災并不得力,倉儲雖然康熙二十九年后蘇松地區(qū)的常平倉陸續(xù)設立,但在災難發(fā)生后的賑災效果并不明顯,這一點在《歷年記》中能夠很好地體現。

2、官民沖突,最終釀成群體性事變

在受災后,知縣不但不安撫百姓,救濟難民,反而一味比較錢糧,惹惱百姓,于是有百姓直接到松江府署、江南提督處控訴陳知縣。“此時有到松府遞荒呈者百姓百人,在太守堂上,面同各廳說上海陳縣貪酷異常等語,又去張?zhí)岫礁胤A”。但效果并不明顯,知府僅“將陳知縣揮咤一番,限停比一月”,九月初三日陳知縣又開始催征錢糧。

在大災面前,百姓求賑濟的愿望不但得不到滿足,官府反而一再催征錢糧,必然會導致官民之間的矛盾日漸尖銳,甚至引發(fā)官民沖突。早在三十六年三月,陳知縣強征錢糧時引發(fā)了官民之間的沖突,“時有北橋鎮(zhèn)秀才黃象九者,到堂應比,語言不遜。知縣自己動手,兩相結扭,將陳縣大罵,出丑盡暢。知縣自己扭到大鋪收禁,彼猶罵不絕口?!奔爸廖逶路葜h在強征火耗時又與百姓發(fā)生沖突,“知縣往送,揪住就打,將陳知縣外套都扯碎,陳知縣忍氣而回。”經過這兩次沖突事件,為后來大規(guī)模的民變買下了伏筆。

陳知縣嚴酷比較,引發(fā)一場命案,直接釀成大規(guī)模民變。“不料比至半夜時,打死一人。百姓群起拍手喧噪,知縣急退,被百姓趕至宅門外大罵,隨將堂上什物桌椅頃刻打盡,并石牌亦推倒。俄聞有家丁持刀殺出,被百姓打到,奪其刀,擁出又擠倒廿人,垂死,因人眾踐踏壞者。隨將時辰亭、儀門、頭門、縣場、照壁俱打毀。”這僅僅是開始,及至后來火燒陳知縣在上海新建的私家花園,將這一群體性事件引向高潮。“書院者,陳縣所買王家園也?!砸液ツ昶鸾洜I三載,刮盡民脂民膏。……詎料百姓恨己徹骨,在縣中大罵,竟至書院,將大門打開,叫出和尚,登時放火。燒至明日下午,火猶未息?!?/p>

二、上海知縣:白日之強盜,萬姓之仇敵

州縣雖然是整個帝制中國行政區(qū)劃中“最小的行政單元”,但卻是整個帝國實際執(zhí)行政令,直接管理百姓的地方政府,在地方行政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雍正皇帝曾令官僚編纂并刊行《欽頒州縣事宜》,一語道破州縣長官的重要性:“牧令為親民之官,一人之賢否,關系萬姓之休戚。故自古以來,慎重其選?!?/p>

本年風暴潮發(fā)生時上海縣知縣為陳善,在災害發(fā)生后不但沒有任何撫民、賑濟行為,反而變本加厲地欺凌百姓,使得民眾與官吏之間的對立更加激烈甚至演變成一場群體性事變。

1、隱匿災情,一味比較錢糧

六月份風暴潮發(fā)生后,在舉縣受災損失慘重的情況下,陳知縣卻說“不過風雨罷了”,借用姚廷麟的話說:“可見陳知縣殘忍處。”及至后來,陳知縣到蘇州去報水災時隱匿災情,“只稱大雨潮漲淹死廿人”。但在上海縣還有軍事駐扎即川沙營,其長官在奏報時卻稱“風狂雨大,橫潮洶涌,平地水泛,以演武場旗桿木水痕量之,水沒一丈二尺,淹死人畜不可數計”。兩套系統奏報出現迥然不同,于是“上司特委太守到上海查看”,勘察的結果是“死者數萬”,方知陳知縣隱匿災情。

陳知縣的貪酷主要體現在對錢糧的催征上。第一次風暴潮剛剛過去,陳知縣不顧百姓死活開始催征錢糧,甚至一日追比400人,“六月五日停忙起,至二十三日,一日發(fā)簽四百枝,俱要甲首保家追比三十四年白銀,限三、六、九日嚴比?!钡诙闻_風過后,“太守等官俱驚惶,獨上海陳縣不以為意,風乍息即要比較。”八月初三日,被知府訓斥一番,暫停一月催征后,“及至九月初三日起限,嚴酷非凡”。

