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滅金圍城史：帝國的攻城術(shù)

古代的要塞圍攻（Siege），是一項復雜而且艱巨的軍事活動?！赌印穼⑦@一整套標準戰(zhàn)術(shù)，歸納為十二項：臨、鉤、沖、梯、堙、水、穴、突、空洞、蟻附、轒辒、軒車。其實，說來說去不出兩大類：

從地上攻城，要挖掘壕溝，樹立柵欄，建立封鎖線，還要建造遠距離攻擊器械，如拋石機、床子弩、火箭，偵察瞭望的平臺，如巢車、望樓，攀登城垣的土山、飛梯、車梯，撞擊城墻或城門的鉤撞車、搭車，等等；從地下攻城，要挖掘多條坑道，在城墻地基處埋好木樁再燒掉木樁，讓城墻坍塌，這需要建造坑道作業(yè)的遮擋器械，如轒辒車、尖頭木驢，防止坑道塌陷的木頭支架，等等。

蒙古軍圍攻金中都（Jānkdū）城。出自拉施特《史集》波斯文手稿插畫。

這一切，除開大量承擔重體力勞動的普通士兵，都離不開經(jīng)驗豐富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計算彈道的職業(yè)砲手，校正彈著點的觀察員，設(shè)計各種器械的工程師，確定坑道線路的地形專家，實際負責挖掘的工兵，還有各類木匠、鐵匠、石匠、皮革匠……這樣一來，圍攻堪稱古代的“高科技”戰(zhàn)爭了。雙方掌握和臨時創(chuàng)造出的技術(shù)的對抗，甚至是個別守將兼工程師之間的對抗，往往起到?jīng)Q定性作用。

圍城，單是這一種戰(zhàn)爭形態(tài)，就兼技術(shù)密集型、勞動密集型、資本密集型三大特征。圍攻大型城池，對技術(shù)、人力、物力、時間的要求更加苛刻。且不算數(shù)以百計的攻城器具和坑道作業(yè)，光是弩箭這一項，一日的消耗量就可能以百十萬計算。這樣的消耗，只有大型的政治體才承受得起。

一幅描繪伽色尼王朝的軍隊圍攻伊朗城市的插畫。

蒙古帝國的大軍，恰是當時世界上最擅長向敵人學習的軍隊，不但支配了海量的物質(zhì)資源，更不憚于引進人才，實現(xiàn)組織和技術(shù)革新。

蒙古人極為重視攻城武力的建設(shè)。早在木華黎經(jīng)略中原的時候，就訓練出了自己的專業(yè)砲兵部隊。還有記載說：“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窩闊臺汗）征討之際，于隨路取發(fā)，并攻破州縣，招收鐵、木、金、火等人匠，充砲手，管領(lǐng)出征?！笨梢?，蒙古軍并不缺乏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至于圍城必然消耗的大量苦力勞動，按照蒙古軍的慣例，是將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的無辜民眾擄掠驅(qū)趕到城下，作為“哈沙兒軍”（?ashar），充當攻城的炮灰。

蒙金戰(zhàn)爭后期，蒙古軍的攻城戰(zhàn)術(shù)，還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草原騎兵本來就是天生的弓箭手，狙擊、遠射、齊射，無所不長。正因為如此，蒙古軍對遠距離火力投射器械（所謂“砲”）也情有獨鐘。

火炮出現(xiàn)之前，當時的“砲”是拋石機（西方稱為trebuchet），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拽索式拋石機，將一根或數(shù)根椽木，用鐵箍捆綁在一起，構(gòu)成拋擲臂（砲梢），置于砲架上，一端系有裝填砲彈的皮囊，另一端系上幾十根拽索。發(fā)射時，人力猛拉拽索，利用杠桿原理，將砲彈（巨石或者引火物）拋射出去?！段浣?jīng)總要》記載的宋代拋石機就有十八種，用拽手四五十人到二百五十人不等，可拋射二斤到百斤的石彈。金代拋石機還給拽手提供重度防護，用生牛皮蒙住砲座，“每砲一座，如屋數(shù)間”，很是壯觀。

