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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目之神:三星堆的青銅時代

近日,三星堆第二輪考古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世人。作家、學者蕭易的新書《尋蜀記——從考古看四川》,以四川近年來具有代表性的考古發(fā)掘以及荒野田疇的遺址為內(nèi)容,探尋了四川的歷史

【編者按】

近日,三星堆第二輪考古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世人。作家、學者蕭易的新書《尋蜀記——從考古看四川》,以四川近年來具有代表性的考古發(fā)掘以及荒野田疇的遺址為內(nèi)容,探尋了四川的歷史,其中也涉及了三星堆遺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本文經(jīng)授權(quán)摘自該書。

三星堆神廟復原圖,兩個祭祀坑中的出土文物,過去可能都是懸掛在宗廟中的(金磊磊/繪)

三星堆神廟復原圖,兩個祭祀坑中的出土文物,過去可能都是懸掛在宗廟中的(金磊磊/繪)

三星堆兩個祭祀坑出土了眾多精美的青銅器,縱目大面具,眼睛呈圓柱狀往前伸出;青銅大立人通高260.8厘米,是世界同時期最大的青銅雕像……這些自成體系的青銅器,被古蜀人用于祭祀,追憶和崇拜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祖先、無所不能的神靈,向后人展示著他們天馬行空的幻想、藝術(shù)乃至心靈。

眼睛是古蜀人給人的印象

1986年夏天的一個黃昏,四川廣漢鴨子河上的打魚人早早吆喝魚鷹進了船艙,河畔鱗次櫛比的磚廠冒出一團團黑煙,飄蕩在天空中,久久難以消散,挖土機的轟鳴聲令這里的夏天顯得燥熱無比。多年后,這個燥熱的夏天仍留在了許多人的記憶之中。就在這天,磚廠的挖掘機意外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寶藏。這是兩個埋藏著大量珍貴文物的祭祀坑,坑中出土了青銅大立人、縱目面具、青銅人頭像等大量珍貴文物。一個失落已久的古老王國通過這些美輪美奐的文物向后人講述著它的族人、戰(zhàn)爭、藝術(shù)乃至滅亡的不幸。

縱目大面具,高65厘米,寬138厘米,出土時倒立在祭祀坑里的,遠遠看上去像把椅子,挖出來原來是個巨型面具。它長刀眉,鷹鉤鼻,扁平的嘴巴似乎帶著盈盈笑意,最特別是的眼睛,呈圓柱狀往前伸出,甚至連眼肌都附在眼球上拉了出來,似在奮力張開眼睛。古蜀國的工匠們,將人與獸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這具既夸張又獨具特色的作品。

三星堆青銅縱目面具與青銅人頭像

三星堆青銅縱目面具與青銅人頭像

中國古代有個成語,叫“蜀犬吠日”,說的是成都平原上的狗很少看見太陽,一當太陽露出臉時,它們就感到奇怪,感到是個怪物要去叫,要去咬。成都平原自古多霧,天基本上是陰沉沉的,生活在這里的蜀人想要看清遠一點的東西,很不容易。一種觀點認為,縱目面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制作出來的,面具的眼睛是柱形的,這無疑意味著它有超乎尋常的望遠能力,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兩個尖尖的耳朵像鳥的兩只翅膀一樣,在古人眼中,天空中飛翔的鳥能夠聽到很遠的聲音,甚至是云霄之外神靈的指示。因此,縱目大面具又贏得了千里眼、順風耳的稱呼。

另一種觀點認為,縱目大面具塑造的是蜀王蠶叢形象。《華陽國志》記載:“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做石棺石槨,國人從之,謂縱目人冢也?!彼^“縱目”,是否像神話中的二郎神一樣,額頭中間長出一只眼睛?祭祀坑發(fā)現(xiàn)后,學者們才恍然大悟,原來“縱目”可能正如這些面具一樣,眼睛是向外突出的。也許有人要問,蜀王蠶叢怎么會長得如同怪獸一般?殊不知,縱目大面具是對蜀王蠶叢的追憶,這樣的形象,顯然經(jīng)過了古蜀人天馬行空的幻想與藝術(shù)加工。

除了縱目大面具,三星堆還出土了許多與眼睛有關(guān)的文物?!把坌纹鳌庇辛庑?、鈍角三角形、直角三角形三種樣式。菱形是完整的圖案,鈍角三角形器由兩件上下拼合成菱形,直角三角形器則須由四件才能拼合成菱形。菱形的中間,恰好組成一個突出的圓,它們代表的是古蜀人“縱目”。