三十六年二月“初七日即比較起,酷甚,一概責差人三十板,自此以后,日日如此,民間窘甚,大家小戶俱無設法?!背霈F“逼死逼活,典鋪俱當空,田地無賣處,大戶人家俱準備打板子矣?!蔽逶路荩矒嵯铝钔C?,但陳知縣對此熟視無睹,強行比較,“有宋撫臺停忙告示到縣中,匿不張掛。比三十四年漕白、三十五年漕白并雜項。件件酷比,海防、知縣各衙,下午起打至天明而退。”結果半夜打死一人,引發(fā)群體性事件。

群體性事件發(fā)生后,百姓向海防的控訴很好地說明了陳知縣的可惡:“上海百姓從來不是欠糧的,只因自陳老爺到任,連遭四載奇荒,民困已極。而陳縣不惜民隱,濫差酷刑,重勒火耗,當此民窮財盡,飛簽火票,每區(qū)差人廿名,坐索酒飯,又要包兒,所以耗費正項,限受血杖。今值農忙之候,五日一限,又要改三日一限。凡系糧戶,逐限候比,無暇回家設處,唯有聽其杖死而已。更有奇者:舊冬過完漕米,業(yè)經倒串者,執(zhí)據在手,不意今又飛簽來催,即現在打死者是也。至今新年以來完過代兌漕糧,臨限將倉收收進,不付甲戶半些憑據。及至唱比,仍照舊額追比。似此欠糧者斷無完清之日。如此作為,真白日之強盜,萬姓之仇敵也?!?/p>

2、貪酷無比,依舊痛比糧戶

早在康熙三十二年陳知縣蒞任時姚廷遴就曾說:“(陳善)實梟棍也。伊父亦由加納任平湖知縣,貪婪異常,不一載而革職。其子將父征錢糧,到京營謀上??h職,到任即開漕倉(即征收漕糧),貪酷無比,上海百姓不意又遭此惡劫?!?/p>

通過陳善私家花園的營建可以窺見一斑?!皶赫?,陳縣所買王家園也。其園系鄉(xiāng)紳喬古江所建,其后屬于王氏。王氏衰落,拆去大半,今賣陳縣,做退居之地,將廳堂通新修整,窗槅精華,描金彩漆,重鋪地平,光滑堅固。西側兩間,平頂地閣,紗窗繡槅,似乎洞天。廳前原有高山四座,峰嵐聳翠,旁臨深池,布種木石,疊成徑路。沿池傍山,密栽花卉。池之西南種桃廿株,又于廳后擬造大樓五間,新料俱已完備,堆在廳內。自乙亥年起經營三載,刮盡民脂民膏,役使工匠扛負大石,搬運木料,挑堆泥土,裝石為山。將寶山城載回大城磚,在舊墻之外另砌高城磚為墻。城外造儀門,儀門內另有客座,別成清涼世界,供設佛像在內,請和尚主持,廚房、精舍、件件完備,書畫、玩器充塞。其意欲于退官之日,在此享用者也,故將錦屏、桌、椅、床、櫥等項,間間塞滿,書籍、畫片、玩器諸物,先藏其中。”

本年群體性事件發(fā)生后,為消弭不良影響,陳知縣趕緊去省城蘇州打點,雖然巡撫不相見,但花費三千兩銀子求藩司周全。隨后,“由府中周致,托人打點各衙門”。等到事件傳至總督耳中,也不過是傳喚陳知縣前去,依然沒有任何處罰,姚廷遴猜想:“想必又費周折而回。”誠如王家范先生所說:“至于陳知縣暗中給了范總督多少金銀,已經成了一個永久的秘密。”

這件事過后,陳知縣更加變本加厲地催征錢糧,“二十一日起限,即將原差簽一概二十板,將白銷摘票俱銷,獨漕糧簽押不消,每區(qū)仍差人四五隊,惟板子稍輕而已”。結果發(fā)現后司甲等等徇私舞弊,“侵吞漕糧七千有余”。及至查出家丁等“所侵甲戶名下欠額,五日一比,而甲戶欠額如舊”,姚氏稱之為“益見如強盜之所為”。之后“依然嚴刑痛比糧戶”。百姓生活處境沒有任何改變。

康熙

康熙

三、地方大員:官官相護,說也徒然

本次事件中涉及到的高層行政長官有江南江西總督范承勛,駐江寧,康熙三十三年就任;江蘇布政使宋犖,駐蘇州,康熙三十一年就任。統縣長官為松江府知府龔嶸,康熙三十一年就任。此外,還有知府的佐貳官是董漕同知石文焯和海防同知董海防(具體名字不祥)。

