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而讀,志向迥異
胡喬木與季羨林都是1930年夏天考入清華大學(xué)的。當時季19歲,胡18歲。胡考取物理系,入學(xué)后轉(zhuǎn)讀歷史系,季念外語系。兩人雖為同窗,但日后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胡喬木走的是革命之路,季羨林走的是學(xué)術(shù)之路。
胡在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只讀了一年多,就因從事中共地下工作暴露身份被迫離校。之后,被調(diào)到共青團北平市委擔任市委委員、宣傳部部長。再之后,胡在鹽城、杭州、上海從事革命活動,于1937年奔赴延安。
季羨林在清華四年,專心讀書。畢業(yè)后,回到母校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教了一年書,即赴德留學(xué),一去就是十年。此時,胡喬木早已到延安,成為毛澤東和中共中央政治局的秘書。
多年后,季羨林還清楚地記得胡喬木(當時叫胡鼎新)在清華大學(xué)從事革命斗爭的一些往事。早晨,在盥洗室同學(xué)們的臉盆里,常常會發(fā)現(xiàn)革命傳單,是手抄油印的,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出自胡喬木之手,但是沒有一個人去告發(fā)。有一天夜里,胡喬木摸黑坐到季羨林的床頭,勸他參加革命活動。季雖然痛惡國民黨,但對于政治斗爭,他的態(tài)度卻是逍遙派,不參與,也沒有興趣介入這種斗爭。他的主要志趣在于追求知識。所以盡管胡喬木苦口婆心,反復(fù)勸說,他卻只同意到胡主辦的工友子弟夜校去上課。至于讓他參加其他革命活動,他硬是沒有點頭同意。
胡喬木、季羨林
季羨林于1946年回到闊別十年的祖國,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1949年春夏之交,他忽然接到胡喬木從中南海寫來的信。信中說:“你還記得當年在清華時的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學(xué)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奔玖w林當然記得那個面容清秀、說話帶蘇北口音的老同學(xué),原來當年那個在學(xué)生洗臉盆里撒傳單的革命青年已經(jīng)是毛澤東的秘書兼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
胡喬木在信中告訴季羨林,現(xiàn)在形勢頓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才。他問季是否愿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xué)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xué)院合并到北大來。季羨林看完信后激動不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知道,北大東語系是1946年季羨林歸國后創(chuàng)建的,建系初期,一個流行的說法是“六七個人,七八條槍”,是北大最小的系。教師除季外,還有王森、馬堅、金克木、馬學(xué)良、于道泉五位。學(xué)生人數(shù)比教師人數(shù)還少。最初創(chuàng)建東語系時,東語系有個說法叫“倆人班”,意思是說東語系的系主任是季羨林,然后有一個秘書叫王森,實際上全系所有的政務(wù)大事也包括好多雜事都是他們兩個人來負責。
所以季羨林立即給胡喬木回信,表示完全同意。信發(fā)出不久,胡即到北大拜訪季羨林。舊友重逢,倍感親切,胡特意告訴季:“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寶劍》、《回教徒為什么不吃豬肉?》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zhuǎn)告馬教授?!焙鷨棠臼莻€細心人,他沒有稱“毛主席”,而是用了“毛先生”這個詞,這給季羨林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也表現(xiàn)出胡對季的尊重。很快,南京東方語專和中央大學(xué)邊政系、邊疆學(xué)院的師生高高興興地來到北大,這些師生們的鋪蓋還沒放穩(wěn),又開始了1952年的院系調(diào)整,這一次東語系得了個第一。據(jù)《北京大學(xué)記事》記載:1952年8月25日,東語系共有教師42人,舊生324人,新生30人,保送干部120人,師生總數(shù)為516人,位居全校之首。
1951年,中國政府要派出第一個大型文化代表團出訪印度和緬甸。此時兼任文化教育委員會秘書長的胡喬木,正參與組團出訪之事。胡喬木想到了擔任北京大學(xué)東語系主任、正從事印度文化研究卻一直無緣訪問印度的季羨林,于是,他給季寫信,問他是否愿意參加代表團。季當然非常愿意,也非常感謝胡喬木的關(guān)心。于是他隨代表團于1951年9月20日離開北京,次年1月24日返回,出訪達四個月,暢游了印度和緬甸。
相交一甲子,友情是濃是淡
自新中國成立初兩位老同學(xué)聯(lián)系上之后,胡多次前往季家看望,可季卻“來而不往”,一次也沒有去過胡家。胡心里常常惦記著這位老同學(xué),在北戴河休養(yǎng)期間買回來的大只海螃蟹,也總想著送一筐給季嘗鮮。別人給他送了上好的大米,他要送給季一份,可季什么東西也沒有贈過胡喬木。季剖析過自己的心理:“這是一種什么心理?我自己并不清楚。難道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那種傳統(tǒng)心理在作怪嗎?”“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我很怕見官?!痹诩究磥恚贤瑢W(xué)胡喬木已經(jīng)是個“大官”,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季極力避免“攀龍附鳳”之嫌。胡的“官”做得越大,季越是與這位老同學(xué)拉開距離。但胡對此卻從不介意,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照顧老友。
