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心物一體
王陽明被稱為有明一代氣節(jié)、文章、功業(yè)第一人,被認為是真“三不朽”。但是,和中外許多偉大人物一樣,王陽明也一直毀譽參半。時人斥其“事不師古、言不稱師,專以立異為高”,但不能不承認其事功的卓著;后人言其承朱學之式微鼓吹心學,為統(tǒng)治者另謀思想統(tǒng)治出路,卻不能不承認王學的積極因素。萬歷十二年王陽明獲準入祀孔廟,但在同時入祀的三人中(另外二人為胡居仁、陳獻章),王陽明雖然影響最大、功績卓著,卻爭議最大。而在整個清朝,王陽明及其學說更受到全面的壓制。從上個世紀開始,我們也曾經(jīng)給王陽明及其學說貼上一個標簽:“主觀唯心”。
有一個人們十分熟悉的用以說明王陽明“主觀唯心”的例證。王陽明在浙江紹興期間,與學生游南鎮(zhèn),有學生指著破巖而出的滿樹鮮花問道:“(先生)說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陽明全集·傳習錄下》)如果只是以此為例,又不明其“機鋒”所指,自然可以視為不顧客觀事實的“唯心”。但還有一個人們并不熟悉的說花故事,事情發(fā)生在江西贛州或南昌。王陽明和弟子薛侃等在花圃除草,薛侃感慨:“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王陽明不假思索地回答:“未培未去耳?!彼S即借物說事:“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币娧┎焕斫?,王陽明繼續(xù)解釋:“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保ā锻蹶柮魅髁曚浬稀罚┩蹶柮鞯囊馑际智宄禾焐f物,本無善惡之分。若以自己心中的“好惡”作為判斷事物“善惡”的標準,那就大錯而特錯了。如果以此為例,我們或許就不會把“主觀”的帽子戴在王陽明頭上了。
王陽明的上述言論,都發(fā)生在“龍場悟道”并提出“知行合一”之后,可以看出他在“主觀”與“客觀”之間已經(jīng)有了新的認識,“知”與“行”、“心”與“物”,越來越融為一體,這才是“知行合一”的境界。學生徐愛等人曾經(jīng)就“知行合一”向王陽明提問:既然是“知行合一”,先生為何有時只說“知”、有時又只說“行”?為何有時只說“心”、有時又只說“物”?王陽明回答:“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薄按耸枪湃瞬坏靡蜒a偏救弊的說話。”(《王陽明全集·傳習錄上》)
這種方法,恰恰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共同特點,所有的言論和文字,都是針對具體的事情展開。這種方法的好處是直截了當、簡潔易懂,問題是容易被斷章取義、被各取所需。雖然王陽明有時因“物”說“心”、因“行”說“知”,有時又因“心”說“物”、因“知”說“行”,但在他那里,心和物、知和行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整體。所以,我們研究他們的思想,不能用“舉例子”的方法,而需要對他們的思想脈絡、表述特征特別是“語境”有真正的認識。
入道、揭道、傳道
王陽明對“知行合一”的體悟和闡釋,有一個認識上的演進過程,這個過程與他自己所說的“學為圣賢”或“求圣”的過程是同步的。王陽明《朱子晚年定論·序》說自己的學術(shù)經(jīng)過“三變”:“早歲業(yè)舉,溺志詞章”,后來感覺是在浪費青春;于是“稍知從事正學”,研讀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學著作,卻感到眾說紛紜、“茫無可入”;不得已轉(zhuǎn)而“求諸老釋”,頓覺驚喜,“以為圣人之學在此”,但將其與孔孟之說、日用之道相印證,又產(chǎn)生抵牾。迷茫之中,貶官龍場,反復思考,體悟日深:“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彼^的“龍場悟道”,就此發(fā)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p>
這段回顧,使人們認為經(jīng)過“三變”之后的“龍場悟道”,王陽明已經(jīng)悟出了“圣人之道”。但是,令王陽明驚喜的并不是悟出了“圣人之道”的結(jié)果,而是悟出了通向“圣人之道”的“大路”、找到了打開通向“圣人之道”大門的鑰匙。所以黃宗羲認為,“龍場悟道”對于王陽明的“求圣”來說,是“始得其門”。
黃宗羲可謂真知陽明者,他認為王陽明的學術(shù)經(jīng)歷,并非王陽明自己所說的一個“三變”,而是有兩個“三變”,“龍場悟道”則是兩個“三變”之間的關節(jié)點(《明儒學案·姚江學案》)。只有把這兩個“三變”一并考察,才能理清其“求圣”的全過程。
黃宗羲說的第一個“三變”,如王陽明之所述,這是一個“悟”得其“門”的過程。王陽明從朦朦朧朧地向往著“學為圣賢”,到“得其門”“入其道”,其間經(jīng)歷了整整二十年。
黃宗羲認為,在“龍場悟道”而“得其門”后,王陽明的學術(shù)開始了第二個“三變”:一是“盡去枝葉、一意本原”,開始專注從“吾性”“吾心”中追求“圣人之道”,而不是向“心外”去追求,于是有了“知行合一”的感悟,認為知即是行、行即是知。二是到“江右以后”,悟出“圣人之道”原本就是早為先賢揭示卻被后人泯滅的“良知”二字。這樣,就為“知行合一”注入了靈魂。三是提出“良知”之后,宣稱人人心中有良知,人們只要把各自的良知發(fā)掘出來并且落實在行為上,即“致良知”,這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從“龍場悟道”,到病逝于江西大庾,這第二個“三變”,也經(jīng)歷了二十年。
