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飛談《封神演義》的神仙體系

李天飛（章靜繪）

李天飛先生長期致力于明清神魔小說研究，曾出版《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萬萬沒想到：〈西游記〉可以這樣讀》（陜西師范大學(xué)2016年版）等。近年來，他的研究興趣轉(zhuǎn)向《封神演義》，并于2020年出版了《號令群神：李天飛“封神”筆記》（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在他看來，《封神演義》是一個相關(guān)文學(xué)類型的起點，如今流行的玄幻、修仙等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都可上溯至此，其中的神仙體系所體現(xiàn)出的，是中國民間社會的期望和恐懼。

《西游記校注》

《號令群神：李天飛“封神”筆記》

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萌生研究《封神演義》的想法的？

李天飛：我之前的精力一直放在對《西游記》的研究和推廣上。2016年，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一個有關(guān)《西游記》的連載，一個電臺的人來找我，希望我能做一個講《西游記》的音頻節(jié)目。我說，這方面的內(nèi)容可能大家已經(jīng)很熟悉了，能不能換一個題目，他們說沒關(guān)系。從那時開始，我才著手來研究《封神演義》。當(dāng)然，也沒有費太大的勁兒，畢竟很多內(nèi)容是相通的。

能否請您談?wù)劇斗馍裱萘x》和《西游記》有哪些相通的地方？ 

李天飛：我覺得最相通的就是思維方式。具體有兩個方面的體現(xiàn)。一個方面就是故事的片段性。西方的小說，比如哈利·波特系列和《魔戒》，都是由一個作者從頭寫到尾，具有很強(qiáng)的系統(tǒng)性。《西游記》就不多說了，大鬧天宮和西天取經(jīng)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文本，最后拼合在一起，取經(jīng)故事本身也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而《封神演義》實際上也是由不同片段的故事湊起來的，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作者追求的是某一個片段的故事精彩，但是整體上卻是缺少系統(tǒng)性的，故事的結(jié)構(gòu)很混亂，情節(jié)安排上顧此失彼、前后矛盾的地方不少。比如說，魔禮青、魔禮紅、魔禮海、魔禮壽這魔家四將在《封神演義》中是很厲害的角色，尤其是他們用的法寶，那么，他們被降服之后，那些法寶怎么處理，主角們?yōu)槭裁床蝗ゼ右岳?，這是很多讀者非常關(guān)心的問題，但是作者卻沒有交代清楚。又比如說，有些法寶，前面明明已經(jīng)沒了，后面怎么又出現(xiàn)了，會讓讀者產(chǎn)生困惑。這是一個方面。

還有一個方面就是故事的民間性?！段饔斡洝返墓适卤旧砭褪窃诿耖g傳說的基礎(chǔ)之上演變成型的。《封神演義》也與之類似。我舉一個例子?！斗馍裱萘x》的神譜是民間自發(fā)形成的，并不見于任何道教、佛教的記載，然而非常實用。書中的神譜，上四部分別是雷、火、瘟、斗。雷是雷神，主要管下雨，也主持正義，懲罰不肖子孫?；鹗腔鹕?，管老百姓日常在用的火。瘟管瘟疫，這是老百姓最怕的。斗看上去很奇怪，下屬有很多星神，但是這些星不是道教或天文學(xué)上的星，而是天上沒有或很少有的，是一些功能性的星。比如書中給一個叫尤渾的角色封了“卷舌星”，這就是功能性的星。它叫神煞，會給人降災(zāi)降禍，如果你犯了卷舌星，你這段時間會跟家人爭吵。又比如書中給張桂芳封了喪門星，如果你犯了喪門星，今年家里就會有不祥之事。這些星本質(zhì)上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老百姓生活中遇到的各種事。不單是壞事，也有好事。比如說紅鸞星、桃花星、六合星，這些都是好事。此外，像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還有玉堂星這些星，都能在黃歷上查到，哪天是青龍之日，哪天是玉堂之日，哪一天會遇到什么事情，宜做什么，不宜做什么。這些都是斗部的神管的內(nèi)容。