除上述行政系統長官外,還涉及到軍事系統長官。清初軍事上的一項重要舉措,是清朝接收漢人降軍并組建起了綠營,提督就是各省綠營兵的最高統帥,管理一省的軍政,與督、撫并稱為“封疆大吏”,而江南提督則是綠營在江南的最高武職軍事長官。江南提督之稱謂、駐地、轄區(qū)、長官等雖幾經沿革,落實到本文故事發(fā)生的時空中,時任軍事長官為張旺,“提督駐松江府城”,繼任長官為張云翼,下轄川沙營,長官名字不祥。

1、官官相護,置若罔聞

六月風暴潮發(fā)生后陳知縣隱匿災情,只稱“淹死廿人”,及至后來太守來上海查看,才知“淹死數萬”。事情敗露后,上司不但沒有治陳知縣的罪,反而私下傳言,處處維護。“故知上司有言,特去周全,聞其大費周折,饋送多金,始彌縫過去”。由此可以想象,上司在向朝廷奏報災害時肯定不會如實奏報,要不然陳知縣不會“彌縫過去”,因而致使我們在官方文獻中找不到有關這次災難的記載。

風暴潮發(fā)生后的一段時間內,陳知縣不但不積極救濟,還一味比較,引起百姓不滿,到高層政區(qū)長官處控訴陳知縣的劣跡,“有人將陳知縣劣跡貼到蘇州、松江,府城、省城遍地俱有”,然而“府廳官不以為意”。于是便有貼云:“封封拆欠,斛斛淋尖。官官相護,說也徒然。”姚廷遴深以為然,“此四句捷徑好極,上臺亦置不問?!钡莱隽俗鳛榈胤酱髥T對百姓遭受惡劫置之不理,對貪酷知縣所作所為睜只眼閉只眼的實態(tài)。

在比較錢糧的過程中,陳知縣打死一人,百姓群情激憤到董海防處控訴,董海防曰:“你們且去,我就寫文書申詳上臺就是。”但直到百姓火燒書院,鬧成群體性事件后,海防才“即發(fā)三梆,傳馬快,送發(fā)文書報上臺”,可見之前只是敷衍百姓。百姓見過海防之后又去稟白守備,守備安慰曰:“陳縣我曾極力勸他寬比,其如素性執(zhí)頑,不納好言,怪你們不得,但事有關系的所在,你們不可去?!北娙擞秩ヒ姾jP,海關曰:“你們百姓且散,明日囑陳知縣,要他寬比就是了?!笔貍洹⒑jP均是一套無關緊要的說辭,敷衍了事。即便是火燒書院后,海關還來海防衙門處替陳知縣說清,“此是陳縣央來致囑周全者”;及至海防傳喚陳知縣時,也只是“埋怨幾聲”。隨后,陳知縣又“去謝白守備,謝海關,謝學官”,可見在這個過程中還有其他官員的幫忙。

更為諷刺的是,在經歷了這次百姓群體性事件后,陳知縣由于及時進行“打點”,并沒有上司的懲罰,反而變本加厲地進行追比,而上臺“置若罔聞”,真可謂“官官相護,說也徒然”。

2、派駐新官,勞民傷財

風暴潮發(fā)生后,各級官吏不但不積極救災,相反,由于不斷派駐新官,增加上??h的負擔,勞民傷財。

三十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原江南提督張旺調任福建水師提督,繼任者為張云翼,隨從人員千余人,其日常開銷均要賤買民物,百姓苦不堪言。“帶來家丁、內司等,約有千余,每日支用白米、柴炭、油、燭、魚、肉、雞、鵝、牛、羊、果品、酒、面之類,件件要賤買,且當場取貨,后日領價,百姓受累之極。”除此之外,還放縱手下隨便放馬,踐踏二麥,百姓苦極。幸虧大學士沈繹堂夫人(系張?zhí)岫綆熌福┫鄤?,才不至于徒增百姓負擔,“其后俱發(fā)現銀平買,各營不許放馬出城,民命稍蘇”。

即便是知府佐貳官臨時在上??h辦公,也興師動眾,趁機中飽私囊。三十六年太守恐陳知縣不合民情,請示上司后派佐貳官董海防來上海縣追比,“海防隨來青紅班、青紅帽,俱要講貫,每區(qū)有錢四千者,有二千者,差人要紙包者,種種花費,概縣約費萬金?!奔爸磷繁韧戤?,海防還要“分縣中火耗”。作為統縣長官,不但不關心百姓疾苦,不但不責罰知縣貪酷行為,關心百姓疾苦,還變本加厲地搜刮民脂民膏,可氣可恨!

