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之為道為藝,在開人心智,慕道希圣也”?!坝枚踔钲E,原不可盡求之點畫之間也。拘泥點畫者,即是為時代壓筆,已入俗境,萬難藥救矣。”由中國美院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歷代書論札記》是一本法書精論,分為手稿和釋文兩部分,內(nèi)容涉及書道、書體、書家、二王、唐宋、鑒賞、學(xué)書七個部分。其中多引古人語錄,又不囿于一家話語。引語之后又作按語品評。
《褚摹蘭亭序》卷,唐,褚遂良摹,紙本,行書,縱24cm,橫88.5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梁武帝評右軍書云,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xùn)。
案:梁武善評書,世共稱之。然此論書圣,米南宮譏之?;蛑^此語未必出武帝也;本出袁昂《古今書評》,評蕭思話也,后人差訛成此。又或曰:蕭思話不能當(dāng)此語;又言龍虎之喻,亦可屬平常語,本不必苛求于古之論書人也。是語于情理亦可通,然于古人龍虎之義斷不可輕輕放過,只作空言觀之也。
又歷代寶之永為訓(xùn)之語,畢竟大可疑。以梁武論書,恒稱鐘太傅,何推重或此邪?然羲之書圣之千古地位,固不能以此疑議而轉(zhuǎn)移者也。
王獻(xiàn)之遂有“小圣”之名。長史謂其窮微入圣,筋骨緊密,不減于父,故人謂之小圣。
案:右軍書圣,獻(xiàn)之小圣,各得其所哉?此千古紛紜不能定于一論者也。觀之書史,二王筆力伯仲之說非不見也;然若論之禮法,乃謂不倫。獻(xiàn)之大令遂居小圣矣。然右軍信道,本非事事必合乎后世經(jīng)綸儒家之禮法也。圣者通明,元亦不可拘于三教九流;然諸教與書道之關(guān)聯(lián),須細(xì)致言之。雖然,甚難言深究其真也。論者于此,當(dāng)待高明。淺嘗輒止故作高深之輩,皆不可與言書也。
又有亞圣之名。書史曰張昶,字文舒,伯英季弟也;善八分隸書章草,家風(fēng)不墜,弈葉清華,書類伯英,時人謂之亞圣。雖筋骨不及,而妍華過之。此所謂亞圣,乃比之張伯英之草圣,非亞羲之全圣也。
王羲之《平安》帖 摹本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王羲之《何如》、《奉橘》帖 摹本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又有不滿大小二王書圣之至尊者,如晉人韋昶,字文休,史云善古文,大篆及草書;每鑒羲之父子書,云二王未是知書者也。又妙作筆,子敬得其筆,稱為絕世。太元中,教武改治宮室及廟門,并欲使獻(xiàn)之隸書題榜。獻(xiàn)之固辭,乃使劉襄以八分書題之,后又使昶以大篆改之。
案:大令辭不題榜,史多言之,然真相并不明確。惟可較明者,文休之所善,皆為古體,以古視今,乃可謂二王為不知書也。是古今之變,雖圣如大小二王不能或免也。史稱羲之變古形,又有大令勸父變法之說,可知文休于獻(xiàn)之必當(dāng)大不滿矣。然獻(xiàn)之不書,始有文休之大篆改題,于此易知筆墨當(dāng)隨時代,或新風(fēng)之不可當(dāng)也。思之可發(fā)懷古之一嘆,然亦不能以一嘆而廢深思。蓋右軍之為書圣,正在于史上書法之大變局中也;或如孔之為圣,豈不以正在大亂民中邪?即如此處之大令小圣,其所作隸書,后世謂之真書,然以真書之新體題榜,未必得體,故有劉韋之八分大篆登場也。或謂晉時之宮室榜書本莊重事,何又有先請獻(xiàn)之隸書,再用他人之八分書,后乃大改以文休之篆書,國之禮法真如兒戲矣,書圣之處亂世亦明矣。是亦非關(guān)乎書也?