縱目面具,可能代表著三星堆人對眼睛的崇拜

縱目面具,可能代表著三星堆人對眼睛的崇拜

眼睛,是古蜀青銅器藝術(shù)表達的重要母題,有意思的是,甲骨文中的“蜀”字,寫法雖有20多種,每一種寫法上面,都有一個大大的“目”字。歷史上的古蜀人并未留下自己的文字,為什么商朝的甲骨文中會以眼睛來代表蜀人呢?從青銅器中的眼睛崇拜來看,當時的古蜀人創(chuàng)造出大量眼睛突出的形象,供奉于宗廟或神殿中。同時代的商朝人,可能看到或聽說了這些神像,便用象形的方式將它記錄下來,這或許就是甲骨文中“蜀”的由來。

甲骨文中關(guān)于“蜀”的記載

甲骨文中關(guān)于“蜀”的記載

祭祀坑之后最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

縱目大面具,碩大的體積說明它不是戴在人臉上的,聯(lián)想到它兩頰上下均有榫孔,推測是組裝在大型柱狀建筑物上,被高高供奉起來;眼形器的四角均有小孔,表明過去是組裝在某些建筑物上的。種種跡象表明,三星堆古城曾有一座龐大的宗廟,容納古蜀國珍貴的青銅器、玉器,也是巫師舉行重大祭祀儀式的場所。

縱目大面具寬136厘米,兩頰上下均有榫孔,推測是被高高供奉在縱目中的

縱目大面具寬136厘米,兩頰上下均有榫孔,推測是被高高供奉在縱目中的

這個推斷在2013年得到證實,新發(fā)現(xiàn)的三星堆青關(guān)山遺址,向后人展示著古蜀國恢宏的建筑與隱秘的祭祀。我來到青關(guān)山時,巨大的考古探方中,隱約可見一個長55米、寬15米的長方形建筑基址,根據(jù)殘存的柱洞分析,這處建筑由6-8間房屋組成,沿中間廊道對稱分布。墻基內(nèi)外各有一排密集的土坑,總數(shù)近200個,可能是支撐屋面出檐的“檐柱”,底部由紅燒土壘砌,夾雜大量卵石。

青關(guān)山F1北墻墻基掩埋石璧

青關(guān)山F1北墻墻基掩埋石璧

青關(guān)山北瀕鴨子河,南臨馬牧河,是三星堆位置最高的風水寶地,站在這里,整個古城盡收眼底??脊趴碧斤@示,青關(guān)山臺地分布著大片紅燒土與夯土,現(xiàn)存面積約16000平方米,年代被確定在商代,這也是中國繼河南安陽洹北商城一號宮殿基址之后發(fā)現(xiàn)的第二大商代建筑基址。

青關(guān)山遺址,可能是三星堆的宗廟,它也被譽為繼三星堆兩個祭祀坑之后的最大考古發(fā)現(xiàn)

青關(guān)山遺址,可能是三星堆的宗廟,它也被譽為繼三星堆兩個祭祀坑之后的最大考古發(fā)現(xiàn)

地處河南安陽市的洹北商城是商代中期都邑,位于南北中軸線上的一號宮殿基址,東西長173米,南北寬約90米,呈“回”字形結(jié)構(gòu),由主殿、耳廡、廩臺、南廡等部分構(gòu)成,這一發(fā)現(xiàn)將中國四合院的歷史追溯到商代。已發(fā)掘的四個封閉式臺階上有保存完好的木質(zhì)踏步,每個臺階正對正室,其中兩個正室祭奠坑用豬、狗、羊作祭品。同樣,青關(guān)山下方也埋藏著多處破碎的玉璧、石璧、象牙,可能是奠基時埋下的。玉璧、象牙曾在祭祀坑中屢有發(fā)現(xiàn),它們是古蜀國的祭祀重器,由此可以管窺青關(guān)山的尊貴地位。

由于發(fā)掘面積有限,青關(guān)山迄今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從奠基使用的玉璧、象牙來看,青關(guān)山基址上曾有一座禮儀性建筑,可能是古蜀國的宗廟,它被譽為繼兩個祭祀坑之后的最大考古發(fā)現(xiàn)。

青銅人頭像,他們是誰?

