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時間,某網(wǎng)上書店的文學熱賣區(qū)排行榜真的是“文學雞湯”大行其道——排在第一的是一本講宋詞的“暢銷書”,其中充斥著諸如此類的文字:“立于長江水岸,我試圖抓住一片云彩、一縷清風,將它們放進行囊,我害怕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空手而歸?!绷杏诘诙坏膭t是“浪漫唯美作品”《世間通透的女子》,談的都是亦舒、鄧麗君、三毛、夏夢、趙雅芝等一批人們耳熟能詳,既有“才華”、又見“氣質(zhì)”的所謂“瑰奇”女子。但此書有時“唯美”得不一定靠譜,比如書中說亦舒“是一個如兵器般凜冽的女子”,鄧麗君有“千瘡百孔的荒涼”云云,讀者就不見得買賬。《世界很忙,而你剛好愿意為我有空》列于第三,但也有了“五千萬點擊量”。慣于寫“三宮六院的胸懷”和“株連九族的身世”的文青新作“青茫三部曲”自然榜上有名,而且已經(jīng)銷出了800萬冊。
這些出版物的“審美”譜系與語風邏輯極為相似,無非主打所謂都市、美人、情感、名士、風情、處世、遺韻、普適、小資之類,有的東拼西湊些職場情場校園瑣事,有的撿民國芝麻谷子,有的拾一些古人風雅牙慧,講究的是通暢、甜俗、柔膩、“拽”、輕淺,題目無一例外是“從雞湯里提煉出的雞精”,封面一定要加一張作者的“寫真硬照”。這些作品能被放在“文學”類里銷售,是因為它們的作者和策劃者大概自以為識文斷字,既“文”又善“學”吧。這些東西被一廂情愿地注入了蒙蔽年輕人味覺的“味素”,灑上了被指認為“營養(yǎng)”的糖漿,裹包著優(yōu)雅勵志唯美的外衣,其實許多東西只能算是“閱讀產(chǎn)品”,與真正的文學不大沾得上邊。被冠以文學之名,無疑是因為這對提高碼洋大有好處。因為書商清楚,文學意味著高雅,一高雅就比較好賣,至于是不是真高雅,不大重要。
出版上甜膩、平白、淺俗之風的日盛一日,正好與影視劇“小鮮肉”和俗片“甜”劇之涌現(xiàn)撞了個滿懷,這真是無獨有偶。對所謂“文學雞湯”等易食、即食、速食文化產(chǎn)品,就像對“小鮮肉”一樣,我們不好一概武斷否定。存在即合理,被喜歡,說明其中必有優(yōu)勢和優(yōu)點。但這些東西大行其道,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社會經(jīng)濟文化條件下的某種審美危機。隨著物質(zhì)生活條件的不斷改善,人們對文化生活的獲得感、舒適度和享受性的追求日益增多,與之相應,在文藝欣賞方面,則是人們對感官上的愉悅、身心上的放松、頭腦上的休息、情感上的慰籍等等,要求也越來越高,往往還伴隨著獨立思考的擱置、理性參與的放棄,以及對所謂“唯美”、“可讀”、“催淚”等的沉溺,這才是真正值得警惕與憂慮的。
借科技之力,文化復制更便利,文化服務隨時隨地可以實現(xiàn),但同時,碎片化、淺白化、伺服式、隨機式閱讀接踵而至。當前在文化出版領域,一些陳腐淺俗濫情文字被裹以炫目的糖衣,伴隨克隆復制、跟風抄襲的浪潮四處泛濫,在商業(yè)利益推動下吸引年輕讀者的膜拜,這極大威脅著閱讀文化生態(tài)。對出版市場上出現(xiàn)的劣質(zhì)雞湯正大幅度擠占優(yōu)質(zhì)圖書生存空間這件事情的嚴峻性,我們有必要認識得更深一些,因為這可能比影視市場上的“小鮮肉”現(xiàn)象還要不得。文化之所以是文化,文學之所以是文學,在價值追求與品質(zhì)品格上根本與“淺白、俗套、甜膩、伺服、造作”水火不相容?!拔膶W雞湯”敗壞的是真正文學愛好者的審美品位。
“文學雞湯神話”誘使大小出版機構(gòu)趨之若鶩,擠壓純文學生存與出版空間,無情腐蝕著大眾特別是成長期讀者的寶貴閱讀經(jīng)驗。叔本華說過,“如果一個人要想讀幾本好的書籍,他就必須下定決心避開壞的書籍,因為生命是短暫的,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有限。”不消除淺俗低智讀品的影響,不追求啟人心智的“好的書籍”尤其是經(jīng)典作品,民族精神品格的健康成長必然會受到威脅。
“好的書籍”特別是文學經(jīng)典并不是被一個標準定義的,但經(jīng)典處理“人類頭頂?shù)男强张c心中的道德律”等重大問題,必以獨特藝術(shù)技巧與風格洞穿生活的某些本質(zhì),揭示了物質(zhì)世界和人的精神世界的某些奧秘。經(jīng)典如卡爾維諾所說,每次重讀都好像初讀那樣給人帶來發(fā)現(xiàn)的驚喜,或即使初讀也好像讓人感覺到是在重溫。經(jīng)典難以忘懷往往因為它們不僅沒有裹糖衣,還對閱讀者的智力構(gòu)成挑戰(zhàn),不迎合且不能伺服。經(jīng)典之作既豐富人的文化閱歷、增強人的文化責任、促進人生使命感的養(yǎng)成,同樣也調(diào)動人的理性和思想能力,有的還像柯勒律治曾說過的,“通過喚醒人們對習慣和麻木性的注意,引導人看向美麗的新事物”。讀經(jīng)典等于攀登一個個人類筑就的精神高峰,在攀登的過程中使精神、理想、思考力不斷得到強健,這于民族進步才真正長久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