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某大學(xué),一天午后,我去黃子平先生的課上班訪。所謂班訪,就是座談。黃子平出了個題“好山好水好文章”,我落座后對了一句“廢水廢氣廢都城”,學(xué)生們笑起來。講演之前,我對學(xué)生說,我高考時,作文寫跑題了,因為我沒有抓住中心思想,得了最低分,所以我接下來要講的,可能會背離主題。
果然,一開始,我就信馬由韁地從童年所聽到的神話講起。我說,我生長的那個地方,是個小村子,非常寒冷,每年有大半年在飄雪。那時候不通電,沒有電視,冬天黑得早,我們吃過飯,就搬著小板凳,圍聚在火爐旁,借著爐火的光,一邊喝茶一邊講故事。
說故事的都是老人,他們講的,大都是神話故事。什么年畫中的姑娘每天從畫中下來,為貧窮的小伙子做飯;什么趕考的秀才在夜晚的花園遇見花神,花神護(hù)佑秀才,使他中了狀元;什么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在種菜時,收獲了一個大倭瓜,把它切開,里面竟然蹦出來一個活潑的男娃娃。
這樣的神話,使寒冬變得溫暖,使黑暗變得光明。當(dāng)然,也有恐怖的神話,比如借尸還魂、狐仙害人一類的,但結(jié)局總會蹦出一個孫悟空似的圣人,能夠清除妖孽,懲惡揚善??梢哉f,我最早的文學(xué)啟蒙,就是這些神話。
我由此談到了自己的新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我說其中的一個情節(jié),就是老人們講給我的,他們說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當(dāng)?shù)赜袀€無兒無女的獵人,有一次進(jìn)山打獵,忽然看見一只懷孕的狐貍。獵人很高興,因為狐貍的皮毛很值錢。獵人舉起槍,朝狐貍瞄準(zhǔn)。然而未等他扣動扳機,狐貍卻像人一樣站直了,它抱著兩只前爪,給獵人作個揖,叫著獵人的名字,說,某某某,我知道你好槍法!狐貍作揖已讓獵人手軟了,再加上它說的那句話,更是讓他心驚膽戰(zhàn),獵人知道自己遇到了得道成仙的狐貍,連忙放下獵槍,跪下。狐貍轉(zhuǎn)身朝密林深處去了。
獵人回到家,把他的奇遇說給左鄰右舍的人聽,從此他放下獵槍,以種地為生了。獵人變成農(nóng)夫后,日子過得安閑,他一天天老了。終于有一天,他平靜地過世了。在他的葬禮上,忽然來了一對如花似玉的姑娘,她們一身素白,為他吊孝。當(dāng)?shù)厝硕疾徽J(rèn)得她們。她們?yōu)檗r(nóng)夫守靈,直到把他送到墓地。農(nóng)夫入土后,那雙女孩突然間無影無蹤了。村里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對女孩,一定是當(dāng)年獵人放過的有身孕的狐貍,她是帶著她的孩子,為老人送終來了,以報答獵人當(dāng)年的不殺之恩。
我從神話,又講到大自然,我覺得神話的誕生,離不開這樣的“好山好水”。我的文學(xué),我的世界觀,與神話是分不開的。然而我剛講完,一個女生就舉手咄咄逼人地提問,說,來自東北的女作家,你講得也太夸張了吧,狐貍怎么能開口說話呢!再說了,現(xiàn)在是一個科學(xué)的時代,這些神話都是糊弄人的,有什么意義呢!她很激憤,仿佛我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江湖騙子,愚弄了她。
我笑了笑,心平氣和地對她說,看你的年齡,也就二十歲上下的樣子。你生長在香港這樣一個國際大都市,從小享受到的是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你眼中只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由摩天大樓、跨海鐵路、高速公路、汽車、電腦、電話構(gòu)成的,你們所受的教育,使你對科學(xué)無比信賴。你們沒有可能聽祖輩人講故事,而書本的神話故事又不如時髦的流行讀物更能吊起你們的胃口。你們這一代人,既沒有聽神話的環(huán)境,也沒有接受神話的情懷了。所以,你們喪失了與另一個世界溝通的可能性。
我得感謝這位女生,她很坦率地講出了她這一代人的心聲。他們眼里的神話,也許是克隆人、無土栽培的植物、納米技術(shù)產(chǎn)品、航天飛機、掌上電視。孟姜女哭倒長城,在他們眼里一定是荒謬的;宇航員沒有發(fā)現(xiàn)月球有生命的跡象,那么他們一定認(rèn)為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荒誕的??傊械纳裨?,在“科學(xué)”的手術(shù)刀下,都經(jīng)不起解剖??墒?,僅僅活在一個物質(zhì)的世界里,人難道不就成了一塊蛋白了嗎?
全球化、城市化的進(jìn)程,在漸漸消解神話,大自然的退化,也在剝奪神話產(chǎn)生的土壤,我不敢想像,再過一個世紀(jì),有多少神話會就此失傳?我們這個時代,難道真的不需要神話了嗎?人類因為對萬事萬物有悲憫的情懷,所以才一路走到今天,我想如果有一天神話絕跡了,人類就到了消亡的邊緣。
也許我的一些話觸動了那位女生,她再次提問:你怎么讓我們相信神話呢?
我說,人生對你們來講僅僅是開始,等你們將來年歲大了,想著自己的肉身會灰飛煙滅時,也許對神話就有認(rèn)同感了。
在我眼里,能給生靈以關(guān)愛,給大自然以生機,給人以善良的神話,是萬古長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