不過，宋式拋石機有一個缺憾，就是射程不遠，僅五十步開外。另一種配重式拋石機，稱為“曼扎尼克”，最初流行于中東地區(qū)。阿拉伯人對中國傳入的拽索式拋石機做了改進，在砲梢尾部懸掛一塊巨石或者巨鐵（配重物），利用配重物下落的動能，代替人力牽引，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甚至能通過增減配重比較方便地調(diào)節(jié)射程。后來，元軍圍攻南宋的襄樊，一發(fā)擊碎城樓的“襄陽砲”，就是這種拋石機。

拋石機發(fā)展到中世紀，已經(jīng)相當精確，可以好幾個小時連續(xù)轟擊同一塊區(qū)域。但是，不論哪種拋石機，安裝、拆卸、調(diào)整射程、重新瞄準目標，都非常麻煩和耗時。因此，蒙古軍的拋石機采用了裝有輪子、可以推移的砲座，或者，干脆以砲陣的密度和火力取勝。這些做法，在當時的歐亞大陸上都相當先進。

就在蒙古軍圍攻南京的前一年（1231年）秋天，撒禮塔率另一支蒙古軍，圍攻高麗的龜州城。他們不僅建造了“樓車”“大床”“云梯”，還推出了十五架“大砲車”、三十架砲車，猛轟城門。一發(fā)砲彈擦過坐在城樓上督戰(zhàn)的高麗將軍金慶孫，將他身后的親兵打得“身首糜碎”。

更大規(guī)模的砲擊，出現(xiàn)在之前的鳳翔圍攻戰(zhàn)。蒙古軍在城外設(shè)砲四百座，專門攻擊城墻一角。中國古代城池多是方形，當時的軍事理論認為，攻打這種城池，應(yīng)該重點進攻城角，因為容易從兩邊部署火力?？梢姡晒跑姴粌H以數(shù)量見長，還了解砲攻的原理。難怪英國軍事理論家利德爾·哈特（Liddell Hart）將蒙古“重砲兵”譽為現(xiàn)代軍隊“炮火準備”的鼻祖。

正大九年（1232年）正月十七日，三峰山之戰(zhàn)的次日，蒙古三路大軍正式會師。窩闊臺汗在眾多宗王、萬戶和千戶的簇擁下，視察了血污沒膝的戰(zhàn)場。他笑著對拖雷說：“微汝，不能致此捷也！”某宗王說：“誠如圣諭，然拖雷之功，著在社稷（指他擁立大汗）！”拖雷也趕緊說：“臣何功之有？此天之威，皇帝之福也！”大家紛紛贊嘆他的謙遜。

過不了多久，在場的人再回想這番富有深意的對話，也許會不寒而栗。

接下來兩個月（二月、三月），蒙古大軍掃蕩南京周圍“商、虢、嵩、汝、陜、洛、許、鄭、陳、亳、潁、壽、睢、永”等州的金軍殘部。然后，窩闊臺汗、拖雷一同北上避暑，只留下一員韌性十足的蒙古老將，負責“統(tǒng)諸道兵”，主持南京圍攻。

這位老將名叫速不臺，成吉思汗的“四狗”之首。他從百夫長干起，追隨成吉思汗南征北討，參加過蒙古帝國幾乎所有大型戰(zhàn)役。速不臺一生足跡所履之地，大概超過任何一位中世紀歐洲或伊斯蘭世界的著名旅行家。這位將軍馬不停蹄，越過帕米爾高原上白雪覆蓋的群山、滿目黃沙的大漠、碧浪翻騰的里海、清澈見底的多瑙河；花剌子模算端、羅斯王公、條頓騎士，在他面前像麋鹿一樣驚逸；中亞的山城、羅斯的木寨、東歐的石堡，無不被他踩在腳下。

