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品三國》獲得大批書迷的學(xué)者易中天2013年宣布寫作《易中天中華史》,至今已出版18卷,平均一年4卷。最新一卷《王安石變法》日前問世,與上一卷《大宋革新》間隔了半年。對此,易中天坦陳:“王安石變法非常難寫?!?/p>
“王安石變法”難在哪里?易中天說,最大的難點在于立論和觀點。寫作之前,他讀過很多前人著作,但自己并不滿意,“關(guān)于王安石變法,史學(xué)界的研究,從宋代開始就是‘選邊站’。一部分人贊成王安石變法,一部分人反對王安石變法。宋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主流觀點站在司馬光那邊,反對王安石變法。到了后來,尤其是現(xiàn)當(dāng)代,又反過來了,更多的是挺王安石,反司馬光。”在易中天看來,“選邊站”的研究方式,導(dǎo)致兩方在研究時都采用傾向于己方觀點的論據(jù),得出的結(jié)論并不可靠,“我的原則是選擇一個客觀中立的視角,有一分史料說一分話?!?/p>
難點之二在于史料的龐雜。據(jù)易中天介紹,研究王安石變法前后這段歷史,他的主要參考資料是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元代人編的《宋史》、清代人畢沅的《續(xù)資治通鑒》,還有楊仲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jì)事本末》及《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等。宋代的文人筆記、小說野史傳世數(shù)量也很多,要從繁雜的史料中提取有用信息,難度著實不小。
“王安石變法”前后這段歷史,不僅史料繁雜,牽涉到的人物也特別多?;实?、保守派、改革派,新黨和舊黨反復(fù)斗爭,此起彼伏,為理清亂麻,易中天采用的方法是做年表。他說,寫“王安石變法”是開始“中華史”寫作以來,所做表格最多的一卷。易中天做的年表,時間精確到日。比如,王安石被任命為副宰相,是在富弼被拜相的第二天,過去,沒人在意這個時間點的微妙。兩項人事變動命令為何不在同一天發(fā)布?其中有什么玄機?再如,王安石第二次進京拜相,神宗哪一天發(fā)的詔令,使者多久能到江寧,王安石路上走了多久,王安石和神宗哪一天在東京見面等。種種關(guān)系通過年表一目了然,進而可以揣摩君臣二人當(dāng)時的心思。
易中天是推理小說迷,在寫作間隙,他的一大樂趣就是讀推理小說。而他自己研究歷史,也常會揪住其中一點,用證據(jù)、邏輯和推理迷的一點直覺進行思考和推理。因此,他寫“中華史”骨子里嚴(yán)謹(jǐn),讀起來卻頗有幾分推理小說的快感。該書責(zé)任編輯介紹,《王安石變法》一卷化繁為簡、條分縷析,讓復(fù)雜的政治人事斗爭一目了然,也有小說般的場景供讀者回味。據(jù)悉,在“卡殼”半年的《王安石變法》之后,《易中天中華史第十九卷:風(fēng)流南宋》最快將于今年年中出版。
《易中天中華史:王安石變法》選讀——
王安石進京
比司馬光小兩歲的王安石是江西臨川人,字介甫,而且跟前者一樣也是官員的后代,也是從小就博覽群書,后來又考中進士。據(jù)說,王安石甚至原本排名第一,只是由于仁宗皇帝不喜歡他考卷中的一句話,這才屈居第四。
犯忌諱的那句話,叫“孺子其朋”。
孺子就是小孩子。春秋時,齊景公跟兒子做游戲,自己嘴里咬著繩子扮著牛,讓兒子牽著走。沒想到他兒子一跤摔下去,景公的牙齒就斷了,從此留下“孺子?!钡牡涔?。
顯然,孺子沒問題,犯忌諱的是朋。這個字讓皇帝想起了朝中的朋黨之爭,而朋黨是最讓君主頭疼和反感的,盡管仁宗不可能知道,黨爭還將由于王安石的變法而加劇。
于是皇帝說:有這句話,就不能當(dāng)魁首。
大家都覺得冤,王安石自己卻并不在乎。
這樣一個人,當(dāng)然也不會在乎擔(dān)任什么官職,長官對自己又有何評價。我們知道,王安石進士及第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揚州任淮南簽判,長官則正是韓琦。由于讀書寫作常常通宵達旦,王安石上班時往往來不及梳洗,便被韓琦誤以為他尋花問柳夜夜笙歌。于是有一天,韓琦終于忍不住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年輕人,要上進,不可自暴自棄啊!
對此,王安石的反應(yīng)是一言不發(fā)。
這讓韓琦很不高興,兩人的關(guān)系也沒有改善。后來韓琦罷相離開京師,神宗皇帝曾經(jīng)問他:愛卿離職,誰可以接替這個位置呢?王安石怎么樣?
韓琦斷然否定:不可以!