看了這四部神，你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缺乏經(jīng)典記載，但是這些神都是老百姓日常所熟悉的、內(nèi)心期望和懼怕的事物。我再舉幾個例子。比如說，老百姓都希望發(fā)財，會拜財神趙公明；什么時候動土，老百姓得查太歲在哪兒；老百姓生孩子，必須求管生育的三霄娘娘保佑。這些神表面上看是神，實際上把人格形象抽離出來，就是古代老百姓的生活。這是《封神演義》看似混亂的神仙體系的內(nèi)在邏輯。而佛教神、道教神都有很多超出這個范疇的內(nèi)容。比如道教管“司錄仙籍”的可韓司丈人真君，老百姓就不懂，也不感興趣，他們會想：這玩意兒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您能談?wù)劇斗馍裱萘x》和《西游記》的不同之處嗎？

李天飛：我認(rèn)為，不同之處在于，《西游記》是上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封神演義》是下一個時代的開始。

為什么這么說呢？《封神演義》雖然寫得不如《西游記》好，但是它致力于構(gòu)造一個更宏大的結(jié)構(gòu)。《西游記》是一個線性結(jié)構(gòu)，唐僧、孫悟空師徒一座山接著一座山地過，沿途降妖伏魔?！斗馍裱萘x》是一個立體結(jié)構(gòu)，天上是神界，分為闡教與截教，地上是人間，分為商朝與周朝。這樣一來，四方勢力的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就很多了。這說明作者的野心很大，可惜他的寫作技巧不夠完善，經(jīng)歷、才華也都沒到，故事講得并不很好，但是他給后來人提供了非常好的靈感。

所以我說，《西游記》和《封神演義》，一個向內(nèi)，一個向外?！段饔斡洝肥侨〗?jīng)故事的集大成，整個體系已經(jīng)非常完善，后來人想再創(chuàng)作，只能從內(nèi)部去生發(fā)，這是一個終點。但是《封神演義》是一個起點，之前雖然已經(jīng)有了武王伐紂的故事，但是不如書中所寫那么精彩，《封神演義》直接構(gòu)造了闡教、截教的體系，搭建出一個框架，后來人在這個框架的基礎(chǔ)上，可以自由地擴(kuò)展。雖然作者駕馭這個故事的力度不夠，但是他的構(gòu)思還是很用心的，留給后來人的想象空間也特別大。今天我們能夠讀到的那些玄幻、修仙題材的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其實都是在《封神演義》的框架上做延展。

之前讀《封神演義》，最讓我著迷的就是其中的法寶系統(tǒng)，但是最讓我困惑的也是這個系統(tǒng)，您怎么看？像“落寶金錢”這種非常神奇的法寶，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李天飛：《封神演義》中的法寶確實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系統(tǒng)。一方面，還是我前面說過的，有些法寶很有原創(chuàng)性，可是作者筆力不到，沒有寫好。比如你說的落寶金錢，這個法寶非常厲害，其他任何法寶遇見了它都會失效，可是掌握它的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蕭升，趙公明用神鞭就把這個角色給打死了，落寶金錢這個法寶也不知去向。又比如，按理來說，法寶在主人死了之后就不能再用了，但二十四顆定海珠似乎又能在不同人手里用。不管是角色還是劇情的設(shè)計，都不夠嚴(yán)謹(jǐn)。

另一方面，書中的很多法寶都是有出處的。比如廣成子的番天印和赤精子的陰陽鏡。曾有人問我，為什么廣成子會用?。窟@個問題就很有意思。印其實是道教一種非常重要的法器。道教的體系是對中國古代官僚系統(tǒng)的模擬，有上下尊卑等級，不同等級的道教神仙就會有不同等級的印章，比如茅山的九老仙都之印。廣成子的印實際上就象征著一定的等級。我甚至還見過一張關(guān)于番天印的符。而鏡子對道士來說也是一個常用的東西，《抱樸子》里說，道士入山的時候，胸口要放一面鏡子，遇到邪門外道、妖魔鬼怪，就能照出原形。這是陰陽鏡的靈感由來，也是《西游記》中照妖鏡的原型。

道教民間法本載“番天印”

您能談?wù)劇斗馍裱萘x》對中國民間信仰的影響嗎？

李天飛：中國的道教信仰非常有趣，它跟民間結(jié)合得特別緊密，不太會高高在上地擺什么正統(tǒng)架子，而是民間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比如慈航道人這個神，原本在道教體系里是不存在的，最多只有一些與之相類似的表述，但是自從《封神演義》出現(xiàn)之后，道士們真的編寫了一部經(jīng)書《太上碧落洞天慈航靈感度世寶懺》，這明顯是受《封神演義》中寫到的慈航道人的影響。