有人說，速不臺“身經(jīng)六十五戰(zhàn)，滅國三十二”，讓西方人真切地體會到，亞洲也誕生了毫不遜于愷撒和亞歷山大的名將。

筆者總有點好奇，這樣一段今天看來仍然驚心動魄的閱歷，對一個人的心靈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一個能天才地思考、解決復雜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局面的頭腦，大概不會只充斥著嗜血貪婪的念頭。盡管速不臺不可能像詩人那樣敏感沖動，或者像旅行家那樣偏愛異國情調(diào)，但是，這些人生閱歷，是否只令他的心更加冷酷堅硬，又或是會激起一種超越塵世的悲憫？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不像愷撒、格蘭特或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那一大批名將，速不臺不曾留下回憶錄，甚至任何透露他個性的文字和言語記錄。我們只知道，在完成這一切洪業(yè)之后，速不臺平靜地退隱到禿剌河（土拉河）畔自己的營地，七十三歲高齡時離世。

金國，這樣一個大帝國的轟然倒塌，仿佛只是老人閑來無事時凝視的長河上，輕輕泛起的一道漣漪。

十三世紀初的蒙古、西夏、金國和南宋。

正當速不臺指揮大軍圍攻南京的時候，在遙遠的蒙古大汗營地中，悄悄發(fā)生了一件本來足以驚天動地的神秘事件。

這年四月，聯(lián)轡北返的窩闊臺汗和拖雷兩兄弟，經(jīng)過中都，取道居庸關(guān)北口，進入官山避暑。不久，窩闊臺汗忽然生了病，病得還很重。薩滿巫師占卜后，發(fā)現(xiàn)是“金國山川之神”在作祟，因為蒙古大軍“擄掠人民，毀壞城郭”，觸怒了神靈。

不料，御用的薩滿巫師舉行法事禳解，向“金國山川之神”獻上人口和財寶之后，窩闊臺汗竟然病得更重了。最后，薩滿巫師只好說，唯有大汗最親近的人，替他以身贖罪，他才能活下來。

拖雷聽了，就教薩滿巫師說了一段禱詞：

洪福的父親將咱兄弟內(nèi)選著，教你做了皇帝。令我在哥哥跟前行，忘了的提說，睡著時喚省。

如今，若失了皇帝哥哥呵，我誰行提說著，喚省著？多達達百姓教誰管著？且快金人之意！

如今，我代哥哥，有的罪孽，都是我造來，我又生得好，可以事神！

師巫，你咒說著……

說完，拖雷將滌除疾病的咒水一飲而盡，又囑咐兄長照顧自己的孤兒寡婦（妻子唆魯禾帖尼和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等十子），走出營帳，沒幾天就去世了。

這個原始宗教色彩濃重的故事，在中國史家筆下，居然成了類似《尚書·金縢》篇中，武王病篤，弟弟周公向先王祈禱，愿意代死的感人義舉。不過，現(xiàn)代歷史學家綜合種種跡象認為，事實是：拖雷先有爭奪汗位之嫌，又不待與大汗會合，立下殲滅金軍主力的大功；窩闊臺汗為消除隱患，裝病下毒，謀害了拖雷?？磥?，那句“微汝，不能致此捷也”，暗藏著深深的忌憚。

這是蒙古帝國的內(nèi)核上出現(xiàn)的第一道明顯裂痕。且不說窩闊臺汗可能死于拖雷遺孀的下毒報復，拖雷之死，是黃金家族的“哥哥兄弟每”第一次訴諸非常手段，解決權(quán)力沖突，而且遠遠不是最后一次。蒙古宮廷內(nèi)部，窩闊臺系和拖雷系、拖雷系各分支之間兄弟鬩墻、黨同伐異，幾乎無休無止，最終導致這個歐亞大帝國加速分裂、曇花一現(xiàn)。

說到底，這也可以算金朝在三峰山犧牲掉全部主力，換來的一點意料之外的影響。但是，這些遙遠的帝國宮廷軼事，已經(jīng)不能使南京城內(nèi)近百萬軍民的命運，發(fā)生任何改變了……

本文節(jié)選自《隳三都：蒙古滅金圍城史》，周思成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