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1765年)。
正月初八日的半輪夜月在風雪中顯得有些迷蒙。凜冽的寒風將雪花吹得漫天飛卷,系在車馬上的鈴鐺隨著呼嘯的寒風晃來晃去,發(fā)出丁零丁零的響聲。一座小城在雪夜中時隱時現。
這座邊塞城鎮(zhèn)是雍正十三年(1735)由清朝駐屯軍修建的。由于這里有幾眼溫泉,柳樹成蔭,因而有了“烏里雅蘇臺”的名稱,蒙古語意思是柳樹多的地方。
清代烏里雅蘇臺和諧共處的滿人、漢人和蒙古官員
烏里雅蘇臺(uliastai)即今天蒙古國扎布哈郎特(Jibhalanta),雍正帝曾在這里設烏里雅蘇臺將軍。
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烏里雅蘇臺的城外駐扎了一支疲憊不堪的軍旅。簡易的帳包分散在城垣東南的洼地處,厚厚的積雪把帳包里的人壓得抬不起頭來。在一個不大的帳包里往往要擠上三四十人,而這些帳包加起來足有上百個。風雪在人們頭頂上呼嘯著,他們靠彼此的體溫來取暖,相依偎著度過這可怕的寒冷之夜。
這支饑寒交迫的軍旅,正是奉朝廷之命,從盛京調往新疆伊犁的錫伯官兵及其家眷。在中心帳包里,一根長長的“子孫繩”在風雪中受到族人的特別呵護。在信奉薩滿教的錫伯族人的精神世界中,這根繩索是紀念全族人生命里程的神器,他們又稱之為“喜利媽媽”。即使是在遠征的途中,也必須珍藏在“子孫袋”中,以此來保佑族人的身家性命。同時,帳包里的人們相互講述著三國英雄關公的故事,在寒冷中激勵士氣。接受關公作為薩滿教的神祇,完全符合錫伯族人西遷時克服艱難險阻的精神需要。
中國郵政發(fā)行的關于錫伯族的郵票
據檔案記載,朝廷從盛京及其所屬諸城的錫伯官兵中,挑選年富力強、善于騎射的兵丁一千名,防御、驍騎校各十員,官兵之家眷三千二百七十五口,共計四千二百九十五人遷往伊犁。但實際到伊犁的錫伯族人不止此數。乾隆三十年,伊犁參贊大臣愛隆阿的奏文稱:“據護送一千名錫伯官兵之協領阿穆呼郎、噶爾賽呈稱:去歲,我等前來時,除已入冊之人口外,沿途陸續(xù)新生男女幼童共三百五十余名。此外,我等于途中查出跟來之閑散四百余名。當即詢問伊等,皆答稱系官兵之兄弟子女,由原籍起程時,跟隨而來。其中,男二百四十七名,女一百五十八名。實系起程時跟隨而來,并無他故。惟印冊內無其名額,等因具結前來?!庇纱怂銇?,當年遷徙伊犁的錫伯族男女老少,約為五千零五十名。
這支人馬從盛京出發(fā)前,朝廷特別由盛京戶部支給被派出防御、驍騎校各一年的俸銀外,又發(fā)給兩個月鹽菜銀,每人每月二兩,馬六匹。發(fā)給兵丁兩個月鹽菜銀,每人每月一兩五錢。每戶發(fā)給整裝銀三十兩,帳房、鐵鍋之折價銀六兩,馬兩匹,牛三頭,車一輛。每人攜帶兩個月口糧。這群官兵和家眷被分成兩批,先后起程。其第一批派去防御五員,驍騎校五員,兵丁四百九十九員,官兵之家眷共一千六百七十五口,一并交協領阿穆呼郎管帶,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四月初十日起程。第二批派去防御五員,驍騎校五員,兵丁五百零一名,官兵之家眷共一千六百口,一并交協領噶爾賽管帶,于乾隆二十九年四月十九日起程。
位于沈陽北市場的錫伯族家廟——太平寺
錫伯族官兵扶老攜幼,趕著牛車,離開自己多年生活的家園——盛京,他們出彰武臺邊門,經克魯倫魯倫路和蒙古路,于八月二十四、五日抵達烏里雅蘇臺。舊歷八月末的蒙古高原,已是青草無存,寒氣襲人。這支軍旅攜帶家眷、精疲力盡,牲畜也因長途乘騎,疲瘦無力,加之糧草又成了大問題,隊伍已無法前進。于是,就在烏里雅蘇臺扎了營,等來年春草返青,再趕往伊犁。
錫伯族原隸屬于科爾沁蒙古。康熙三十一年(1692),科爾沁蒙古王、公、臺吉將錫伯族“獻給”了康熙帝,被編入滿洲上三旗(鑲黃、正黃、正白),分駐在齊齊哈爾、伯都納和吉林烏拉三城,隸屬于黑龍江將軍和吉林將軍。
然而,朝廷又疑心錫伯人眾,恐日后生出事端,便采取了“分散各境, 萬不可使居一國” 的分而治之政策, 康熙三十八年(1699)到四十年(1701)間,下令將三城錫伯族兵丁及家眷遷到北京、盛京及其所屬之開原、錦州、遼陽、熊岳、金州和鳳城等地駐防。這是錫伯族人的第一次大遷徙。