受《封神演義》影響最大的有兩個地區(qū)，一個是陜西、甘肅這一帶，另一個是四川。我去過甘肅的高臺縣，當(dāng)?shù)卦居幸蛔吲_寺，縣名可能就是從寺名來的，現(xiàn)在這個寺已不存在。一般的佛教寺廟，一進(jìn)山門，兩邊是四大金剛，中間是彌勒佛，背面是韋陀，但高臺寺不是這樣。當(dāng)?shù)赜幸粋€老爺子對我回憶說，這座寺兩邊是四大天王，中間供的不是彌勒佛，而是《封神演義》中的黃天化。我很奇怪，黃天化也不是佛教神呀，為什么要把他供起來？但是當(dāng)?shù)乩习傩詹⒉辉诤跛遣皇欠鸾躺瘢麄冊诤醯氖恰斗馍裱萘x》里，黃天化降服了魔禮青、魔禮紅、魔禮海、魔禮壽這魔家四將，所以黃天化也要坐在這個天王殿的中間，鎮(zhèn)住他們。這座寺的后院還供著三霄娘娘，這也是《封神演義》里的神，只不過名字不叫書里的云霄、瓊霄、碧霄，而是叫金霄、玉霄、碧霄。再比如說，甘肅有一個村，全村大多數(shù)人姓黃，他們自稱是黃飛虎的后代，還有一個村，全村大多數(shù)人姓雷，他們自稱是雷震子的后代。黃飛虎和雷震子都是《封神演義》虛構(gòu)的人物，我還曾經(jīng)寫了一篇文章，考證黃飛虎的人物原型就是姜子牙，他們其實是同一個人。但是當(dāng)?shù)氐睦习傩障嘈劈S飛虎和雷震子都是真的。研究民俗學(xué)的欒保群先生告訴我說，他有一年去山西的東岳廟，發(fā)現(xiàn)廟里供著的東岳大帝叫黃飛虎，一開始他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供這種于史無征的人物，后來發(fā)現(xiàn)這還沒完，廟里還供著黃飛虎的父親黃滾……

當(dāng)然，也有的道士也比較在意三清這種教門正統(tǒng)。我曾經(jīng)聽一個道士講過，他去過一座道觀，旁邊的小樓里竟然供著鴻鈞老祖，這也是《封神演義》虛構(gòu)出來的神仙，而且香火還很旺盛。在這個道士看來，這簡直就是“淫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四處想辦法，最后總算把這座小樓給關(guān)掉了。這也從一個角度說明《封神演義》在民間的影響之大。

《封神演義》的一大發(fā)明是“十二金仙”體系。這個體系里的一些神仙，比如廣成子、赤精子，確實是本來就存在的，但是到了《封神演義》，才被納入所謂十二金仙的體系。有些地方也接受了這個體系，比如說四川的青羊?qū)m，還有太白山，于右任說，他當(dāng)年去太白山，就曾見過十二金仙的塑像。晚清民國時期，陶成章說過這么一句話：江南皆信奉水滸之傳，江北皆信奉封神之書。當(dāng)時我感到很奇怪，按說《水滸傳》是北方故事，為什么反而是南方人信奉呢？《封神演義》是南方人寫的，為什么卻又是北方人信奉呢？后來我大概明白了。晚清時的北方，其實從拜把子結(jié)義這一點上往前多走了一步，開始用神道設(shè)教來動員民眾了，通俗來說，就是跳大神，比如白蓮教、義和團(tuán)。而《水滸傳》里，宋江是不靠這種辦法的，而是靠兄弟義氣來收攏人心?！斗馍裱萘x》到了北方，成為一種組織和動員手段，相關(guān)記載有很多，比如鴻鈞老祖、哪吒三太子下凡來救助苦難百姓之類。