王獻(xiàn)之《書小史》云:太元中,新起太極殿,謝安欲使子敬題榜,以為萬世寶,而難言之,乃說韋仲將題凌云臺事。子敬揣知其旨,乃正色曰:仲將,魏之大臣,寧有此事!使其若此,知魏德之不長安。遂不逼也。
案:是說贊大令節(jié)氣,后世屢稱之,雖東坡不免。雖首言子敬無過人事業(yè),然考同一書史,已引王僧虔語曰:謝安亦入能流,殊亦自重,乃為子敬書嵇中散詩,得子敬書,有時裂作校紙。又《書譜》云:謝安素喜尺牘,而輕子敬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后答之,甚以為恨。觀此可知謝安之輕大令,亦必有成說也。如此,又何來以為萬世寶耶?《書譜》又曰:謝安曾問獻(xiàn)之,卿書何如右軍?又有物論,殊不爾是。重羲之而輕大令之意亦明矣?;蛑^古人于大令書歷有二派,涇渭不可通;然如欲褒贊大令,實不必假謝安之求太極殿榜署也。又謂謝安,世之高士也,魏晉人物,多放逸非常,豈可揆之以凡人情理哉?或其不喜子敬者,尺牘書也,非大家也。亦可備一解。而此事如何,考之正史,亦復(fù)難定。
又《書小史》等錄輯群書,本不必精審抉擇,觀者自須具眼也。
荀輿字長允,工隸書,章草;嘗寫《貍骨方》一紙,右軍見以為絕倫;后擬效數(shù)十通,云此乃天然,功弗可及也。
案:史評如此,正見右軍亦善學(xué)者也。是孔子所謂不恥下問敏而好學(xué)之義,不可不知。又古人論右軍書,如較之鐘太傅,常有天然不及之言;而觀右軍自語,又有勤工不若伯英之憾??傃灾?,是古人天然工夫難全于一身之意,雖書圣如王右軍亦不可免于是。益知書道之至難也。明趙宧光不喜《圣教序》,為之三復(fù)。首論其整頓之失,即智永《千文》,懷仁博采真跡,已自磨礱熟爛,況其下者乎!
案:此言熟爛,謂失其生氣也。又曰集古諸帖,豈惟修改誤人,即其顧盼起伏,略不可得矣。名家作書,行款上下尚不可移易,況集取強合者乎?是論足見趙氏之原教旨主義思想也。
又曰:集古之取圓整,有不得不然者,失勢故也。凡觀集帖,又須緣情,欲定其罪,罪在亂次,不在取圓。
案:趙氏此言之勢,古人所常言者;蓋即書之活動生機(jī),天然韻味;若非真跡,真勢不可得矣。僅存其形,形者,乏生意者之謂;如日本人之稱玩偶為人形也?再曰罪在亂次,失自然次第之謂,而取圓之義不明。或與整義等同,謂集書者但須成字,而字亦不必求完美,必自修改原作之?dāng)」P,亦自此失矣。而所謂敗筆,正或是原帖真意流露處,集書人無可措手也。
或非關(guān)用筆之方圓,與刻工之優(yōu)劣也。
又 趙論方圓曰,智永《千文》學(xué)右軍,其妙在圓,而晉人實無此圓。真卿《畫贊》學(xué)右軍,其妙在方,而晉人實無此方。是言甚有見,自可別論,未可忽之。
又曰:褚遂良傷于圓,以其志在妍媚,古雅罔聞;《唐三藏敘》比量集王帖,如伎女之并宮娃,蒹葭之倚玉樹,非其倫矣。略無唐家氣骨,敢望晉乎?此又似揚懷仁也。然亦須留意者,趙氏之此比亦有關(guān)書體:趙氏以為集王書為行楷,如二王諸帖中之稍真者十之八九,僧懷仁等所集《圣教》《興福寺》之類,唐人所稱入院體者是也。趙氏將《孔宙碑》列入此體,皆屬草書,是足見趙氏之《寒山帚談》于書體見解,亦是書體難言之明證。今之研究者,于此處仍大須留心,不然勢必昏昧,反不如古人矣。