縱目的形象,成了三星堆青銅器的特征。青銅人頭像也是縱目的,但與縱目大面具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眼睛鼓出眼眶之外,中間有一道橫向棱線,雖然神秘,卻不像縱目面具那般夸張,可能代表酋長或祭司階層。

青銅人頭像戴著面具,作為古蜀國的頭目,為了保持神秘,是不會輕易以真面目示人的,戴上面具,不但掩蓋了自己的面容,也隔絕了與世俗的聯(lián)系。我曾經(jīng)在雅安蘆山縣看過當?shù)氐膽c壇表演,這是蘆山當?shù)氐墓爬蟽畱颍斈切┠赀^六七旬的壇師戴上面具的一剎那,身體似乎被注入了活力,頓時手舞足蹈起來。

學者們普遍認為,人頭像過去是有身軀的,只不過青銅珍貴,它們的身軀以木頭或者泥巴代替,并在埋入祭祀坑前被毀壞。在三星堆,能享受全銅鑄造殊榮的,只有那尊高260厘米的青銅大立人——出土時在祭祀坑中平躺著,身邊環(huán)繞著縱目面具、人頭像、玉器以及六七十根1米有余的象牙。

大立人的模樣,與青銅人頭像并無太大區(qū)別,粗眉、縱目、高鼻、闊口、大耳,只是他的身體也用青銅鑄造而成,竭盡奢華之能事:頭戴雙層高冠,身穿三層華衣,外衣裝飾四條飛龍,很像后世帝王的龍袍,雙手碩大,夸張地握在胸前,過去可能握著玉璋或象牙等禮器,似乎正醉心于一場盛大的祭祀儀式之中。大立人在所有人像中居于最崇高的地位,是古蜀國群巫之長。

有意思的是,在可以辨認的64件青銅人像中,發(fā)型只有兩種:一種長長的辮子拖在腦門后面,稱為“辮發(fā)”;另一種頭發(fā)卷起來用笄(古時的發(fā)簪)系在腦后,叫作“笄發(fā)”。在古代,不同部族的發(fā)型一般是不同的——也就是說,出現(xiàn)在三星堆祭祀坑中的“辮發(fā)”和“笄發(fā)”是兩個風俗裝扮差異很大的部族。

梳著“笄發(fā)”的青銅人像常故作神秘之態(tài),他們的工作幾乎全部跟宗教有關(guān)。身著華麗服飾、高高站立在祭祀臺之上的青銅大立人,雙手無限夸大舉在胸前,正陶醉于恢宏的儀式之中;頭戴鳥頭冠、下穿鳥足褲的青銅立人,似乎正在云蒸霞蔚中飛翔……無一例外,他們都是“笄發(fā)”。

那些梳著“辮發(fā)”的青銅人像則似乎終日無所事事,若干年前的一場變故毀壞了他們脆弱的木制、土制身軀,面對著孤零零的人頭,我們很難復原出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跟那些醉心祭祀的“笄發(fā)”們不同,“辮發(fā)”們可能是世俗的權(quán)力集團,也就是通常說的王權(quán)。

在古代,國家權(quán)力往往分為宗教與王權(quán)兩個部分。青銅人像的兩種發(fā)型透露出古蜀國內(nèi)部的政權(quán)模式:“笄發(fā)”們代表的是神權(quán)階層,控制著三星堆人的精神,充當著三星堆人與神靈之間溝通的媒介;“辮發(fā)”們則奴役著三星堆人的身體,把王權(quán)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如此說來,三星堆古國的政權(quán)一分為二,一族占有神權(quán),另一族則把王權(quán)收入囊中。

兩個部族的真正身份,引起了學者的濃厚興趣。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孫華認為,他們一支是成都平原上的土著部落,另一支則可能是來自二里頭的夏代王族。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想象遠古的一幕變遷:3000多年前或更早,一支來自二里頭的夏朝王族來到成都平原,當?shù)赝林柯鋵λ麄兌Y遇有加。王族神秘、虔誠的祭祀儀式引得土著心馳神往,他們留下來擔當古蜀國的巫師。王族最終取代土著巫師,并進一步攫取了三星堆的神權(quán)。成都平原上出現(xiàn)了神權(quán)與王權(quán)并駕齊驅(qū)的情況。

祭祀坑中,“辮發(fā)”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笄發(fā)”。不過,數(shù)量跟分享權(quán)力可能沒有太大聯(lián)系。青銅人像中有四個戴著黃金面罩,黃金暴露了兩個部族之間的秘密協(xié)議。在古代,青銅珍貴,黃金更為稀有。四個青銅人像應(yīng)該代表了古蜀國的最高權(quán)力。他們兩個“辮發(fā)”,兩個“笄發(fā)”,數(shù)量恰好相等,似乎刻意維持某種平衡。