其實,早在三十三年新任總督范承勛來上海巡視,也給上海百姓苦難。“聞新總督范到任,西川調來者,系大皇爺腳力,公座后即要到上海看閘,縣中收拾公館,鋪供應等項,忙甚。閘上搭四座大廠,砌灶十二,供應者俱在廠中,擺滿漢飯,張五色綢幔,紅氈鋪地,席面犒等靡費千數金,百人伺候,數百人迎接。誰知在蘇州府祭祖游山,盤桓二十余日方到上海,系十一月初一黃昏時到,在廠中飲酒,點戲三出,即起身下舡,知縣送下程、犒賞、土儀之類,件件皆受,縣中約費五千金。海關官另往蘇州,雇大座舡來,擺酒在內,演戲飲酒而去,亦費五百金。作用如此,做到兩省總督,下寮送禮,一概全收,貪婪極矣。自稱文正公之后,豈料文正公之子孫,有如是之不肖哉!”

可見,地方大員的派駐或到任并沒有給百姓帶來實質性的惠民政策,帶來更多的是勞民傷財而已。

四、一代英主:耳目失靈,鞭長莫及

在整個災難發(fā)生的過程中,只有一個身影在積極地為災情申訴,那就是江南提督張旺。七月份風暴潮“大風大雨之時,府中張?zhí)岫剑泶┯鸵?,三步一拜,拜至西湖道院,祈求玉帝,命道士誦經設蘸,至風息而止”。而風暴潮造成上??h溺亡人口的數字也是從江南提督的下屬川沙營上報,最終才得以揭穿上海知縣的謊言??梢哉f,在整個事件中,張旺所統帥的軍事系統長官是唯一履行職務的官員。

此次風暴潮“淹死者共十萬余人”,為何缺沒有引起朝廷足夠的重視?很重要的一方面便是層層欺隱,“巡撫、總督疏稱水災,止言水高四尺”,均沒有如實奏報給康熙皇帝,只有江南提督“報稱水高一丈二尺”。由此引起一段公案,即地方封疆大吏所報情形不合,朝廷要重新核實,以便追究責任,“合著地方官核實,以議欺誑隱匿之罪”。于是,已任福建水師提督的張旺“星夜著人到松江,取舊秋百姓所控荒呈,并石董漕署府印時所收荒呈,飛送到京備審”。

但之后便沒有了下文,但從幾位當事者的仕途來看,應該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欺瞞奏報者如江南江西總督范承勛于康熙三十八年擢升兵部尚書, 江蘇布政使宋犖也于康熙四十四年升任吏部尚書,二者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步步高升;而如實奏報者江南提督張旺調任福建水師提督后也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或獎勵。難怪王家范先生說:“天高皇帝遠,靠一人之英明,終究難撼千年帝國舊基。康熙時期基層有種種黑暗,英主耳目失靈,鞭長莫及,也合舊體制一般情勢之常?!?/p>

五、結語

本文對康熙三十五年特大風暴潮發(fā)生后不同階層的人群(普通百姓、地方知縣、高級官員乃至最高統治者)的反應和應對進行了復原,呈現了不同的民生百態(tài)。生還百姓莊稼受災,不得不要求官府賑濟,但政府在救濟中并不作為,尤其是作為地方父母官的知縣,不但不積極應對災變,反而置百姓災難于不顧,變本加厲征收錢糧,終于惱怒百姓,釀成民變;而作為高層長官不但不約束、監(jiān)督知縣,積極進行救濟,而是處處維護知縣,隱匿災情,并不時搜刮民脂民膏,勞民傷財,使百姓在風暴潮打擊之后雪上加霜;而作為最高統治者康熙皇帝,雖然勤政愛民你,無奈由于地處高位,加上手下官員的隱匿不報,終不得體察百姓疾苦。所以在整個災難發(fā)生后,由于知縣的欺隱謊報,且處處打點賄賂各級官吏,導致督撫在上奏皇帝時并沒有如實奏報,一代英主也無能為力,反映了清初底層社會、官僚機構乃至整個王朝的表面繁榮。

至于在這個過程中,關于這次災害卻沒有官方文獻記錄,靠私人文集得以復原整個過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可能就是層層欺隱,以至于根本不見諸于官方文書。作為構建歷史記憶的不同文本和載體,官書、文集等書寫宗旨和敘事視角都各不相同,所呈現的歷史面貌也各有側重。面對這些不同性質的史料,在追索其史源或書寫情境的同時,如何去探索或者觀測歷史的真相?這是我們在利用文獻進行研究時要思考的問題。

本文節(jié)選自《明清小冰期:基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研究》,劉炳濤著,中西書局2020年11月出版

本文節(jié)選自《明清小冰期:基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研究》,劉炳濤著,中西書局2020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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