要之:趙宧光謂遵《圣教》者,不見右軍;割取大弊,集古誤人,全是后人作用。非不淳正,晉風(fēng)掃地矣。于是不喜觀《圣教》《興福寺》等帖,所謂不見真跡不知妙境。然趙氏生處明朝,二王遺跡真似麟角鳳毛矣,其又何由見之邪?見其議論如此,勢不能不發(fā)此問也。又曰:凡唐以上墨跡,十分偽作;又曰好事家寶藏墨跡,以至《萬歲通天》,所進(jìn)唐摹晉帖之類,即不必親炙舊跡,憶能悉辨其偽矣。然不多觀懷仁之集書,吾不知其能得觀多少羲之妙跡碑刻;其所謂以多證少,多又自何而來也?自信如此,殊不可解。
項穆《書法雅言》:若逸少《圣教序記》,非有二十年精進(jìn)之功,不能知其妙,亦不能下一筆,宜乎學(xué)者寥寥也。此可與知者道之。
案:項氏學(xué)者寥寥一語,發(fā)人深思。宋人書道委頓,古風(fēng)不存;而所謂尊崇右軍,特重《蘭亭》,石拓遍地,聚訟紛紜,競逐口舌,而于此《圣教》用心力者,幾不可見;非獨庸者,即宋之四家,豈不亦然?米元章號稱精鑒,又曰寶晉,其大言真跡二字,實足誤人矣。于此《圣教序》可見,學(xué)者寥寥,知之本不足怪;然歷來如許學(xué)者,于其艱深處略無領(lǐng)會,正見后人于所謂晉人之韻,唐人之法,僅能作口耳之論,徒慕虛名,真知非復(fù)可言矣。蓋真跡二字,本亦虛名;古人但觀神采,豈僅論于之所謂真跡耶?懷仁寂寞千載,思之氣沮。就吾所見,只一人申明《圣教》太難若此,無從下筆,故學(xué)米元章也。此為今人,非古人也。乃知古人不必盡賢于今人,今人不必處處讓于古人也。于懷仁集王書,亦可作如是觀。
又項穆論米曰:元章云時代壓之不能高古,自畫固甚。又云真者在前,氣焰攝人,畏彼益深,至謂書不入晉,徒成下品;若見真跡,惶恐殺人。既推二王,獨擅書宗,又陰后人不敢學(xué)古,元章功罪足相衡矣。此言甚是。學(xué)者于此,自當(dāng)用心,養(yǎng)其志也。不然何以希古學(xué)古?欲得二王之妙跡,原不可盡求之點畫之間也。拘泥點畫者,即是為時代壓筆,已入俗境,萬難藥救矣。懷仁若如此,斷無可能集羲之書成《圣教序》矣。古為正法,不必盡在羲之親筆手澤也。后人習(xí)書,請先具正法眼藏,乃知懷仁之為晉唐人也。
又,元章于右軍,非無功夫,只風(fēng)流公子,染患癰疣,失懷仁羲之雄強變化,自謂入室魏晉,實旁若無人,學(xué)入傍流矣。項穆又曰:宋數(shù)君子中,惟米元章更易起眼,且易下筆;每一經(jīng)目,便思仿?。怀鯇W(xué)之士,切不可看。此語近實,正見米書之流行,朱文公痛心在此;然亦不必如此。若初學(xué)者自《圣教》著手,日夕用心晤對,漸得其味,眼光具矣,雖不能至,自不必惑于元章,不能解脫也。又以明學(xué)書鑒書上,本是一事也。
馬浮自跋其臨《圣教序》曰:有唐一代,義學(xué)特盛,殆此序有以開之。
案:此義學(xué)謂釋氏教義,非古之經(jīng)義也。然必謂此序開有唐一代義學(xué)不知何指何據(jù);而有學(xué)者又曰佛教在南朝,重義學(xué),講義理;在北朝重禪學(xué),講坐禪,自是不同。因思若僧懷仁鎮(zhèn)日枯坐,而集王此序,不可得矣。
案:此語自非戲論。史稱唐朝多僧釋善書者,名者若懷素等,而唐文儒宗師韓昌黎有《送高閑上人之序》,義在微諷沙門外世之人,何必執(zhí)著書跡邪?其大義如此。后之淺薄無見者,乃以此文為書法之頌辭矣;可笑可嘆。若再言之,道家者流,儒教中人,又如何視之?又當(dāng)如何視之?實是莫大問題,非可以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可解之也。而懷仁平生事跡闕如,自是大遺憾;而其為沙門,不知由書知人之此人,果為其真人邪?或為其幻影邪?每念至此,輒思劉彥和之文心抑何心邪?
