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儀之所以會嫁給徐志摩，是因其四哥張嘉璈視察學(xué)堂時，看到了徐志摩的一篇文章。以當(dāng)時張家的家聲地位，徐父的允婚短箋寫的是：“我徐申如有幸以張嘉璈之妹為媳?！?915年張幼儀與徐志摩結(jié)婚，婚后不久，徐志摩即離家赴京津求學(xué)，1918年張幼儀生下長子徐積鍇（乳名阿歡），不久，徐志摩又離家赴美國讀書，次年轉(zhuǎn)往英國倫敦。
1920年，張幼儀前往歐洲與丈夫團聚，此時的徐志摩正癡戀林徽因不能自拔，而當(dāng)?shù)弥獜堄變x再次懷上他的孩子時，徐志摩要求她把孩子打掉，并于提出離婚后不久不辭而別。此后，張幼儀前往德國投靠張家兄弟，并于1922年在柏林產(chǎn)下次子彼得，一個多星期后，急于離婚的徐志摩正式與她簽署離婚協(xié)議。
1925年，彼得因病夭折。1926年張幼儀回國，并于1928年擔(dān)任上海女子商業(yè)儲蓄銀行副總裁、云裳服裝公司總經(jīng)理。而在徐志摩與陸小曼成婚后，徐家二老因不滿新婦，曾長期與張幼儀母子共居一處。
1953年張幼儀在中國香港與一位蘇醫(yī)生結(jié)婚，1974年丈夫去世后，她遷往美國與家人團聚。她的侄孫女張邦梅根據(jù)其晚年自述，寫下了她與徐志摩的故事《小腳與西服》。該書繁體字版推出之時，曾經(jīng)有人對這本書對徐志摩形象可能造成的傷害提出質(zhì)疑，張邦梅表示，她只是記述了張幼儀的故事與感受，讓她也有說話的機會。
本文摘編自該書《尾聲》部分，記述了徐志摩出事后，張幼儀如何料理當(dāng)時的局面，也談到了她對陸小曼和林徽因的觀感以及她對徐志摩的情感。由澎湃新聞經(jīng)中信出版集團授權(quán)發(fā)布。
1921年張幼儀與徐志摩在歐洲拍攝的第一張合影
我最后一次看到徐志摩，是在1931年他死于意外的前一天。那天他來店里跟八弟打招呼，然后問我他要裁縫師替他做的那幾件襯衫的事。他剛搭飛機抵達上海，準(zhǔn)備帶人去看一個朋友打算出售的住宅。他充當(dāng)中間人，如果替朋友賣掉這房子，就可以賺些傭金。
盡管當(dāng)時搭飛機旅行還是件危險的事，徐志摩照舊經(jīng)常飛來飛去。雖說外國公司的飛機比中國公司的要安全，可是徐志摩講，他之所以搭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是因為他有一本免費乘機券。徐志摩寫過一篇描述飛翔的著名散文（編者按：應(yīng)指《想飛》），中國航空公司想利用他做一部分廣告。
那天下午，他說他得馬上趕回北京。我就問他為什么非這么趕不可，他可以第二天再回去。我還告訴他，我覺得他不應(yīng)該搭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不管是不是免費。他像平常那樣大笑著告訴我，他不會有事的。
當(dāng)天晚上，我在一個朋友家里摸了幾圈麻將，很晚才回家。凌晨一兩點的時候，我半睡半醒間聽到有個用人進來告訴我，有位中國銀行來的先生在門口想拿封電報給我。
電報說，徐志摩坐的包機在飛往北京的途中，墜毀在山東濟南；機上唯一的乘客徐志摩和兩位飛機師當(dāng)場死亡。
我穿著長袍，完全不敢相信地站在玄關(guān)。我剛剛見過的徐志摩還是活生生的?！拔覀冊趺崔k？”中國銀行來的那位先生一語點醒了我，“我去過徐志摩家，可是陸小曼不收這電報。她說徐志摩的死訊不是真的，她拒絕認領(lǐng)他的尸體?！?/p>
我想到陸小曼關(guān)上前門，消失在鴉片煙霧里的情形。她出了什么毛?。克趺纯梢跃芙^為徐志摩的遺體負責(zé)？打從那時候起，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陸小曼之間共有的那種愛情了。
我讓那信差進到飯廳。一個用人為他端了杯茶，我在一旁整理思緒：阿歡必須以徐志摩兒子的身份認領(lǐng)他父親的遺體，而且必須有人和十三歲的阿歡一起料理后事，那個人應(yīng)該是陸小曼，而不是我。
于是，我打電話給八弟。我告訴他這個噩耗的時候，他開始在電話那頭啜泣。
我問他：“你明天能不能帶阿歡去濟南一趟？”
“當(dāng)然可以，當(dāng)然可以。”他控制自己的情緒說。
張幼儀1924年攝于德國
第二天早上老爺來吃早飯的時候，我告訴他有架飛機失事了。我根本不必講誰在飛機上，因為所有我認識的人當(dāng)中，只有徐志摩定期搭飛機。
老爺就問我那乘客的狀況。我不敢當(dāng)場告訴老爺實話，我怕他這么大的年紀會受打擊，所以我就假裝徐志摩還活著的樣子說，他在醫(yī)院，情況看起來很糟糕。
老爺說，他不愿意在這種情況下到醫(yī)院看他兒子。他要我去，然后回來向他報告。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老爺問我：“有什么消息嗎？”我低頭看著盤子說：“他們正在想辦法，可是我不曉得他們能怎么樣?！?/p>