王安石卻繼續(xù)我行我素。按照當(dāng)時的慣例,他在揚州任簽判期滿之后,可以回京參加考試,從而成為皇帝秘書班子的成員。王安石卻放棄了這個機會,到今天的浙江省寧波市去當(dāng)知縣,又到舒州(今安徽省潛山縣)去做通判。他甚至謝絕了文彥博和歐陽修的推薦,一心一意做地方官。
當(dāng)然,此后王安石也做過京官,但總是不安心,也總是要求調(diào)到地方上去,理由則既正當(dāng)又充分:先父未葬,二妹當(dāng)嫁,母親年老多病,自己家貧口眾,京師這樣開銷巨大的地方實在是住不起,懇請朝廷收回成命云云。
然而王安石越是辭官,朝廷就越是要他做官。雙方都很執(zhí)著,也都有耐心,不惜展開拉鋸戰(zhàn)。最有戲劇性的,是在嘉祐五年(1060)十一月,王安石和司馬光同時被指派修起居注,也就是幫皇帝寫日記,兩個人竟一齊辭官。結(jié)果是司馬光辭了五次,最后只好接受。王安石卻死活不肯,甚至在詔書送達時躲進了廁所里。信使只好將詔書放在王安石的桌子上,王安石又追上信使退回了委任狀。
不過,第二年被任命為知制誥時,就沒再辭官。
這樣在京師待到嘉祐八年(1063)八月,王安石終于回到又叫金陵的第二故鄉(xiāng)江寧,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因為他的母親去世了。也許就在這時,他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詞: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
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fēng)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
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
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謾?quán)禈s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
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據(jù)說,當(dāng)時以《桂枝香》的調(diào)式寫金陵懷古詞的有三十多家,只有王安石這首是千古絕唱。就連才華橫溢的蘇東坡讀了以后都這樣贊嘆說:那老家伙只怕是野狐貍精。
這首詞的藝術(shù)成就確實毋庸置疑。不過,我們更多地還是讀出了當(dāng)時士大夫的家國情懷。尤其是“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一句,憂國憂民之心可謂躍然紙上。何況“以天下為己任”也原本是王安石贊同的主張。因此,他為什么一再拒絕在中央政府任職,就難免讓人猜測不已。
說得過去的解釋是他想干實事,不想當(dāng)閑差。在寧波鄞縣(鄞讀如銀)做知縣時,王安石曾經(jīng)用十三天時間走數(shù)百里路進行調(diào)研,終于弄清楚了這樣一個水源充足之地竟會發(fā)生旱情的原因,并且進行了根治。在他的治理下,鄞縣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一派安定團結(jié),一片欣欣向榮。
之后在其他崗位上,王安石也表現(xiàn)出實干精神。他在常州知州的任上甚至想開鑿一條運河。這事由于種種原因(包括天氣不好和上下級反對)最終無法進行,是非功過也難以評價,但他想實實在在做點事情卻毋庸置疑。
王安石是個好官,至少想做好官。
更難得的是,王安石胸中的格局很大。嘉祐三年(1058)十月,他被任命為三司度支判官,也就是國家財政委員會具體負(fù)責(zé)收支的官員。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中央財政,卻立即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帝國的潛在危機。于是,就像司馬光四年后做的那樣,王安石也給仁宗寫了一封信,同樣是洋洋灑灑,下筆千言,歷來被看作其后變法的綱領(lǐng)性文件。
萬言書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讓歷史記住的是這些話: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fēng)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
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為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
也就是說,財政原本不該是問題,成為問題是因為理財無方,理財無方又因為不知法度。所以,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唯一的出路是變法。
這不正是宋神宗要做的事,要找的人嗎?
然而皇帝陛下卻非常沒有把握,因為王安石的倔強是出了名的。他在中央政府任職時,曾經(jīng)一度被臨時差遣去復(fù)查京師的刑事案件,結(jié)果當(dāng)即就跟開封府發(fā)生沖突。案子說來簡單:有個家伙未經(jīng)同意拿走別人一只鵪鶉,被主人追上當(dāng)街一腳踢死。于是,開封府將后者判處死刑。
王安石卻要翻案。他說:依法,無論搶劫還是竊取都是盜賊。鵪鶉的主人是捕盜,不是謀殺,開封府判決有誤。
開封府當(dāng)然不服,上訴到最高審判機關(guān)大理寺、最高復(fù)審機關(guān)審刑院,兩院都支持開封府。實際上,王安石的說法是有問題的。因為抓捕罪犯原本是公安部門的事,民眾無權(quán)擅殺擅捕,盡管此人也只是失手,沒有謀殺的故意。
因此,以過失殺人論罪,才是合適的。
可惜雙方都不這樣考慮問題。開封府主張殺人償命,王安石堅持無罪釋放,敗訴的王安石當(dāng)然要被問責(zé)。不過這時仁宗皇帝已經(jīng)懶得為這些小事傷神,批示不予追究。但按照制度和慣例,王安石仍必須到宮殿外面謝恩謝罪。
王安石卻說:我無罪,不謝!
最高監(jiān)察機關(guān)御史臺當(dāng)然不能坐視不管,便發(fā)出公文進行催促,催促不果又進行彈劾,王安石仍然不肯。朝廷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將他換了一個職務(wù)和差遣了事。
所以,神宗要召王安石進京,便很怕他不來。
韓維卻告訴皇帝大可放心。他說:王安石是一個有志于安邦定國經(jīng)世濟民的人,并不甘心終老山林。何況陛下初登大位,勵精圖治思賢若渴,天下之人誰不爭相效力?如果誠心誠意以禮相聘,王安石怎么會不來?
神宗說:愛卿先打個招呼,試探一下,怎么樣?
韓維說:那他就肯定不來了。他這個人,是只能用道義去說服,不能用利益來引誘的。請陛下圣裁。
神宗欣然同意:好!就照你說的辦!
王安石也終于再次來到東京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