馬氏又曰:唐太宗好右軍書,當(dāng)時真跡猶多;自興嗣集《千文》后,獨有此序;然《千文》所本,只字無存,不有《蘭亭》與此序并傳,則右軍風(fēng)味頓矣。傳刻之功自是不朽。馬氏此語可謂中肯,足應(yīng)明人如趙寒山之謬論矣。
案:興嗣集《千文》,本談?wù)f為書法之學(xué),然遂亡佚無存,僅存文本,實大憾事,追想無由矣。又有傳說,興嗣本為道家,如此一僧一道,皆于右軍書跡用心多矣;而思羲之本人書為玄妙技,似本不必分判何道何僧也哉?然此關(guān)書道大體,不可輕易言之也。
又曰:傳刻之功,除釋懷仁,亦可言者,佳工鐫手如朱靜藏,遂良之萬文韶,亦皆以此一序至今不朽,亦可稱書史幸事,可與興嗣懷僧生平之無記并觀。西人謂人生灰暗藝術(shù)常青,感人語也。
王獻(xiàn)之《鴨頭丸帖卷》 絹本
王獻(xiàn)之愛書《洛神賦》,古人知之;雖愛書此賦者眾,非獨大令也。蓋曹子建文名冠冕一世,無可匹者;而其辭麗而意密,故實足發(fā)書人意思,得入筆先之佳意境也。后之習(xí)書者,似不留意,亦是一憾事。
又,子建自論文曰:文之好丑,我自得之;后世誰知定吾文者耶?果然文豪氣象,孤芳自賞始為真賞也。而大令自視頗高,或謂過高;至謝安以世人評語告大令以子不如父,則應(yīng)曰外人那得知。風(fēng)流氣度,躍然紙上矣。后人攬此,不可但作率爾對曰觀也。習(xí)此子建賦,猶須于才情文意上用心,自能發(fā)明性情,出之筆墨也。不然,只為鈔胥,于子建大令風(fēng)流神氣豈不有愧哉。
趙子昂愛寫《洛神賦》,人更知之。至今行世者號有七種,優(yōu)劣自有評騭。然其書此賦之意,亦須用心。孟頫以皇室貴裔事異族,其情可想。子建之心,子昂得之深矣哉?舍此洛神,他書目如《歸去來兮》,蘇子前后《赤壁賦》,潘安仁《歸田賦》皆可謂有意寄焉。真可謂三賦斯言矣。習(xí)書者可不知邪?
然子昂此多本《洛神賦》,不必定其自運也?;驗榕R摹,反復(fù)為之,遂留存多本行世。蓋羲之亦書此賦,古有著錄,如《淳熙秘閣續(xù)帖》之類。子昂得藏而手追,大有可能也。觀今存在世之南唐澄心堂紙拓本《羲之洛神賦》,多有類子昂書;或謂即子昂自作,然細(xì)細(xì)考之,自有子昂不能到處;雖是偽托,亦不可全然廢之。若習(xí)趙書,更可以此本為參,或可略矯趙輕媚之弊。端在善學(xué)者用心也。
近人馬浮謂其所見右軍《洛神賦》曰:蓋出后人依托,然虎賁中郎,亦取貌似,若骨力神韻,在自得之,非可求也。馬氏此語極是。習(xí)古法帖,師古人也;而古人不必其一人,當(dāng)思求其心意相通處,然后方可得見自家心意。是為自得,而后筆始得見也。如習(xí)此《洛神》,不可津津于子昂大令羲之形狀;于曹子建文心情意定須用心;不刻意于筆墨之間,方可得筆外大意,是為書外功夫。子建文,右軍筆意相通,皆足動人神思,助人悟道者也。若觀子建之作,亦可思右軍之筆,其理一也。古人謂三端六藝,其為文者一也;又曰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學(xué)者當(dāng)思其書文在何處,質(zhì)在何方,如此而無心得,書道不進(jìn),吾不信也。
又,子建之才,謝靈運評曰:天下之才,子建獨占八斗,余得一斗,尚余一斗分于天下之人;可謂高矣。馬浮評唐太宗作《晉書王羲之傳論》曰:沈約作《宋書》,作《謝靈運傳論》,論詩者莫能廢。王之于書,猶謝之于詩也。
案:馬此說,蓋重王書之變新法,成新體也;不然天下仍鐘張之謂耶?然謝為羲之后人,亦善作書;詩書并絕,每文竟輒自寫之。文帝稱為二寶也。黃山谷謂王書如孟子談性,莊生論道,自然無不如意;非著眼于新舊法也。而馬叟之比,終覺有未安妥處。姑志之存疑,非直唐突前賢也。
