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傳說百科全書：誰會消失在午夜？

消失的搭車客？下水道里的鱷魚？肯德基油炸鼠？這些難道不是無稽之談嗎？什么，它們竟然可以構(gòu)成一門學問？這個叫揚·哈羅德·布魯范德的老頭兒說，這些“謠言”和“迷信”都是“都市傳說”，看著千奇百怪，其實學問很大。

揚·哈羅德·布魯范德花了一生的精力投入這項研究，早在1968年，他就出版了《白頭鷹的隱形羽毛》，該書多次修訂再版，成了美國大學本科階段的民俗學概論教材，1981年，布魯范德出版了《消失的搭車客》，搜集了103個美國都市傳說，引起了公眾對于都市傳說這項民俗學新領(lǐng)域的廣泛興趣。《都市傳說百科全書》初版于2001年，到2012年增補擴充為兩卷，搜羅了來自全球各地的都市傳說，是一部野心堪比《金枝》的大作。

《白頭鷹的隱形羽毛》

仰賴猶他大學多年執(zhí)教以及擔任美國民俗學會（AFS）主席、《美國民俗學刊》主編的經(jīng)歷，布魯范德編撰這類作品很有經(jīng)驗，他把都市傳說分為汽車，動物，恐怖，意外事故，性和丑聞，犯罪，商業(yè)和職業(yè)，政府，軍事和社會，名人，以及學院十多個類別，采取辭典式排序的索引方式，從A~Z做了系統(tǒng)性的整理和陳列，這些類別之間存在多重交叉，脈絡清楚，繁而不亂，既能精準把握又能更好拓展邊沿，查找也很方便。

布魯范德抓牢了兩個學術(shù)涵養(yǎng)：人類學與民俗學。這兩門學科在很多時候是聯(lián)手的，它們都需要避免簡單的價值判斷，重點在于呈現(xiàn)參差多元的現(xiàn)象本身。無論來自哪里，書里收集的故事都浸透了濃郁的口述的色彩，自成一套不言自明的邏輯。我們沒有必要追查午夜的都市街頭是否有幽靈司機，或者裂口女在游蕩，也沒有必要擔憂保姆會把嬰兒放進烤箱里烘烤或者電腦屏幕會突然閃現(xiàn)仇人報復的血淋淋字句，這些挑戰(zhàn)我們認知體系的傳說并非代表了他者和異世界的存在，而是讓我們打開心眼，注意到它們所代表的聲音的意義。

世界各地到處流傳著這些傳說，版本細節(jié)有所差異，但是母題高度一致。我們可以在結(jié)構(gòu)的層面上進行研究，看看敘事如何組織以及主題如何系結(jié)，而不是專注于詭異莫名的描述。故事和說故事的方式有關(guān)聯(lián)，故事和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有關(guān)聯(lián)?！昂婵緥雰骸憋@示了年輕父母的憂慮，把孩子托付給他人是否會不安全；遭到室友藥物迷昏、被侵犯，后來受害者殘忍報復的故事，聽起來很像社會新聞，只是它在傳說里被夸大化、普遍化。經(jīng)由全面對比同一類別的都市傳說，我們可以辨明一般的特征、統(tǒng)攝全局的主題，以及風格和語調(diào)里的共相因素。

作為文化符號的都市傳說具備三個基本元素：很強的故事性、一定的可信度、一定的警示意義。重復是方便流播的輕捷方式，輕幽默和荒誕離奇具有發(fā)酵效應，匿名性保證言說的自由度。人們講述和聆聽傳說，不僅因為獵奇，更出于傳達信息的需要。故事是大眾心理機制的折射，表達了人們對政府信用、交通安全、婚姻出軌、食品衛(wèi)生、時尚虛榮等等的擔憂。都市傳說構(gòu)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口口相傳之外，報紙、電視臺等媒體推波助瀾，無論傳謠還是辟謠，擴散就是版本催化，這是一種社會流瀑效應。

布魯范德把學術(shù)理論和研究方法的運用，也按照首字母的排序編寫在書中。比如，“C36.搜集和謄錄都市傳說，Collecting and Transcribing Urban Legends”強調(diào)了問卷和田野調(diào)查的重要性，布魯范德說，逐字逐句地搜集文本并密切關(guān)注背景、功能和演述的理想，應當作為人們努力搜集都市傳說的指導，所以必須注意整體氛圍和講述風格，誰講了這些故事，他們是講給誰聽的，在什么樣的情境下。布魯范德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檢驗“鉤子”傳說里的性意識和象征的方法，談及“同情心課程”和“洞察力課程”這些心理學教程觸及的都市傳說的應用實驗，還談到了《自私的基因》的作者理查德·道金斯的“覓米”理論在傳播學上的體現(xiàn)，整理了都市傳說在不同群體間傳播的特性和不同學術(shù)流派的研究，包括都市傳說中的社會階層、都市傳說中的歧視、都市傳說中的語言學等諸多科學領(lǐng)域的研究。

《都市傳說百科全書》

都市傳說有很多無厘頭的、后現(xiàn)代的因素。都市傳說的講述者和傳播者并不都是刻板印象認為的沒文化的老頭老太太，而是以年輕人或者媒體行業(yè)、創(chuàng)意工作者為主。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qū)τ诙际袀髌娴奈张c應用，蔚然大觀。比如，“哈利·波特”系列里“哭泣的桃金娘”的原型靈感，就與都市傳說里的密室逃脫和下水道里的怪物有關(guān)。當1987年的電影《三個奶爸一個娃》在1990年以錄像帶形式發(fā)行時，人們注意到在一個場景的背景中出現(xiàn)的幽靈形象，那顯然是一個小男孩，這個添加的元素掀起了新一波的觀影熱潮。

在所有當代傳說中，“消失的搭車客”被搜集得最多、討論得最廣。這也是布魯范德最關(guān)注的一個母題。這個傳說版本之多樣化及其流通熱度，激發(fā)了虛構(gòu)作品、影視、廣播、電腦游戲、藝術(shù)品、廣告、小報宣傳和流行歌曲等創(chuàng)作靈感。年輕女搭車客的輕薄衣服意味著她們的純真，汽車作為一個移動的性空間暗藏著失貞的風險，都市傳說展露世界的誘惑和無情，這種象征性的道德敘事很容易讓人想起歐洲中世紀時期爐火邊的“鵝媽媽故事”和后來童話《小紅帽》的另一層寓意。社會現(xiàn)實的根基撐起了民間傳說的構(gòu)架，民間傳說反映當時當?shù)厝藗兊纳钣^念，而如今，都市傳說正是關(guān)注現(xiàn)代性和都市生活的民俗學家的目光所在。

誠如布魯范德所說：“可以大致歸結(jié)于口述傳統(tǒng)對于事物可能性的藝術(shù)化探尋”，“無疑蘊含著我們文化的象征，反映著我們的生活”。這一次的閱讀，或許能夠修正我們對都市傳說的錯誤印象，體會到民間敘事中豐富的文化圖像和復雜的心理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