終于有一回,季羨林去了胡家。那是1986年冬天,胡通過季的兒子季承捎話給季,說他想找季談?wù)?,問季愿意不愿意到他那里去。季也正為學(xué)生的事憂心如焚,他擔心學(xué)生年輕幼稚,感情容易沖動,一旦事態(tài)擴大,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一聽到胡喬木的邀請,立即應(yīng)承。胡把自己的車派到北大,把季接到中南海他的住處。外面剛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但胡喬木的家中卻溫暖如春。胡全家人都出來作陪。談話是在兩個老友之間進行的。談話開始,胡開宗明義,首先聲明:“今天我們是老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奔臼莻€聰明人,當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便把自己對青年學(xué)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般和盤托出,毫不隱諱。他們談了一個上午,只是季一個人在說話,胡一直靜靜地聽。季說了很多,但要旨非常簡明:“青年學(xué)生是愛國的。在上者與年長者唯一正確的態(tài)度是理解與愛護,誘導(dǎo)與教育?!弊詈螅f他完全同意季的意見,并要把季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
季羨林一生不愿意麻煩人,尤其不愿意麻煩在高位的人。所以即使是胡這樣的同學(xué),為個人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求人,不愿意沾他的光。但是有一件事卻迫使季找了一次胡。
那是1991年9月,季羨林在聊城參加了傅斯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之后,隨代表們到臨清參觀名勝古跡。接待他的是當時的副市長馬景瑞。在陪同參觀臨清古塔的時候,馬景瑞突發(fā)奇想:當時的臨清古塔為維修一事已爭取很長時間卻沒有結(jié)果,這次如果由季先生出來說說話,國家文物局能否破例撥款維修古塔呢?于是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他把想法向季提了出來。季讓他們準備一點材料。10月,馬景瑞到北大送材料時,季告訴他們已經(jīng)給胡喬木寫了信,內(nèi)容是:我這次回故鄉(xiāng)臨清,當?shù)攸h政領(lǐng)導(dǎo)向我提出臨清舍利寶塔的修復(fù)事宜,我是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辦法,只好請您幫忙。季為了家鄉(xiāng)的古跡,破例求人,而胡傾全力相助。經(jīng)胡喬木和國家文物局負責人的批準,舍利寶塔的修復(fù)問題得到圓滿的解決。
到了晚年,胡喬木的懷舊之情愈加濃烈。他最后一次到季家,是夫人谷羽陪他去的。不過,谷羽和季羨林的兒子到樓外去閑聊,屋里只有他們兩位老友。季萬萬沒有想到,這是胡最后一次到他家。不久,季就聽說喬木患了不治之癥。聽到這個消息,仿佛當頭挨了一棍,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一輩子都沒有主動去看望過胡喬木的他,這次真想破例主動到胡家看望。但胡無論如何也不讓他去,無奈只好服從安排。
1992年8、9月間,胡喬木委托他的老伴谷羽給季捎信,讓季去看他。季羨林知道,這是要同自己訣別了。他懷著十分沉痛的心情來到胡住的醫(yī)院。一進病房,就看到喬木仰臥躺在床上,吸著氧。喬木看見老友,顯得很激動,抓住季的手,久久不放??磥砗仓肋@是他最后握老友的手了。胡突然想起了在《人物》雜志上讀過的季羨林寫的《留德十年》的文章,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此時此刻百感交集的季羨林,連忙答應(yīng),書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
這是兩位老友見的最后一面。不久,胡喬木就離開了人世。
季羨林的《留德十年》出版后,他想到胡喬木的墓前焚燒一本,以慰其在天之靈。然而,按照胡喬木的遺囑,他去世后,骨灰都撒到了他戰(zhàn)斗過的地方,連骨灰盒都沒有。季羨林手捧這本小書,淚眼模糊。
季與胡相交60年。胡喬木生前,季羨林有意回避,從不主動接近。胡喬木去世后,季老常常想到他,頓生知己之感。是的,胡喬木是理解他的。他知道季羨林“不是此道中人”,所以從不向他流露為“仕”的感受;知道他有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心理”,從不苛求于他,交往中總是積極主動。甚至胡好心約季和他一起到甘肅敦煌參觀,而季由于厭惡地方對中央大員逢迎招待、曲盡恭謹?shù)膱鼍埃裱曰亟^他,他也能理解和寬容。季又何嘗不是胡喬木的知己呢?人們只看到胡嚴肅的外表,而季讀懂了他豐富的內(nèi)心和正直的實質(zhì)。他說:“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保ㄎ?魯書月)
《八十一年人生路——胡喬木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