馬浮又曰:唐太宗雖工書,獨尊逸少;然于書家源流闕而未備。右軍先后諸人,亦略不及之。當(dāng)時諸臣莫能辭贊,非史法也。
案:馬氏是語,于唐皇文臣皆有諷焉。然太宗神武,論書以戰(zhàn)陣之法求之,雖深得書之大意,終不似世俗之所謂文也。又,歷來史書,于書道之事多不重視,繼而以藝能待之,非有羲之書圣,更不堪言矣。然文臣之失,不能辯也。是《晉書》之失,宜乎后人譏之。而大唐之后,吾或未見改進(jìn)。然世無右軍,亦豈有帝王能書兼大略英武如太宗者哉?思之可發(fā)一嘆。
王獻(xiàn)之《洛神賦十三行》拓本 首都博物館藏
大令小字《洛神十三行》,世稱妙絕。馬浮謂變作大字,乃悟其體勢之由來;非寢饋漢碑深且久者,直無下筆處。唐人所以不如北朝諸刻者,坐不善分書耳。此中消息,包慎伯猶未參透。又跋包書《女子白真真詩卷》云:東坡嘗自評此大字不若小字,以乎觀之誠然之大字多變大令十三行為大字,謬以《瘞鶴》詫人;此秘?zé)o人發(fā)之。安吳張皇漢魏,未免近夸;此卷差得《洛神》余韻耳。
案:觀馬翁是語,知其善學(xué)大令;而其變作大字之法,得之于東坡也。而蘇子嘗論大小字曰: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蓋大小皆難,在得一法兼通者也。后世俗子不知蘇子能作大字,且于大小之間實多用心,誠是可悲。
又,黃山谷《題東坡大字》:東坡得顏魯公《東方先生畫贊》筆意,雖時有遣筆不工處,要是無絲毫流俗。
案:黃氏此評,應(yīng)是言其真書;以東坡行草晚歲猶得力于李北海為多,前人多論之;而東坡真書得之顏公,世共知之。馬氏以為得之大令,可謂獨見。細(xì)考東坡之書,實覺此書有理,而假讬《瘞鶴》珍秘不發(fā),正所謂文人狡獪也哉?然須善學(xué),以其大難。宋人或尤于此用心,亦人文之一變。而馬浮之義,在須學(xué)漢之八分書且用功,非只展大促小之技也。不知東坡亦于漢分用力否?或亦可以常謂“不學(xué)可”應(yīng)之。然雖得其意,亦須紙墨上作實地工夫,始得小大自如,展促自然。此正蘇子自言之貴難。
《黃庭經(jīng)》,傳王羲之書
清人《臨池心解》云:《黃庭》《曹娥》皆稱右軍書,實無確據(jù)。晉、宋間人書佳者,流傳后世,便稱右軍,頗似善射者皆曰羿,美女子皆曰嬙施耳。古刻又不可得,故思翁曰『謬種流傳,概行掃除』之語,最有功初學(xué)。若已入門庭,則當(dāng)曰與其過而棄之,毋寧過而存之。
案:朱氏是語,古人多言之;然若論真跡,世間佳作恒患其少,不惟王謝風(fēng)流者也。故古人言:書曰真,拓曰下真跡一等,時徑以摹本為真矣。何以故?以其有神存焉,以其傳其神也;果慕真法者,必當(dāng)于此養(yǎng)成慧眼,而不必待之于已入門庭之后。因藝事之要,非必首務(wù)于道而后期乎有成乎?弟子不知,師者當(dāng)明,不可模棱含糊也。宋米芾論曰:石刻不可學(xué),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海岳此言,欺人甚矣。千百年來誤盡天下英雄,使學(xué)書者昧于神明自通之理,而書道遂衰不可挽,思之可發(fā)一嘆。
又蘇軾論書曰:辨書之難,正如聽響切脈;知其美惡則可,自謂必能正名之者,過也。東坡是語得之;然須于學(xué)書中細(xì)審察,親體悟之,得具正法眼藏,方為知書。蓋汲汲于真?zhèn)污E宜為藏家商賈之務(wù),非有志于書者所應(yīng)為也。今日于此三致意焉。
《歷代書論札記》書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