隔天老爺又打聽了一次消息，我終于像頭一次聽到噩耗的時候那樣，哭著說：“沒指望了，他去了?！?/p>
這時候，我看到老爺臉上有好多內(nèi)容：哀痛、難過、悔恨。他把臉別過去說：“好吧，那就算了吧?！?/p>
雖然說起來這事很可怕，可是徐志摩太讓他傷心了，而且他對徐志摩娶陸小曼進門這件事很生氣。
后來，有支搜索隊被派到撞機的山邊尋找尸體。徐志摩的遺體在離撞機地點不遠處被發(fā)現(xiàn)，雖然尸首不全，而且嚴重?zé)梗贿^還是認得出來。
后來他的遺體先放在濟南，中國銀行在當(dāng)?shù)貫樗e行了公祭和喪禮；其中有阿歡和八弟參加。老爺也作了一副挽聯(lián)致哀。他在挽聯(lián)中，大膽將徐志摩與歷史上兩個著名詩人相比擬：一個是公元前3世紀的楚國詩人屈原，他因為君主不信任自己而投湘江自盡；一個是唐朝詩人李白，據(jù)說他在醉酒的時候，因為想抓住水中的月亮倒影而淹死。
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
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fēng)，亦遭慘劫？
自襁褓以來，求學(xué)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
母今逝矣，忍使凄涼老父，重賦招魂？
我也想在喪禮中說些話，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起頭表達我的哀傷。二哥的朋友就以我的名義，作了一首挽聯(lián)，其中提到濟南地區(qū)的候鳥大鵬，這種鳥的背非常寬大，每年都會遷徙到天池。
萬里快鵬飛，獨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徐志摩死后的公祭儀式舉行完半年，中國銀行終于安排用一節(jié)火車車廂把他的遺體從濟南運到上海，再運到硤石安葬。當(dāng)時運送工作困難，因為國民黨和日本人正在那個地區(qū)打仗。八弟帶著阿歡去上海迎接已封蓋的棺材。
兩歲時的彼得，攝于夭折前一年
雖然我連去參加上海公祭的打算都沒有，不過還是準(zhǔn)備了一件黑色旗袍，以備不時之需。公祭那天下午，家里電話鈴響了。
“你一定要來一趟?！币粋€朋友說。我問為什么。
“你來就是了?！彼f。于是我去了公祭禮堂一趟。徐志摩的靈柩已經(jīng)打開，安置在花朵中，他的臉被黑絲袍襯得十分慘白浮腫，一點兒也不像他。我深深鞠了三個躬，向他致敬。他才三十五歲，這么年輕，又這么有才氣。
我從靈柩旁走開以后，打電話給我的那個朋友出現(xiàn)在我身邊。他強調(diào)說：“你一定要幫忙，陸小曼想把徐志摩的壽衣?lián)Q成西裝，她也不喜歡那棺材，想改成西式的?！?/p>
八弟在中國銀行的協(xié)助下，幫徐志摩用傳統(tǒng)的壽板訂制了一口棺材。這種棺材有一面是圓的，形狀很像樹干，而不是長方形的盒子。
把徐志摩的遺體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這種想法，教我覺得惡心；把他的壽衣?lián)Q掉也是。他的身體怎么可能再承受更多折磨？
我說：“就算他是因為自然原因死亡，現(xiàn)在也一切難改了，何況他是在這種意外狀況下死的……”
我不想見陸小曼，也不想跟她說話，更不想跟她吵架，就下了個結(jié)語說：“你只要告訴陸小曼，我說不行就好了。”
說完我就離開了，以防萬一陸小曼出現(xiàn)。后來我聽說他們還是讓徐志摩穿著中國壽衣躺在中國棺材里。我搞不懂陸小曼，難道徐志摩洋化到需要在死的時候穿西服嗎？我可不這么想。
不管他的思想有多西化或多進步，我都認為他是中國人，他所追求的西式愛情最后并沒有救他一命。去年我才讀到他死前寫給陸小曼的信。徐志摩從沒跟她一起過過家庭生活。她拒絕搬到北京，因為住上海鴉片比較容易到手。徐志摩為了供養(yǎng)她，老是在北京和上海之間飛來飛去。讀到他最后的生活情形，我非常難過。
你曉得徐志摩為什么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搭飛機走嗎？他要趕回北京，參加一場由林徽因主講的建筑藝術(shù)演講會。他當(dāng)年就是為了這個女朋友跟我離婚的，到頭來又是為了林徽因——從住沙士頓的時候起，經(jīng)過他們與泰戈爾同游，甚至在她嫁給梁思成以后，都是這樣。她、徐志摩，還有她丈夫，是知心朋友。徐志摩的飛機在山東撞毀的時候，梁思成正巧到山東，所以梁思成和他朋友是搜索隊里的第一批人員。
我1947年的時候見過林徽因一次。當(dāng)時我到北京參加一場婚禮，有個朋友過來跟我說，林徽因住在醫(yī)院，不久以前才因為肺結(jié)核動了一次大手術(shù)，可能不久于人世；連她丈夫都從他任教的耶魯大學(xué)被召回。我心里雖然嘀咕著林徽因干嗎要見我，可還是跟著阿歡和孫子去了。見面的時候，她虛弱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望著我們，頭轉(zhuǎn)到這邊，又轉(zhuǎn)到那邊。她也仔細地瞧了瞧我，我不曉得她想看什么。也許是我人長得丑又不會笑。