您講《西游記》，特別提到王維的詩出現(xiàn)在初唐之類“時代錯亂”?！斗馍裱萘x》里也有這種錯誤嗎？

李天飛：太多了。譬如商朝開動軍隊，首先鳴炮三聲。顯然這是明朝軍隊的習(xí)慣，商朝時怎么會有火藥呢？對這個問題，我有兩個解釋。第一個解釋是，作者自己也無所謂。京劇其實也是這樣，京劇演員去演黃飛虎，總不能穿獸皮上臺，還是要穿戲服。既然是明清時期誕生的小說，作者自然是習(xí)慣按明清時的風(fēng)俗來寫。曾經(jīng)有人問我，為什么明清小說里的皇帝還沒死就稱廟號，有沒有什么深意？我回答說，不用在乎，沒有什么深意。不要說明清小說了，元雜劇中《漢宮秋》的漢元帝自稱“某家漢元帝”、《青衫淚》的唐憲宗自稱“寡人唐憲宗”。古人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嚴(yán)謹(jǐn)，往往是很隨便的。第二個解釋是，作者也沒有條件去嚴(yán)謹(jǐn)考證歷史。這方面，我見到的比較坦誠的說法來自清代小說家俞萬春。他給《水滸傳》寫了一部續(xù)書叫《蕩寇志》，序言中就交代，書中寫到的火炮，其實宋朝是沒有的，作者不可避免地要寫一些宋朝沒有的東西，請讀者不要在意，無非圖一個“紙上熱鬧”。我覺得“紙上熱鬧”這個說法就很好。現(xiàn)在很多影視劇喜歡在宣傳時強(qiáng)調(diào)自己請了多少歷史顧問、做了怎樣嚴(yán)謹(jǐn)?shù)臍v史考證，其實不必在這上面過分花力氣，普通觀眾、讀者，不會在意故事是否符合歷史真實，真正重要的是故事講得好不好，能不能讓他們?nèi)霊?。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西游記》里金角大王那一回，其實漏洞是很多的，用網(wǎng)友的話來說，滿滿都是bug，連五行山都壓不住孫悟空，怎么金角大王用法術(shù)調(diào)來一座泰山，就把孫悟空給壓住了呢？但是讀者會在意這種不嚴(yán)謹(jǐn)嗎？只要故事講得好，他們是完全不在意的。

想再具體請教一些神仙。比如，陸壓這個神仙這么厲害，可是在《封神演義》中登場時卻猶如“天外飛仙”一般，他究竟是什么來頭？

李天飛：關(guān)于陸壓這個人物的由來，說法很多，比如說他是呂洞賓什么的，但是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jù)。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的話，我個人更傾向于另外一個說法，陸壓這個人物就是作者的自況。你之所以覺得陸壓這么神秘又這么厲害，很可能因為，某種程度上他就是作者本人的體現(xiàn)。作者把自己代入作品中的人物，其實也是常見的現(xiàn)象，徐悲鴻畫田橫五百士，就把自己也畫了進(jìn)去。

不管是讀《西游記》還是《封神演義》，二郎神楊戩都是讓人留下印象最深的角色之一，您也稱他為中國版的“超級英雄”。相比之下，《封神演義》里的雷震子就遜色很多，明明是很有特點的人物，卻偏偏讓人感到面目模糊不清，您怎么看？ 

李天飛：我在《號令群神》中也談到了，二郎神身上大概集中了不下十個形象，最主要的形象是流行于四川地區(qū)的“獵神”，與他時刻相隨的哮天犬也是獵犬。既然是打獵之神，肯定是武藝非凡的，而且他這個人物本身的形象也比較出眾，既然叫“二郎”，那就是年輕帥哥，人們都喜歡這樣的人物，于是就把本領(lǐng)高強(qiáng)這種特點賦予了他。

《封神演義》中寫雷震子的故事，是說周文王路過古墓，突然天降驚雷，震開古墓，文王發(fā)現(xiàn)墓中有一具女尸，旁邊躺著一個嬰兒，就是雷震子。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它的藍(lán)本其實是在中國民間社會廣為流行的古墓產(chǎn)子的傳說，這個傳說的另一個版本是鬼母育兒。歷代筆記小說里常有類似的記載，故事大意是說：集市上賣食物的老板每天都會發(fā)現(xiàn)，收上來的錢里多了幾張紙錢，于是他就倒了一盆水，讓客人把銅錢扔在里面，真的銅錢會沉下去，紙錢變的銅錢會飄起來。某一天來了一個女子，扔了幾個銅錢，在水里飄了起來，老板尾隨其后，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在一座古墓旁消失了，他掘開墳?zāi)?，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具還未腐爛的女尸，身旁有一個活著的孩子。孩子被老板抱走撫養(yǎng)，長大之后，成就一番功業(yè)。雷震子的故事實際上就源自這樣的民間傳說。但是《封神演義》的作者沒有寫好。如果讓我來寫的話，我會著重寫雷震子想知道母親是誰，因為墓中產(chǎn)子的故事，背景往往是母親含恨而死，只是為了保護(hù)肚子里的嬰兒，還在努力維持生命，直到孩子誕生。如果作者把筆墨集中于寫雷震子為母親實現(xiàn)生前的夙愿、尋找母親的仇敵，那么這樣的故事就會動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