口說無憑,他們似乎還簽下了協(xié)議。在一件金杖上,刻有這樣一幅圖畫:四根羽箭平行射入兩個人頭之中,箭頭分別穿入兩條魚的頭部,箭尾則是兩只展翅的飛鳥。一個最新的說法是,兩個人頭代表著“笄發(fā)”和“辮發(fā)”兩個部族,魚和鳥是它們的圖騰,羽箭則相當于誓言。這是“笄發(fā)”和“辮發(fā)”們刻下的契約,寫下的是莊嚴和肅穆。

伴隨著一次次的考古發(fā)掘,三星堆人的來源、祭祀、消失之謎也逐漸水落石出

伴隨著一次次的考古發(fā)掘,三星堆人的來源、祭祀、消失之謎也逐漸水落石出

特立獨行的青銅時代

除了青銅雕像,三星堆人還用青銅鑄造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動物世界。鳥形器是最常見的,青銅神樹枝頭上有鳥,青銅尊上有鳥,許多鳥出土時便是形單影只的,誰也不知道它們原先棲息在哪里。最具震撼力的是青銅大鳥頭,通高40.3厘米,大大的眼睛,長長的勾喙,可能寓意著繼蠶叢之后的蜀王魚鳧,魚鳧的“鳧”字,指的就是捕魚的水鳥。

高396厘米的青銅神樹,可能是神話傳說的神樹扶桑

高396厘米的青銅神樹,可能是神話傳說的神樹扶桑

在三星堆遺址,龍也時有出現(xiàn)。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龍一直備受中國人信仰,有著不同圖騰崇拜的古人,紛紛將自己部落的圖騰嫁接到龍身上。崇拜豬的部落,說龍很粗壯;崇拜蛇的部落,說龍頭上沒有角;崇拜羊的部落,說龍是有胡子的。我們今天見到的龍,是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后才最后定型的。三星堆青銅龍柱形器,一條小龍趴在青銅器上,瞪著眼睛,張開嘴巴,露出鋒利的牙齒,正伸著腦袋四處張望,后爪緊緊抱著青銅柱。它有一對大耳朵,耳內(nèi)側(cè)長著一對犄角,卻留著山羊胡子。

青銅蛇多呈S形,仿佛正在游弋或昂首攻擊,眼球呈圓形凸出來,腹部有一排鱗甲,頭部和背上長有翅膀?!渡胶=?jīng)》記載,鮮山有鳴蛇,樣子長得像蛇,卻有四只翅膀,聲音像磐石。據(jù)說鳴蛇是不祥之物,見了就要大旱。三星堆人還用青銅鑄造出虎、雄雞、鶴等動物的造型,它們和三星堆人一起,奏響了生命的歡歌。

商朝精湛的青銅鑄造技術(shù),也影響著古蜀人。三星堆出土文物雖然頗為神秘,不少文物卻能看到商人的背影,諸如青銅尊、罍等,應(yīng)該是蜀地工匠模仿中原青銅器制作的。早在3000多年前,極富探索意識的古蜀人已經(jīng)走出成都平原,積極與外界交流,從浩瀚的商文明中吸取了諸多精華,卻又自成一體。這就使得三星堆在保留了它天馬行空幻想的同時,又加入了殷商文明的大氣與磅礴。

自大禹鑄九鼎以來,鼎、尊、罍、彝、盤、豆、簋等青銅容器便成為中國青銅文明的主流,三星堆卻自成體系,這些青銅器被他們用于祭祀,追憶他們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祖先、無所不能的神靈和死去的親人。

一棵棵神樹,一個個銅人,一只只飛翔的鳥兒,一雙雙神秘莫測的眼睛。三星堆900余件青銅器成功地搭建起了古蜀青銅文明的高度,繪聲繪色地把一個失落已久的古老帝國重新拉到我們身邊。也許,當風拂過古國的時候,整個王國的人們都可以聆聽到那些由金屬的搖曳和碰撞演奏出的音樂,那一聲聲清脆的聲響證明了一個偉大的青銅時代在成都平原達到頂峰,它自成體系的題材,吟唱著古老卻特立獨行的史詩。

《尋蜀記——從考古看四川》,蕭易/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1月版

《尋蜀記——從考古看四川》,蕭易/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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