后來林徽因一直到1954 年才死于肺結(jié)核。（編者按：林徽因?qū)嶋H上病逝于1955年）我想她當(dāng)初之所以想見我，是因為她愛徐志摩，想看看他的孩子。盡管她嫁給了梁思成，她還是愛著徐志摩。但如果她愛徐志摩的話，為什么她在他離婚以后，還任由他晃來晃去？那是愛嗎？
張幼儀與徐積鍇。1926年自德國返鄉(xiāng)后，她便獨自撫養(yǎng)兒子成人。
人家說徐志摩的第二任太太陸小曼愛徐志摩，可是看了她在他死后的作為（拒絕認領(lǐng)他的遺體），我不認為那叫愛。一個人怎么可以拒絕照顧另一半？愛意味著善盡責(zé)任，履行義務(wù)。
而且，他們兩人沒有一起過過家庭生活。陸小曼的鴉片癮把徐志摩弄得一窮二白，老是得向朋友告貸。他也會跟我借錢?？墒侨绻覐淖约旱难湾X給他，我就會說：“這是你爹的錢?！?/p>
徐志摩本人并沒有惡習(xí)。他不喝酒，也不吸鴉片，甚至一直到死前一年左右才開始抽香煙。他有一種極好的個性，在任何社交場合都受人喜愛。
我這輩子都在擔(dān)心有沒有盡到我的責(zé)任。就連離婚以后我都還在照顧徐志摩的父母，因為我認為這么做是我的責(zé)任。我為徐志摩、他家人，還有兒子，做了我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
徐志摩還在世的時候，老爺每個月幫他忙，供他三百元生活費。徐志摩死后，老爺還是每個月給陸小曼三百元，因為他覺得照顧她是他的責(zé)任。他把那三百元直接存到她銀行戶頭里，這樣他就不必看到她了。老爺在徐志摩身故后又活了十三年，那些年他都跟我住，而且每個月幫陸小曼的忙，甚至在她公然與情人翁先生同居以后也一樣。翁先生和陸小曼無名無分地同居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于1961年去世為止。他比陸小曼早死六年。（編者按：陸小曼實于1965年去世）而這期間，翁瑞午是已婚身份。我真為他太太和女兒難過。
1944年老爺辭世以后，我繼續(xù)每個月放三百元到陸小曼戶頭里，因為我認為供養(yǎng)她是我兒子的責(zé)任。過了四五年以后，翁先生跑來見我，告訴我他賣了好幾噸茶葉，現(xiàn)在的財產(chǎn)足以供養(yǎng)陸小曼和他自己了。從此我才不再寄錢。
張幼儀身著黑色旗袍于上海拍攝了這張肖像（約1937年），時任上海女子商業(yè)儲蓄銀行副總裁。
現(xiàn)在，我的故事接近尾聲了。就某一方面來講，你就是我的故事結(jié)局，因為你是頭一個聽我訴說畢生故事的人。可是你有興趣聽，而且想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我真心覺得我一定要把我的故事和盤托出。你老是問我有沒有時間再跟你談，現(xiàn)在我所擁有的就是時間，我有的是時間坐下來回想過去。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jīng)為我家人和徐志摩家人做盡了一切，因為我一向關(guān)心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盡管我離了婚，我和徐家，甚至和徐志摩的關(guān)系，始終還是很近。打從開始，我的相命婆一直就喜歡徐家。
你曾問我，既然我有能力經(jīng)營一家銀行和一間服裝行，怎么還對徐家二老和徐志摩這么百依百順。我想我對徐家二老有一份責(zé)任在，因為他們是我兒子的爺爺奶奶，所以他們也是我的長輩。我就是伴著這些傳統(tǒng)價值觀念長大的，不管我變得多么西化，都沒辦法丟棄這些觀念。
所以，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找到我自己，也沒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
你總是問我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問題。我對這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墒?，我沒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沒跟什么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稱為“愛”的話，那我大概是愛他吧。在他一生當(dāng)中遇到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文/張邦梅）
《小腳與西服》，[美]張邦梅著，譚家瑜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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