前后兩個“三變”,構(gòu)成了王陽明“求圣”之道的三部曲:第一,從立志“學為圣賢”,到體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尋求到“入圣”的門徑。但何為圣人之“道”,卻只是有所悟,而無法用文字、語言概括出來。第二,從“龍場悟道”,到在江西揭“良知”,揭示出“圣人之道”的精義,這也是王陽明學術(shù)即“心學”的核心和真諦。第三,從揭“良知”開始,到在江西南昌、贛州、吉安等地,在紹興等處,倡導“致良知”,倡導“與民不親而親”,倡導與“愚夫愚婦”同好惡,心中有良知、滿街皆圣人。這個“三部曲”,既是王陽明通向“道”、揭示“道”、傳播“道”,即入道、揭道、傳道的過程,也是“知行合一”從提出到注入“良知”、到“致良知”的過程。
偉大的思想只有灌輸?shù)酱蟊娭校蔀榇蟊姷淖杂X行為,才是它真正價值所在。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的思想家,從孔子到孟子,從二程到朱熹、從陸九淵到王陽明,首先都是社會活動家,他們的學術(shù),他們的言論和主張,都是為著解決社會問題,為醫(yī)治時代弊病開具藥方。
心中有良知、行為有擔當
盡管王陽明被認為是氣節(jié)、文章、功業(yè)即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但黃宗羲和后來的“王學”研究者往往有意無意忽略王陽明學術(shù)過程中功業(yè)和氣節(jié)的作用?;蛟S在他們看來,王陽明的功業(yè)誰也否認不了,王陽明的氣節(jié)有目共睹,但王陽明的學術(shù)卻曾經(jīng)被視為“異端”“邪說”。更重要的是,研究者多為“文人”。所以,盡管中國古代“圣賢”的標準,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位一體,但在王陽明的“文人”研究者那里,主要關注的只是學術(shù)、是“立言”,看重的是他從祀孔廟的榮耀。在研究中并未將其氣節(jié)、功業(yè)與學術(shù)融為一體,對于王陽明的定位,也就僅僅成了“思想家”。
這種導向的結(jié)果,是后人更多地關注王陽明的“心”而忽略“物”、關注王陽明的“知”而忽略“行”,并進而視其為“唯心”且“主觀”。但是,王陽明的學術(shù)從來就是和功業(yè)相互激發(fā)的;而學術(shù)和功業(yè)的終極動力,是氣節(jié),是對國家、對社會的擔當,三者相輔相成,不可或缺。在王陽明的身上,他的學術(shù)即“心學”,是為立言;他的功業(yè)即實踐,是為立功;他的氣節(jié)即擔當,恰恰是立德。這才是王陽明的真“三不朽”。
當王陽明“懵懵懂懂”向往“學為圣賢”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圣賢”為何物,但少年時代埋下的種子、少年時代萌發(fā)的志向,其實是一種為國家、為社會效力的擔當,被當時的人們稱為“氣節(jié)”。所以,在15歲時便有出居庸關考察“虜情”的行為,有向皇帝上書陳述對于邊關防務意見的動機;在刑部主事任上,敢于革除監(jiān)獄積弊、敢于處死背景深厚的罪犯;在兵部主事的任上,敢于直斥時弊,雖然因此得罪權(quán)貴,受廷杖、下詔獄,貶謫龍場,但初心不改。雖然此時王陽明尚未提出“知行合一”,但事事都在“知行合一”。
為南贛巡撫,一年之內(nèi)平息數(shù)十年之“積寇”,王陽明的功業(yè)開始走向鼎盛;接著,在四十天內(nèi)平定蓄謀已久的“叛藩”,成為明朝第三位以軍功封伯爵的文臣,王陽明一生功業(yè)達到鼎盛。正是這個時候,王陽明的學術(shù)影響也開始走向巔峰。試想,如果王陽明和之前歷任巡撫一樣,對流民束手無策,如果無法平定寧王之亂,還能理直氣壯地說“良知”,心安理得地講“知行合一”嗎?沒有功業(yè),不影響薛瑄、胡居仁、陳獻章入孔廟,但沒有功業(yè),卻不可能“倒逼”廟堂承認王陽明的學術(shù)。在王陽明那里,沒有不落在功業(yè)上的學術(shù),也沒有離開學術(shù)的功業(yè),他本身就是“知行合一”的。
在南贛平息流民之亂的過程中,王陽明提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良知”二字呼之欲出。平定寧王叛亂之后,應對來自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語,應對當權(quán)者的各種刁難和猜疑,是王陽明一生所遭遇的最大難題。直到此時,“良知”二字才終于被揭示出來,所以他特別強調(diào):“某于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保ā锻蹶柮魅髁曚浭斑z》)在王陽明看來,“良知”二字乃是自己一生學術(shù)的精義和真諦,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它既在每個人的心中,“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更是在“百死千難”的磨礪中才得以悟出。
王陽明在“百死千難”中悟出內(nèi)心深藏的“良知”,是學術(shù)和功業(yè)的相互激發(fā),而終極動力,則來自“氣節(jié)”,來自對國家、對社會的擔當。當寧王起兵時,許多官員在觀望,唯獨王陽明公開宣稱“寧王謀反”,并起兵平叛。古人“三不朽”,首列“立德”,是有道理的。何謂“立德”?孟子說“舍生而取義”,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林則徐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王陽明用自己的行為給世人做出了示范:心中有良知、行為有擔當。這才是王陽明對“知行合一”的最好詮釋。在王陽明那里,“知行合一”的“知”,既是對事物的認識,更是“良知”。是非之心加擔當精神,是為“良知”。以“良知”為靈魂的“知行合一”,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在王陽明身上,立德、立功、立言融為一體,不可或缺。(文/方志遠 江西師范大學教授、傳統(tǒng)社會與中國現(xiàn)代化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