話又說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和二十四年(1759),清政府先后平定了阿睦爾撒納和大小和卓叛亂以后,為了加強新疆之防務,設立了伊犁將軍,并調撥滿洲、索倫、綠營、察哈爾和額魯特等兵往新疆駐防。然而,戰(zhàn)后的伊犁地區(qū)人煙稀少,土地荒蕪,防務空虛,沙皇俄國又不斷向東擴張。面對這種形勢,清政府一面由內地派遣官兵,筑城駐防,一面從南疆移民屯田,并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命明瑞為首任伊犁將軍,駐伊犁惠遠城,總理天山南北兩路軍政事務。然而,軍機大臣們仍感兵力不足,防務不甚堅固,尤其地處伊犁東北的“塔爾巴哈臺地方,非但與伊犁毗連,且通阿爾泰、科布多等地。雖于伊犁駐兵,而塔爾巴哈臺不駐,則西北兩路,聲勢不能呼應。惟于塔爾巴哈臺駐兵,周圍環(huán)設卡倫,則西北兩路方能彼此呼應,伊犁軍威,將更加強盛”。于是朝廷決定在塔爾巴哈臺筑城,由伊犁派兵換防,交伊犁將軍明瑞承辦此事。明瑞深感伊犁現有官兵不敷調遣,乃具折奏聞,請調撥盛京錫伯兵增援伊犁:
塔爾巴哈臺駐兵后,當年七月,此一千五百名兵又該換班,若即于伊犁攜眷滿洲、索倫、察哈爾兵內派出換防,則涼州、莊浪之滿洲兵,皆攜眷來駐。初從戎行,其步射、槍法尚可,而馬背技藝,一時不能諳練,即使苦練,亦需數年之暇,且至丙戌年,三千兵方能到齊。至察哈爾兵,本選無能、情愿來居者移之,遷至伊犁后,方始操練,亦不能即成強兵……至布特哈索倫兵,來年方能到齊。若后年春即遣駐塔爾巴哈臺,則其家眷尚未定居,亦有不便之處。請仍派換防兵,再換一班。此次換班時,仍于京城滿洲前鋒、護軍、健銳營前鋒及黑龍江兵內揀選兼派,似于事有利。再,奴才等聞得,盛京駐兵共有一萬六七千名,其中有錫伯兵四五千名,伊等未甚棄舊習,狩獵為生,技藝尚可。近幾年出兵時,未曾遣派伊等。奴才以為于此項錫伯兵內,揀其優(yōu)良者一同派來,亦可與黑龍江兵匹敵。(見《伊黎(犁)參贊愛隆阿等奏錫伯官兵家口數目折》,原件見軍機處乾隆三年九月滿文《月折檔》。)
明瑞的奏折很快得到了乾隆帝的批復,并責成軍機處策劃錫伯族人的這次遠征。
也許這是乾隆帝為滿洲文化流傳留下的最精妙的一筆。正是這五千余名錫伯族遠征軍,他們從中國大陸的最東端出發(fā),跨越蒙古草原,翻越阿爾泰山脈,經過一年又三個月的長途跋涉到達了中國大陸西端的伊犁地區(qū)。由于這批人及其后裔遠離具有強大文化影響力的漢民族,因而始終沒有忘卻滿語,成為滿語唯一的繼承者。
烏里雅蘇臺驛站遺址
每年的舊歷四月十八日,是錫伯人西遷的紀念日。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孩子們將鍋底黑煙灰涂在自己的臉上,也涂在相見人的臉上,以此來紀念先祖?zhèn)兊臉I(yè)績。
今天在故宮內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里,收藏有大量的滿文檔案,分屬有內閣全宗滿文檔案、軍機處全宗滿文檔案、宮中全宗滿文檔案、內務府全宗滿文檔案及宗人府全宗滿文檔案等十余個卷宗,反映了清代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民族關系、外交等各方面的重要史實,僅有目可查的與漢文檔案不相重復的就達一百五十萬件左右。這無疑是一份十分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梢愿嫖坑谇〉鄣氖?,兩個世紀以前的那支錫伯族遠征軍的后裔,他們的兒女有的成為了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滿文部的研究人員,正在整理著這份龐大而珍貴的檔案資料。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滿文部全體成員合影(攝于1990年左右)前列:左1,吳元豐(主任,研究員,錫伯族),左3,關孝廉(副主任,研究員,錫伯族);中列:左4,郭春芳(館員,錫伯族),左5,趙玉梅(副研究員,錫伯族);后列:左1,關精明(副研究員,錫伯族)左3,安雙成(研究員,錫伯族)。
(本文節(jié)選自吳十洲著,《乾隆十二時辰》,中華書局,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